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看清所指之人,盖延似乎不愿再多看一眼的回过头来,面露不屑道:“那是游侠,却并非什么江……嗯?子毅所指江湖又是何意?”
额!这个时代还没用江湖来代之某个特定群体?

秦慎稍一疑惑,解释道:“江湖就是指游离于朝堂而又与普通民间区别开来的一个特定阶层,嗯……直白而言就是类似游侠的社会,他们发现只要有人之处就有江湖,而有江湖就难逃恩怨,可谓人就是江湖,江湖就是人,鉴于此,他们遂以江湖人士自称,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则,却并不理会朝堂制度。”

盖延闻言嗤笑道:“这不就是以武犯禁!”

秦慎面色一红,辩解道:“并非尽是如此,他们虽快意恩仇,却也有自身约定成俗的规矩,他们以自身的法制为准则而相互约束,并非简单的一言不合便以暴制暴,因此巨卿兄口中的以武犯禁,亦不过是为数不多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之举罢了,说起来……”

微微一顿,目露心向神往之色道:“小弟倒很是向往那种生活呢。”

言罢心中又道:或许你很难理解,不过在后世,那可是人人都有一个江湖梦,又有谁不想那种快意恩仇,红尘作伴的惬意生活呢?

唉!如果早知道有江湖的存在,我又何必从军,一头扎进江湖,反倒自由快活,了无牵绊。

“以武犯禁之所在,又有何可向往之处?”

这边秦慎美梦刚起,耳边却传来盖延对江湖深恶痛绝的抨击之音,让他不由为之一顿,无奈中力争道:“以武犯禁不过少数罢了,巨卿兄亦称他们为游侠而非游盗、游贼又或游寇,不正是将他们与毫无规矩危害百姓的盗贼乱寇区分开来?而何谓盗、贼、寇?窃货曰盗,害良为贼,作乱则寇,反之侠,言必行,行必果,一诺千金,侠之大者,更是为国为民,便如郭靖……”

说着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自己情急之下怎么连郭靖都跳了出来,连忙轻咳道:“就如战国先秦以及当今,不也有诸多游侠为国而战,为我等留下一段段可歌可泣之事迹?”

盖延先是点头默认,却又摇了摇头,道:“‘荀悦曰,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诚然如你所言,确有为数不多之游侠为国为民不惜身躯,然此并不能改变众多游侠犯禁之事实,更不能籍此认同游侠之阶层而认为其情可悯……”

言至此处微微一顿,看向他道:“遑论如你所言,假若数人义举便众人无错,那天下百姓皆为国从军纳税,一人犯错岂非无罪?”

这话不免有了几分偷换概念的强词夺理之意,秦慎举个例不过是想证明江湖亦有其可取之处,便如天下百姓这个阶层,并不会因少数人的作恶而被否定,同理,许多人不以为然的阶层,也同样能产出杰出之辈。

而盖延则以偏概全,以大论小,再进而否定全部。

况且秦慎也并非要证明江湖毫无缺陷,相反,江湖除了是他内心根深蒂固的梦想之外,他也承认江湖确实有着无可辨驳的缺点,只是对方的这种辩驳尽管看似有几分道理,却还是让他实在有几丝不舒服。

不过他的本意也只是要解释后世江湖的含义,并非要就此衍生出来的游侠群体争个长短,既然两人对此看法完全不同,也就再无争论下去的必要,是以默然片刻,淡淡道:“这不过是我对江湖的理解罢了,而真正的江湖,则是天下五湖四海,就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更多的或许是指一种无奈吧。”

言罢思及自身遭遇,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无奈?”盖延不以为然的反问一句,仿若非要辩出个是非曲直,黑白好歹般道:“我亦有无奈,我对使君以及庙堂极为不满,若如你所言,难道我便要学着那些所谓的江湖人士,提剑杀向太守府,杀往长……”

秦慎见他揪着不放兼且语气怪味之极,顿时心中也是怒气陡升,正要开口反驳——

“停停停!”一直默然旁听的吴汉连忙出声打断,环顾四周后回首瞪了他俩一眼,低声斥责道:“又不是多大之事,瞧你们这面红耳赤的争执模样,有何意义?特别是巨卿兄,慎言,慎言呐……”

