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突然传来‘铛’的一声脆响。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即将落至他脖颈的长戟不知撞上了什么物什,竟崩了一个口,巨大的反弹力让长戟反弹了回去,砸的挥舞的士兵鼻青脸肿。

姬无夜怔怔地回过头去,那颗透明柔软的云珠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坚硬的珠石,散发着幽幽的碧芒,替他挡住了方才那致命的一击。他半跪在地下,神色苍茫地注视着那颗蕴涵了心血与爱护的珠子,在那样的一击之下,化为了齑粉,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的脸庞。

混合着那些血和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风里。

风鹰骑兵面面相觑,只当他还有后招未尽,一时未敢靠近,只是将他团团围着。慕容汐并没有离开,她骑着马,在军队外急速地奔跑着,一袭白色沾血的衣角透过人群在姬无夜的瞳孔里亮了又灭,亮了又灭。

“别死!你不能死!”她大喊,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惶急。

不能死吗?为什么呢?他的神识有些混沌不清,身体仿佛越来越轻飘飘地。听着她的话,他有些茫然地想着,很想闭上眼睛。

“别睡!站起来!站起来啊!”慕容汐凌厉的呼喊再次传来,拉扯着他的意识。不,他想睡……他不想醒来……

“求你!求求你!活下来!”慕容汐的嗓音已经沙哑,她被几个士兵抓住,却没有再挣扎,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可他看着被抓的女孩子,目光涣散着,表情空洞。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阿凝,阿凝她在等你回家!在等你回家啊!”慕容汐绝望地喃喃,声音里的痛楚像要裂开一般。

阿……凝……?好熟悉的名字……是谁……为什么想不起来……

不对,阿凝……我记得的……是……是……

阿凝,别怕……

阿凝,我在这里……

阿凝,不哭……

阿凝,过来……

有名字成千上百地在他的脑海里扩散开来,仿佛有着阳光倾泻而下……似有什么溶在血液里的片段回忆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又覆灭,是那样真实可触的温暖,那样璀璨夺目的光亮……

……阿凝……阿!凝!阿凝!我要保护你——

是那个他发了誓,拼了命,要保护的人啊!那个人……那个人……在等他回家……

“我不会让你死的。决—不—允—许!”女孩儿坚毅的面庞浮现在他的脑海,将已经飘散的七魂六魄一一拉回,是执念,是誓言。

是爱,是相逢。

是不想分开,是想再见一眼。

是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是有些人还没去拥抱……

一生之中,从没有任何时候像那个瞬间,姬无夜那么强烈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季府,想看见那个女人倚在门栏边等他回来。

想要坐在她的身边听她弹琴。

想要喝她亲手泡的时令新茶。

想要同她在曲水边燃放烟花。

想要她温软的拥抱,想要她挽着他并肩而行。

想亲口唤她一声阿凝,想听她低眉敛目地唤他一声夫君。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宛如一头沉睡的巨龙苏醒了过来。他横举起焕云雷烈枪,额上和破碎的衣袖处青筋暴起,仿若那把枪,有千钧之重。

濒死之人突然爆发出的气力让本已渐渐逼近的士兵再次胆寒了起来,有些脚步甚至微不可及地往后收了收。

“让开。”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宛如雷鸣。

他面前的士兵只是微微一个愣神,他不过与姬无夜隐隐透着血色的瞳孔对视了一眼,下一瞬间姬无夜的枪便已经从他的眼窝穿透头颅破出,红血白浆喷了后面的士兵一脸。那个士兵的表情已经完全呆了。

“我说,让开。”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警告与杀气已经满的快要溢了出来。

离他近的士兵已经明显看到了变化,姬无夜——和那把枪。

前一刻还流着血的伤口竟然突地止住了流淌,从破碎的衣甲处看去,那些致命而深不见底的伤口正飞快地复原,左肋和后背的血洞处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肌肉重新生长的纹路,听见被重新接起的血管中血液奔腾的声音。不过片刻,那些血洞便成为了细小的疤痕,再眨眼之后,那皮肤完好如初,宛如新生。

而那把枪。那把枪似是完全和姬无夜的血肉连在了一起,它紧紧地攀附着姬无夜的手臂,散发出的紫黑之气若有如无地笼罩在姬无夜的全身。而那把枪尖上钢铁的乌青色已经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妖冶的暗红色,隐隐流动着的诡异光芒,和姬无夜的血瞳里散发出了一模一样的气息。

