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日子同莫达尔的记忆丝毫不差,莫达罕依旧会不时地给他送东西,却自始至终不曾见过他一面。他是那样善解人意,给了哥哥永生不见的成全。
直到那一日,那个陌生的男人同样出现在了莫达罕的寝殿,慕容汐甚至能感觉到身边大王子剧烈的颤抖。虽然那是莫达尔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但他对于莫达罕来说却并不陌生。莫达罕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九叔”。

九王爷慈爱地同莫达罕嘘寒问暖了一番后,眉头轻轻一挑,状似无意地闲话家常:“你哥哥他,最近怕是不大好。”

莫达罕原本带着笑的少年老成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关心与慌乱,即便是在他哥哥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之后,即便是他与他哥哥已经近一年不曾会面之后,即便是在他哥哥无数次地拒绝了他的示好之后,他仍然,依然急切地问道,“我哥哥怎么了?”

九王爷微微有些讶然,虽然他本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他看向那双赤诚而真切的蓝眼睛,面不改色地开口,“他就要死了。”

八岁的孩子蹭地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要跑出去,被九王爷一把拉住。他张牙舞爪却仍旧挣不脱九叔的手掌,忿恨中回头一口咬上了九王爷的胳臂,牙印深可见骨。

九王爷的额筋剧烈地挑了挑,却仍旧没有放手。他压着嗓子开口,“你若想要救他,就不要去求你的父母。”

莫达罕的牙一松,目光如同冰锥一样射在他的脸上,“为什么?”

“因为你的父母,本就打算让他死掉。现在能救他的,只剩你了。”九王爷挥开他的嘴捂住了不断渗血的伤口,缓缓地咧开嘴角,如同一只吃人的野兽,“你若是不信,便去问问莫达尔。”

他一口气跑到了莫达尔宫殿的门前,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认得,可他还从没跑的这样快过。

他扬起脸看向高悬的“若水金殿”牌匾,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失去了推门而入的勇气。

幻境中的孩子就那样伫立在金殿的门外,从气喘如牛到悄无声息,从日上三竿到万家灯火,从十二年前到十二年后,背影依然坚强而笔直。

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殿内听见。时隔一年后他再次唤他的哥哥,唤的却是“莫达尔”。

殿内有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一会儿之后,殿内重新亮起了灯光,莫达尔的身影渐渐投射在了珊瑚纸的门上,恰好停伫在莫达罕站立的位置。而莫达罕的背影被宫灯拉的老长老长。看上去兄弟二人像是融为一体,影子一同延伸到远方,静谧而和谐。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场美好的幻觉。

“莫达尔,我听说你病了?”莫达罕贴在门上,仔细地辨别着莫达尔的动静。

“嗯。”莫达尔蚊子一般的哼声让莫达罕的一颗心纠了起来。

“你病的快要死了吗?”他哽咽。

“嗯。”

“阿爸阿妈也不救你了吗?”莫达罕克制着哭意问。

“嗯。”

“莫达尔,我可以进去看你吗?”他鼓起勇气提出要求。

“……嗯。”莫达尔的声音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传到他耳边的时候竟恍惚有些不真实。他脚步虚浮地迈开步子,极其缓慢地推开了对他尘封一年的厢门,像是生怕它会承受不住他的期待似的。

莫达尔左手擎着一只烛灯,右手抱着一只绵枕,整个人看上去病态而苍白,那双本就呆滞空茫的蓝眸更加黯淡无神。

莫达罕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年多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他和莫达尔的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并且独自练习了很多要说与他的话。他们冷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要准备的话就越多,絮絮叨叨地念叨的连掌事的小宫女都有些受不住。他还生怕自己忘记了似的,将每一条每一句都记载了一个小本本上。

许是今天忘记带小本本的缘故,他杵在那里,喉间酝酿了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兄弟二人各自沉默,并不知道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单独的相见。

临走,莫达罕开口,语气是十二分的坚决:“我一定会救你的。”语毕转身便踏入了阳光里,并没有再伸出手。

看着大步流星离去的弟弟,莫达尔藏在衣袖里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他虚弱不堪地张嘴嗫嚅了句什么,可他已经走远的弟弟却并不能听见。