语重心长的告诫两句,说完又不放心的再次朝四周张望一遍,直至确认周围似乎并无旁人关注此处,这才稍觉安心的长叹一声。

两人虽为他言语阻止,心中却怨气未消,一时气鼓鼓的不再言语,气氛也变得有了几分尴尬。

吴汉查看完四周情况,回过头来看到两人模样不禁摇头苦笑,开解道:“巨卿兄身处江湖之远,并无切身体会,是以对江湖之事耿耿于怀在所难免,而子毅虽身处庙堂,心却在江湖,故而对江湖不免诸多维护,然则江湖为何存在而又究竟如何,又岂是我等三言两语能够说清?两位何不各让一步,皆大欢喜。”

秦慎见他几近说出存在即是合理这种话语,心惊中暗暗咋舌,拱手道:“子颜兄教训的是。”

而盖延经他一番提醒,亦骤然醒悟自己有点过于陷入非要辩个曲直的执念,其实无论有否辩清,游侠乃至整个阶层依旧还在那里,丝毫不增,分毫不减,所带来的无非就是几分两人见解不同的烦恼罢了。

想通此节,心中烦躁之意尽去的同时展颜与秦慎相视一笑,心照不宣间隔阂泯然。

见两人终于不再似先前般针尖对麦芒,冰释前嫌,吴汉舒了口气,看向秦慎笑道:“子毅每每用词精炼而含义深刻,令人回味无穷,这两日与你相谈,真是让我受益良多呢。”

秦慎连称不敢当,心道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的多讲了几个成语之类罢了,这种话听在耳中,实在是有点刺耳和惭愧啊!

“江湖,江湖……”对他的谦逊,吴汉只是笑笑,然后低吟着又细品了片刻,扭头道:“若依子毅对江湖之释义,却不知我又是否算得上江湖人士?”

“这个……”秦慎在他脸上看出几分期盼之意,当下肯定道:“子颜兄自然可以算是江湖人士。”

“当真?”吴汉脸上喜不自胜,嘴中却道:“莫不是子毅为了哄我开心,才故意这般说与我听。”

秦慎笑笑没有直接回答道:“真正之江湖人士,为人任侠,义字当头,重诺,轻利,恩怨分明,待友如兄弟,对敌怀仁义,方……”

说着一时想不起用方而什么、圆而什么来措辞,遂捡着脑海中依稀记得的一连串褒奖词语续道:“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方不失江湖侠客之风采。子颜兄出外行走天下五湖四海,此为江湖人士之形;入内对待访客真诚慷慨,此为江湖人士之神,如此形神兼备,若说你非江湖中人,又有谁是?”

言罢目带征询的反看过去,却见两人竟是神情古怪的瞧着自己,那反应就像是觉得他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一般,不由暗暗嘀咕:我难道哪里说错了?

好一会功夫,两人终从这种怪异的反应中抽身而出,盖延咂了咂嘴,瓮声道:“这,这不是圣人之标准吗?难不成……难不成江湖竟是圣人聚居之地?”

说完自己都觉得颇有几分滑稽好笑的忍不住嘴角抽动起来。

吴汉虽不至于像他那样,不过对他前面的疑问,也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糟了!看来是引用失当,以后可千万不能没弄清楚出处就胡乱引用!秦慎一阵头疼,只是如今箭在弦上,唯有面不改色的洒然笑道:“所谓圣人,亦要看我等如何看待。”

趁着抛出这个话题的时间在心中略一构思,从容续道:“不过在我看来,凡是品德高尚之人,皆为圣人,又何分庙堂与否,成就高低,就如柳下惠坐怀不乱,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如是种种,岂非圣人之举?”

柳下惠坐怀不乱在当世已经是民间广为传颂的美德,秦慎在武泉军中就曾听曹进等人说过,当时自然是微微一笑,再用后世的不无恶意妄加揣测,不过此刻用在这里却是再好不过,而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事迹,在这个奉儒家为尊已有百余年的汉代,更是无可辩驳,因此盖吴两人面对发问,亦是点头认可。

秦慎暗舒一口长气,心忖我的娘,总算圆过来了一半,当下再接再厉的侃侃而谈道:“而我等面对诸多圣人之立德立言又或立功,敬佩之余,又该如何看待?若依我看,我觉得世人更须以之为楷模而竞相效仿,以圣人之行为准则要求自己,如此之下,世间将再无强徒,皆为圣人,无论庙堂、民间又或江湖,将只有名臣干吏、良民亦或侠士,这岂非正是我等所愿?”

盖吴两人似有所思的默然小会,盖延始深叹道:“立法易,依行难,纵然此为我愿,却终究不过如美梦般只能幻想罢了,就如墨子之‘兼爱大同’,设想再好,最终还是难逃被时间慢慢淹没掩埋,直至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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