杀尽一切阻挡之人。

“鬼啊!”离姬无夜最近的士兵惨叫一声丢掉武器,拔腿便向营帐的方向跑去。随着这一声恐惧的呼喊,被吓呆了的士兵个个如梦初醒,也跟着纷纷逃跑。

“临阵脱逃者,斩!”不远处微突的高岗上站立的督军大喊着军纪,一连斩杀了数个逃跑的士兵。往回奔逃的士兵受到震慑,却也不愿意再转身面对姬无夜。一时之间都停在了一处,前后推搡,没有半点儿精锐之师的影子。

姬无夜冷冷地,一寸一寸地偏过了头,血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挥舞着旗子维持着秩序的督军。

下一刻,焕云雷烈枪从远处抛掷了过来,直直地从他张大的口中扎了进去,穿透了整个喉骨,枪尖直插地面,将督军钉在了那里。他死死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至死也不能相信。猩红的血顺着枪身粘稠地涂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他的瞳孔完全散开,一片灰朦。

整个人群,鸦雀无声。一片高岗,寂静如死。

姬无夜提步,速度快的匪夷所思。他来到督军的尸体面前,将枪尾没过监军的喉咙,尸体丢弃在了一边,他提起了焕云雷烈枪。

人群中传来惨绝人寰的呼喊,他们再也无所顾忌,在这个宛如十八层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魔面前,他们本能地只想逃跑,逃跑,再逃跑,比来时快了许多。

可凡人的速度再快,又怎能快过鬼魅?那黑色的影子像死亡的旋风一般在人群中穿梭,所过之处,鲜血飞溅,哀嚎遍野,宛如人间地狱。这场厮杀里,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已经完全调换,他带着虐杀般的快感,将布洛依城外的一片高岗变为了修罗场。

“世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城墙之上,莫达尔的左膀右臂厄鲁死死地攥着城墙上的砖瓦,力气大到仿佛要把它们捏碎。饶是他身经百战,此刻也束手无策,连嗓音都是颤抖的。

莫达尔握紧自己的战刀,手心有了冷汗:“如果让他逃走,或者是北荒未来的大难。”

“大难?”厄鲁愕然。

“他的体内流着的,是‘冥侍之血’,百年难遇。姬氏一族,本以为已全部覆灭,没想到,今日竟重现世间。”莫达尔的脸色煞白。

禁锢着慕容汐的士兵早已丢了她仓惶跑路,此刻或许已经成为了姬无夜的枪下亡魂也未可知。她亦静静地立在那里,忘记了流泪。

眼前的姬无夜,陌生的根本不像是原先的那个人,不,甚至根本都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嗜血的魔鬼。

也许那个她所熟悉的姬无夜片刻前已经死去了,那她唤醒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恰于此刻,姬无夜已经杀光了所有能杀的人,千余名风鹰铁骑,除了刚开始他们合力斩杀的百余人,余下的八九百人,竟全部丧命于焕云雷烈枪下,不过片刻。

高岗之上,像是被巨大的攻城车碾压过一般,尸横遍野,堆积如山。姬无夜以一人之力斩杀风鹰铁骑千人,比半年前他率军斩杀北荒三十万军更让北荒人谈之色变。

此时,姬无夜正拖着焕云雷烈枪,踏着成片的尸体,一步一步冲她走来。

他的眸色,仍弥漫着血红色的雾气。

慕容汐并不躲避,也不显得害怕,虽然她知道此刻,魔鬼占据了他的心。

他已掠至她的面前,扬起的枪尖甩出了一串血珠,有一滴恰好落在了慕容汐的唇边,女孩子扬起嘴角,无所畏惧地冲他笑了笑。

他的动作忽的就顿在了半空之中。举起的长枪上凝着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她的颈脖之间。

“姐夫,醒醒吧。阿凝,她在等你啊。”慕容汐不顾焕云雷烈枪在她颈项之间危险游荡,只消偏离一分便能削下她的头颅。

惨红色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不要!不要喊那个名字!”姬无夜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痛苦地抱着头,似是在做剧烈的挣扎,喊出的话语像野兽的咆哮。

“阿凝说,明年春天,桃花开了,便带你去未央宫的十里长街看看,你还从来没有去过呢。”慕容汐淡淡地笑着,唇边一点嫣红,容颜竟有三分像那个女子。

“我让你不要说!”姬无夜低吼着压下了枪尖,锋利的铁刃划开了女子细嫩的肌肤。枪上附着的恶灵闻到了香甜的血味,更加贪婪而激动地颤动着,想要更多。

“回家吧,阿凝在等你。”慕容汐颤抖着伸出双手,缓缓地握住了他空着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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