长长的列车在亲友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缓缓地驶了向远方,那里有我像远山中的雾气一样未知的明天,而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市郊小镇也慢慢地在黎明前的星空下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了。
火车正在夜幕下辽阔无边的原野上飞而平稳地奔驰着,车厢中的我却没有一丝困意。静听着列车微微摇晃所出的极有节奏的声响,望着车窗外深邃的夜空中闪烁着的点点星光和浓密的森林,以及那从遥远东方天际缓缓弥散的晨曦,我想起了刚刚过去的那一段使我难忘的日子。

初中时,老师认为我是一个比较有前途的学生,因此我的祖辈都一直盼望着我能够“光宗耀祖”,父母也把希望全都寄托到我的身上。后来在中考中,我不负众望,考上了城里的一所名叫“华荣中学”的学校,并将在那里继续我三年的高中寄宿生活。这时我父母都很忙,所以没有时间亲自送我进城,还说这将是一个锻炼我自立能力的一个好的机会,于是他们让我自己穿上最漂亮的蓝色外套,送我上了火车。就这样,刚满16周岁的我,带上行李、证件和家人的嘱托,独自离开了家乡,外出求学去了。

我下车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这一天正是学校新生报道的日子,虽然已近九月,但夏日的暑气却还没有散尽,尽管看上去这里不久前曾下过雨,但阳光依然能够强有力地射穿叶缝,晃着我疲惫的双眼。我脚步缓慢,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中考前梦一样夹杂在苦与乐之间的日子,并想象着我新校园与新同学的样子,憧憬着在这个我从未来过的大城市中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我就这样近似于精神恍惚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很宽的十字路口。可是,当我走到路中央时,远处的一辆卡车直奔我的正前方呼啸着驶来。这时,我惊了一下,刹时有点不敢动弹,却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将我向后拉了一下,那卡车便从我身前风也似的开了过去。

“怎么不看着点?”一个略带责备却很温和的声音说道。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整齐而干净的深灰色外套,提着一个已经有些褪色的帆布旅行包。他有一张非常可亲的笑脸,让人第一眼望去就觉得十分友善,但身体略显单薄。而那失去了年轻人本该拥有的散着活力的神彩的双眼被前额的头挡住了,那眼睛里竟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从他的笑容中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无奈,完全不像是一个学生的眼睛。

“哦,谢谢,”我一边擦裤子上的泥水一边说,“请问,去华荣中学是走这条路吧?”

“哦?”,他微微一笑,“你找华荣啊?你是新高一的吧?”

“是啊。”

“我原来也是华荣的。”

“原来是?”

“嗯,我今年已经毕业了。”

“那是学长罗!”

“我叫方宏光,是原高三?十班的。马上就要去大学报到了,今天我是打算回学校看看,跟老师们告个别。关于学校的事情,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尽管问我,不必客气。”

“高三是不是都很辛苦啊,因为初中毕业班的生活就已经很累了。听说高三‘像地狱一样’?”

“某种意义上,也许是吧。”他仿佛记起了什么,淡淡一笑,轻声说道。

大概过了半分钟,他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继续我们的对话:“你是外地的学生吧,怎么没有和家长一起来?”

“我家长工作忙不能来,而且我觉得我自己的自理能力还可以呀。”

“不过你过马路的能力不敢恭维呀,呵呵。”

“……”

“你让我想起了三年前的我自己。”

“当时你的家长也有事吗?”

“我妈妈告诉我,我刚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而当时我来报到的时候妈妈正卧病在床。”

“哦,对不起。”

“没什么。”

“那么……阿姨她现在可好些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半晌过后,他低着头,慢慢低声说道:“她已经去世了,在我高一的暑假。”

我一时语塞,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了。

我足足步行了一公里,才从车站走到了我的新校园——漂亮的华荣中学。平整而宽阔的操场的四周种满了点缀了几朵鲜花的草坪和茂盛的杨柳,围满学生的教学楼前还有四棵高大粗壮的榆树。

当我风尘仆仆的走进嘈杂的、人满为患的操场时,一下子遇到两位热心的学生,其中一个个子不算高,1.7o米多些,穿着橘黄色的外套,留着厚厚的、浓黑的短,鼻梁上架着一副有着与头一般黑的粗镜框的眼镜,看上去度数不浅。眼镜后面的双眼不大,但似乎是笑着的。另一个与他的个子相差不多,但看起来似乎比他瘦些,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服。

“你也是新来的高一学生吗?”那个戴着黑眼镜的学生问道。

“是的,我刚刚来。”

“我叫吴星宇,也是新高一的,这位是高二的钱海峰学长,你呢?”

