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卿放下帘子来,又安静的坐回去把笔习字。
她的感受很复杂——她是不希望三叔再同楼姑姑有什么瓜葛了。固然三叔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藕断尚还有丝连,何况是断情?楼薇长得同楼蘩这么像,时时提醒着三叔过去的背叛,三叔难免要额外遭受许多痛苦。可楼蘩之后只有楼薇,楼薇之后一年多了三叔都再没动静……足见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姑娘,躲不过去。

是以雁卿一面很生气,很不甘心,一面又很纠结——若三叔没遇着喜欢的也就罢了,明明遇上了,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雁卿觉得自己应该努力平复意气,抛开成见,若三叔日后真娶了楼薇……她也还是要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大侄女的。

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却还是希望楼薇能快些告辞,免得三叔下朝回来再同她碰上。

——她虽然不懂死灰复燃,却还是略懂防微杜渐的。

雁卿做事素来专注,这一日却很明显的心不在焉。月娘最在乎她的感受,见她异常,便也掀了帘子悄悄探了一眼。

虽不知道楼薇其人,可看面容也立刻就猜到,外头做客的便是传说中的楼二姑娘。以月娘的聪慧敏锐,自然很快就明白雁卿这不情不愿的情绪所为何来。

她心里略觉得不自在,便搁下针线,悄悄的起身离开。

雁卿虽十分想知道楼薇要同林夫人“解释”什么,可月娘分明带了心事离开,她也不能不在意。到底还是关心妹妹更胜外人,忙就追着月娘出去。

松涛阁外院向北去,便是林夫人同赵世番起居的正院。然而为了分出内间给雁卿同月娘使用,便额外在西边儿辟出一条路来。姊妹两个就一前一后从西门出去。月娘因有情绪,不欲被雁卿追上,走得便很快。

奈何雁卿最不缺的就是耐性,不依不饶的跟了一路,月娘体力比不上她,到底还是无奈的停了脚步,略气恼的回过头来行礼,语气却是柔和乖顺的,“姐姐……”

实则雁卿跟着她,主要还是怕她郁结在心,又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月娘忽然不躲了,主动来打招呼,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了,便道,“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

月娘便问,“姐姐今日不忙了吗?”

雁卿确实因为“忙”,有好一阵子没好好关心过她的小白兔妹妹了——来松涛阁旁听才俊已是姊妹两个珍贵的共处时光,因抽出这时间来,雁卿为数不多的空闲便几乎被榨取一空。平日里月娘额外邀她一道下下棋,她都是拒绝为多。

听出月娘语气里不无埋怨,她便略愧疚,“今天不忙。”

月娘抿了抿嘴唇,似乎想敷衍她,却做不出。便别开头去。

雁卿却又上前来,道,“怎么忽然就又不开心了?”

月娘纠着手帕,心里压抑得厉害——可到底是在雁卿的跟前,若这世上还有人能让她吐露心事,也就只太夫人同雁卿了。太夫人是长辈,月娘还存了一份畏惧,不敢言无不尽。雁卿却又不同。

片刻后才道,“就是又想起皇后来了……”

雁卿思忖的一回,才隐约才道她说的是皇后,想的只怕是太子……这种事确实是需要时间去化解,雁卿也就不追问,只转而去拉月娘,道,“想她做什么——走,我们去看阿婆。”

此刻要找路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又追着月娘来到玉带桥上。自玉带桥上便可望见鸿花园,自柳姨娘被黜去,鸿花园便也渐渐荒疏。野草生得几乎等腰,草木枝桠久不修剪,放纵的横了满园。

雁卿同月娘也已四五年不曾再到这边来,不觉就都有些局促。便都不说话了。

雁卿不由分说的握紧了月娘的手腕,强拖着她离开。月娘越发消沉,只觉脚步沉重。行近翠篁园时,终于再挪不动。雁卿松了她的手,她便在横穿竹林的乱石小径上蹲了下来,将头埋进胳膊里。

雁卿待要说什么,月娘已先开口,“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能入选——韩十二娘都瞧不起我是姨娘生的,何况是天子家?”

雁卿心里便憋得难受——她是真的希望月娘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她们两个一道在太夫人跟前生活了这么久,月娘也还总记挂着自己的庶出身份。

月娘又说,“我和姐姐说这些做什么,姐姐又不懂。”

雁卿便有些恼火,道,“是,我不懂。我还瞧不起天子家呢。那皇宫就跟泥潭似的,楼姑姑跌进去都彻底变了一个人。太子都让他们养成什么样了!那么狡诈虚伪,连向善之心都快要泯灭了。尽日里就想着摆布别人,究竟有哪里好?你若只能看得见人的出身,却看不见人的品性,我……我就要教训你了!”

月娘越发低落了,“那就教训我吧……全天下的好处姐姐都遇上了,你哪里会明白旁人的苦处!”