他说的是:莫达罕,替我,好好地活下去。

因着九叔的指引,莫达罕跪在了一位“高人”的门前。

等了不过片刻,厢门刷地一声打开,莫达罕呆了好几呆,因为眼前的高人实在和他印象中的高人出入的有些离谱。在莫达罕看来,所谓的高人应该都是老的掉牙瘪腮,额头突出,须发皆白,手执羽扇,方才对得起他心中高人的形象。可是眼前的这位窈窕美女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面容饱满,额头覆着刘海,一头乌发如黑水般倾泻而下,手上依偎着一只小狸猫……

直到被请进了厢房之中,莫达罕的表情看上去还没回过神来。

倒是慕容怜开了口,是一口标准的北荒话:“不知殿下找本宫所为何事?”

这一声“本宫”总算让莫达罕找到了些高人的影子,他一骨碌从座椅上爬了下来,抱着慕容怜的大腿声泪俱下,“这位姐姐,我哥哥就快要死了,求求你快救救他……”

慕容怜手中的狸猫一个哆嗦,慕容怜淡淡开口,“你娘亲也唤我一声姐姐。”

莫达罕顿了一下,再次哭诉:“这位姨姨,我哥哥就快要死了,求求你快救救他……”

“你说你哥哥快要死了,可是我却怎生地知道该如何救他?”

莫达罕抹了抹鼻涕,鼻子仍旧一抽一抽地,“我听说,将我体内的冰雪感应分给他些,他就好了。”

“你想要我提取你的冰雪感应之力?”慕容怜有些微微讶异。

“没错。有人告诉我,只有你可以做到。”莫达罕抬起楚楚可怜的眸子将她望着。

“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将你的冰雪感应分与你的哥哥,那么他所拥有的冰雪感应可就要多于你了。”

“没关系。”莫达罕天真地回答。

“可是,若是他拥有的冰雪感应强了,他就会变得强壮,你却会变得柔弱,你可能不再是北荒的储君,你的父母最爱的也可能不再是你,这样也没关系吗?”慕容怜慵懒地换了个姿势。

莫达罕有些受惊地后退了一步,滴溜溜的蓝眼睛连连地转了几圈,似是有些害怕地问道:“那……我会死吗?”

慕容怜愣了愣,旋即摇头,“不会。但会,生不如死。”

“那就没关系了。”莫达罕长舒一口气,生不如死这几个字在孩子耳朵里清浅飘过,毫无分量:“我要救莫达尔,不然他会死。”

慕容怜默默地打量了他许久,看得莫达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也不是怕死,我只是,我只是和莫达尔说好了,要一起去呼伦贝特草原看月亮……”

慕容怜像是定格了一般。

莫达罕等的有些心急,他伸出手来在慕容怜的面前摇晃,“我说这位姨姨,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好。我答应你。这三天你先不要进食,三天之后,我自会成全你。”慕容怜点点头。

年幼的孩子比了个开心的手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慕容怜一直一直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侧厢的门帘被人挑开。

比穆塔九王爷一脸胜券在握的笑容,“我就知道未央宫主一定会为大炎朝考虑的,选一位不是‘被选中的那个’孩子做北荒未来的王,可以免去炎朝多少的后顾之虞啊!”

慕容怜连瞥都未曾瞥他一眼,只是轻抚着手中的狸猫,闲适随意。她凉凉地开口,“九王爷莫不是真的以为,我答应这孩子,是因为你说的这个缘由不成?”

“难道——不是吗?”比穆塔反问,略略有些迟疑。

“我答应他,自然是因为天意。”她看向窗外朗月星空,幽幽地:“我一直困惑,为何命中注定的下任真王竟是莫达尔。直到今日莫达罕过来求我,我方才醒悟,原来天意既愿意授之于我,我自会顺应天意地答应。”

“可若是你不顺应这天意,那天意岂不是错?”比穆塔难以理解,“那天意岂不是揣在你的手里?”

慕容怜一副对牛弹琴的神情,摇了摇头,并不愿意多说:“天意既让我做抉择,便会知晓我做怎样的抉择,这便是天意。而我知晓了天意再做抉择,虽是我的抉择,却仍然顺着天意罢了。”

比穆塔沉默着没有再接话。在他看来,如今的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偏偏面前这个炎朝的未央宫主,他却是分毫也看不透。言行举止,所作所为,深不可测。

日后,必当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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