“我叫徐嘉铭,你们好。”

“我可以顺便带你去政教处,”方宏光说。

“一起去吗?”我问吴星宇。

“不了,”吴星宇说,“我已经去过了,学长在给我讲学校的事呢。”

“那么待会儿再见。”我对他们两个说。

我们两人向教学楼走去。这座楼看上去已经盖了很多年了,楼前有十几级青灰色水泥台阶,两旁是厚红松木做成的红色扶手,扶手下面放着几排艳丽的鲜花。在大门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块大匾,上面有四个镶金的大字:华荣中学。

我们正要进门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个子高高的,身体结实,长着像钢针一样粗硬头的学生,他一看见方宏光就大声叫道:“方宏光!”

“刘刚,是你。”

“你莫非是特意回来羞辱我们的吗?”这个名叫刘刚的学生说。

“怎么这么说呢,我明天就要坐车去北京了,临走前想回来看看学校、老师和同学啊。”

“哼,说什么看同学,你到学校来,无非也就是见到我们这些失败者,然后向我们炫耀你的成绩吧!”

“刘刚,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真的没有这种想法的。”

“谁知到呢,”刘刚瞪了方宏光一眼,“我们这些复读生没什么好跟你谈的,我还忙得很!赶快去见你的恩师吧!程老师今年带高一,还是班主任,刚才还在办公室,你快去吧!”

说完,他扬长而去了。说实话,我一向很尊重学长,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刘刚。

“你没事吧?”我问他。

“没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其实他以前成绩相当好,只是高考时因一分之差与理想的大学擦肩而过,才毅然决定复读的,现在看见我肯定不高兴。再加上我们俩以前关系就不是很好,所以让他说两句也是正常。”

“我看是学长你人太好了。”

“我是个好人么。”他用几乎没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先进去报到吧,”到政教处门口后,他对我说,“我先在外边呆一会儿。”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说话,看到我出来,便招呼我过去。

“实在不好意思,本来还想陪你转转,但现在我有点事情,就不能陪你了。”

“没关系,已经很感谢你了,我一个人没问题的,谢谢师兄啦。”

他冲我摆了摆手,就急忙跑向走廊尽头的一个办公室了。我真的希望再有机会和他好好聊聊,不过,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的感觉。

当我独自走出教学楼时,又见到了吴星宇,他正在大名单上寻找自己的班级,而我和他也同在一个班,并且在同一个宿舍。

“你跟我一个宿舍啊,”吴星宇叫了出来,“不知道你跟叶昭会不会合得来。”

“怎么,”我一边走出教学楼一边问道,“叶昭这个人怎么了?”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可是个十足的怪人!”他接着说。

“一个学生,”我笑道,“再怪能怪到哪去?”

“你不认识他,你当然不知道,他这个人成天搞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比如有一次,他自己居然跑到树林的池塘里去解剖蟾蜍!”

“解剖蟾蜍!?自己?”我叫出声来。

“是啊,他很聪明,喜欢看些稀奇古怪的书籍,做些稀奇古怪的研究,有时还受人‘委托’调查一些事情呢。”

我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哼,他也在我们的宿舍,不知道他会用怎样的手段来调查你呢!哦,你看,他来了。”

我顺着吴星宇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边走过一个人来。此人穿着长而薄的深蓝色上衣,比吴星宇更要消瘦些,隔着衣袖,我就能够感到他的手臂细长,似乎他的一条衣袖里足可以装下他的两条胳膊。他个子很高,有18o厘米还多,由于身体的消瘦显得愈加修长。他前额的头垂在那显眼的、浓浓的、上挑的眉毛的正上方,前额的头中间留出了一端空隙,露出了他略微突起的额头。他双眼炯炯有神,似乎正出锐利的光芒,这使他显得精神焕,不过不知怎的,这似乎是他整个身上唯一具有充沛活力的地方,整体来看,他似乎是个十分懒散的人。此时他似乎正处在沉思之中,但灵活而瘦长的双手不停地指指点点。虽然行动缓慢,他的脚步倒是十分轻快。

“啊!这不是阿宇么?我正找你呢!你出的那个问题我解开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很清脆,但给人一种似乎有些尖刻的、半开玩笑的感觉。在后来我与他相处的日子里,他很少不用这种口气说话。

“那么你说说!”