雁卿想要抢白回去——可一时竟然词穷,她气急之下只想从自己身上找出什么不幸来反驳月娘,可她潜意识里根本就从来不觉着自己有任何不幸,那里能想得出来?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终于沮丧的认可了自己同他们不一样。

可她依旧觉着月娘说的不对,“……‘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她嘴笨,不知该怎么说,就干脆背书,“楼姑姑家资有百万之巨;太子是国之储君;而你是我的妹妹,至少阿婆和我都疼你喜欢你,不让你受委屈——旁人没那么幸甚,你们也没有那么苦楚。我一直都觉着,世上有比出身、遭遇更能决定人生的东西。”

可惜月娘这个时候压根就听不进长篇大论的道理,“姐姐说的真是轻松,仿佛人人都能做古代圣贤。”

雁卿怔愣了片刻——她想,为什么不能啊?至少她自己就是想成为古代圣贤一样的人啊,她们读的不都是一样的圣贤书吗?

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是不可能用圣贤的标准去要求旁人的。

总之,反应迟钝的人不适合辩论。待雁卿明白了月娘的逻辑,想清楚该怎么反驳她。早已是同月娘分开之后。月娘心境已平复下去,还恳切懊恼的向她道了歉。雁卿自然不可能重启话端,无缘无故的去规劝她。

……又没听着楼薇的“解释”,还和妹妹吵了一家,雁卿觉着自己仿佛平地了摔了一跤,略觉得不平顺。

不过她其实也并不怎么关心楼薇的“解释”。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楼蘩虽背弃了三叔,但你也不能说她做错,毕竟从来都没说定过婚事。是以赵家从未因此事对楼蘩耿耿于怀——这点胸襟,国公府还是有的。

因此也就不需要什么解释。

至于同楼蘩之间矛盾,从雁卿论,是知道从楼蘩竟想将她嫁给太子而起。从赵家论,雁卿隐约觉出——也同太子有关。

……赵家是站在太子那边的,而太子同楼蘩是对家。楼赵已站在了对立的立场上,故而不能再回到当初同舟共济或是李郭同船的局面。

所以雁卿好奇的其实还是楼薇“为何”而来……虽已做好了心里建设,她其实还是不希望楼蘩真是冲着她三叔来的。

“是养生堂的事。”最终问出来却是这么个答案。林夫人开口时却颇流露出惋惜来,“就只问我该怎么保全养生堂。”

养生堂是楼氏姑侄在京畿各县私下设立的抚育收养孤儿的堂口,自去岁起便被朝官不依不饶的攻击。

这一件却是太夫人在姊妹两个跟前都提过的——朝中恤孤的衙门一贯形同虚设,莫不说如今乱世朝中拨不下粮银来。纵然偶尔拨下一笔,也无一粒米落到孤儿手中,全都让蠹虫贪污了去。

许多慈善富贵人家都有施粥铺子,逢节庆甚至是常年赈济城中孤贫。太夫人也不例外。可到底是杯水车薪,似楼氏姑侄那般系统的设置养生堂,才是真正可持久的善举义行。然而官宦人家又惧怕“收买人心”的毁谤,不敢直接出面。

雁卿已读到《孟子》,虽没有切身感触,却也知道冻馁事大,忙问林夫人,“阿娘怎么说?”

林夫人沉寂了片刻,眼中一片寒冰,道,“已没办法了。当年楼氏是女户,立养生堂虽侵了贪官之权,却不犯管家忌讳。你阿爹便不怕得罪一批人,敢替她们在圣上跟前作保——只要渐渐做出成效,一二十年间,总能寻机议定为成制。惠及天下孤儿。”

……可如今楼蘩与太子势成水火,赵世番当然不能再替她撑腰。而但凡做事总会出错。重重罗织攻讦之下,养生堂迟早会被定为罪名。一旦楼蘩身败,便要因人废事了。

雁卿思考了一会儿,虽懵懵懂懂的想到了大概。却还是又追问道,“真就没有旁的办法了吗?”

林夫人略烦心道,“除非太子网开一面。”

雁卿便不说话了——她觉着太子最欠缺的就是“网开一面”的仁心。

却又听林夫人叹道,“一人犯蠢,累及全家。楼二是个能任事的明白人,奈何姊妹情深,她是无法抛下长姊独善其身了。”

雁卿对比了一番太子同楼蘩,终于还是小声的问,“楼姑姑要败了吗?”

楼蘩败没败且另说,太子这边确实是一帆风顺的。

趁着春天,他的婚礼终于行进到了“请期”一步,将最终成婚的日子定下了——果然如赵世番所说,订到了这一年九月里。

宇文家同纪家的婚事则就在三月里。

三公尽都是太子派系或向太子投诚,太子权势之盛,隐有将皇帝也要架空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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