“我知道,长颈鹿根本不会叫!”

“我就知道这种简单的问题根本难不住你!可你刚才还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把生物学更有效的用在侦破犯罪上,就会破获许多悬案呢!比如现在还逍遥法外的吉宣,可能就会因为那只仓鼠的死而被判偷盗罪;还有那个在西藏旅游的王长安也得因为那条死了一年的蛇而负法律责任!”说完,他表现出了一种得意而又懒散的样子。

“他对刑事案件的研究特别感兴趣,我曾鼓励他为此写一部书。”

“咦?”他一边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番,一边说,“这是谁呢?”

“哦,你还总是夸耀自己认识很多人呢!忘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叶昭,这是徐嘉铭,也是刚刚来的。叶昭,我们三个被安排在同一班,而且是同一寝室呢!”

叶昭向我伸出一只又瘦又长的手,上面似乎沾满了化学药剂,布满了奇怪颜色的斑点。但他又马上把手缩了回去。

“哦,不好意思,我刚才偷偷进化学实验室看了看,还不小心弄撒了点东西,又没有洗手,别弄脏你的衣服啊。呵呵,要知道你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我敢说,住在市郊小镇上绝对会埋没了你这样一个好学生的天分。啊,看你坐火车大老远赶来、一定很累了吧!哦,对了,顺便说一下,在大城市过马路的时候最好注意力集中一点。”

我有点不明白,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偷偷进化学实验室?”我问吴星宇。

“对他来说,小事。”吴星宇耸耸肩。

“虽然仪器和试剂不是很全,但是还比较实用啊,”叶昭笑着走开了。

午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叶昭和吴星宇。

“今天早上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啊?”吴星宇问我。

“他叫方宏光,是已经毕业的学长。”

“什么?”他吃惊地叫道,“难道就是那个传说中高三·十班的方宏光吗?”

“怎么了,莫非他有什么特别?”

“哎呀呀,你怎么就认识他了呢?他可是华荣的一个传奇人物啊。”

“你这样说,是因为他成绩很好么?”

“岂止是很好,他家里很穷,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也体弱多病,全靠他自己在外打工才支撑着母亲的医药费和自己的学业,可是即便如此,他在学习上还是丝毫没有一点懈怠,自高一入学以来,无论大考小考,始终是学年第一,每次都得到几乎满分的高分,使学校里另一位成绩出众的学生刘刚一直屈居亚军。”

“第二名叫刘刚?”

“怎么,这个人你也见过了?”

“是啊,刚才跟方宏光学长在教学楼那边遇见了。”

“你运气不错哟,刚到学校就把上一届两个牛人都见过了。”

“但是刘刚复读了。”

“他报的也是一所重点大学,可是当时就差了一分,谁肯甘心呢?估计他今年肯定能考上了。”

“还有么?关于传奇人物?”

“我正要说呢,你知道他高考打了多少分?差三分满分!是今年是省状元,而且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学生考过这么高的分数,今年的全省第二也被他落得远远的。所以学校、市里、省里都给了他很多奖励,还有很多学习用品企业也找他做广告,可是都被他一一拒绝了。按说他家里困难,上大学很需要钱,可他连学校的奖金也没有拿,还说如果学校一定要给,倒不如捐给西部贫困地区的失学儿童。”

“看来,方宏光学长果然是个好人啊,我佩服他。”

“可是呢,正如鲜花也会有污点,关于你敬佩的这位学长也有一起令人难以置信的丑闻。”

“丑闻?”

“是的,你是外地来的,所以不知道,这事我们本地的学生几乎无人不知。事情就生在一年前的今天,是有关于一位叫袁洁的女生的。当时方宏光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而这个袁洁是班长,各方面能力都很强,也是校花,很多男生都喜欢她,不过她似乎只对学习感兴趣,对他们完全置之不理。但是呢,方宏光似乎是个例外,袁洁似乎很喜欢他,对他也不错,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方宏光竟然也会对女生做出那种事来。”

“你是指……”

“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校保安胡晓磊在夜班巡逻时在校园北边的树林里撞见了袁洁和方宏光,据说现时袁洁衣衫不整,满脸泪痕,而胡晓磊为了拉开方宏光还和他打了起来,双方都挂了彩。后来其他保安闻声赶到,才控制住局面。”

“那后来呢?”

“胡晓磊把他看到的都讲了,学校一开始是打算开除方宏光的,但被问及事件经过,方宏光却始终一言不,袁洁则只是不停地哭,学校想等她情绪稳定再做最后决定,可没想到第二天有人现她已经投湖自尽了。由于当事人已死,而且考虑到方宏光学习成绩很好,很有希望在高考中为学校争光,所以在他的班主任求情之下没有开除,只是记过处分了。不过从那以后,几乎所有的男生跟他的关系都恶化了,尤其是以前喜欢袁洁的人,不时也要主动跟他挑事,但他从没有还手过。”

“难以想象……我不相信他会是这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更何况只要是人总是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吧,不要把人想得太过于完美了。”

“可是我还是不相信。”

“正是因为人人都有多重性格,”一直没有话的叶昭说话了,“才会有好人做坏事、坏人做好事。这一点都不稀奇,反而恰恰是生活最真实的一面,很多人背后那一面你不知道,或许只是由于你没有看到而已。但是无论如何,在你拿到十分充足的证据之前,不要做任何主观臆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接近事实的真相,而不是简单的人云亦云或特立独行。”

“他在说什么啊?”我问吴星宇。

“别听他的,就喜欢说些不切实际的空话,你那么有本事,为什么不把事件的真相查出来给我们看看?”他白了叶昭一眼。

“此案时间太久了,当时我不在,否则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现在过了一年,物证早已湮灭,人证一个已死,其他人也不愿再提及不愉快的往事,又没有人委托我查案,我又何必去揭别人的旧伤呢?”

“你直接说自己无能好了,你除了宅在屋里说你能解决多少大事,你实际上除了帮人找丢了的东西什么的还能干什么啊?”

“还能干什么?”他伸了一个懒腰,“一边等待着天降大任与我,一边推理一下身边的小事,消磨时光吧!”

“推理?”我兴奋的说,“就像福尔摩斯那样?”

“差不多吧,”吴星宇说,“我说过他会研究你。”

“就像福尔摩斯研究华生,第一眼就看出他来自阿富汗之类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得意地看着我,“我想你一定还在为刚才我猜出你从哪儿来、好学生、爱干净、坐火车之类的事的时候,感到惊讶吧!”

“的确如此,我希望你对它做出解释。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看,这一切再明显不过了!先,你身上带着一丝乡土气息,而你鞋上的泥土更告诉了我你一定是从乡村来的,因为你的鞋有两层泥土,外面的显然是本地的泥水,还有点湿呢,因为最近一直断断续续有雨,而里面的一层又黄又干,看上去已经沾上去有些时日了,说明你来自泥土较多的地方。而你的穿着、说话方式都与农村学生大不相同,而更像是城市人,所以你只可能来自拥有少许田地但不能种地以为生的市郊的镇子;而从喘气的程度和身体素质来看,你起码走了一公里以上,可一公里内就有长途汽车站,况且你身上也没有汽车上常有的汽油味,那么你自然是坐火车来的,而且,我也很难想象城里的学生走这么远的路来学校而不坐车的;最后,你是个好学生,而且爱干净,这是因为你不是城里人,却一点都不粗俗,而且有点书生气,衣服又这么整洁。况且你如果不爱学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念书也不合理,另外这些也足够说明你应该是个比较有教养的人了。”

“还有你提醒我过马路的事……”

“有辆车从你面前呼啸而过了吧?”

“你看见了?”

“ofnetot!看看你前面裤腿上的泥水吧,如果不是有辆车从你面前的积水上开过,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从高度和密度上看,这辆车离你应该是很近了啊!”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不好意思地说:“那你还说我爱干净?”

“否则你干嘛想要擦掉呢?爱干净的人也会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么!”

我没有多说,我不仅对他的回答表示惊讶,还甚至有一点佩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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