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阿妈他们怎么没来?”莫达尔依旧不死心地朝他身后踮脚张望着。
“阿爸阿妈他们,不来了。阿妈她今晚喝了些酒,难得的有些开心,阿爸便……便不让她来……”莫达罕小声地,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措着辞,一面有些担忧地看着莫达尔的反应。

莫达尔却依旧木木地把他望着,似乎他说的是什么异族语言般。

“哥……”莫达罕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一点一点地蹭向莫达尔的衣袖,“你别难过……”

莫达尔看着弟弟犹自沾了些蛋糕的嘴角,闻到他身上属于母亲的馨香,突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忿恨。偏偏在这时候莫达罕已经摸索到了他的手,正试图将他自己的手塞进哥哥的掌心里,嘴边依旧说着:“哥,我来陪你……”

莫达尔狠狠地甩开了莫达罕的手,力气大的让他自己差点都跌了个趔趄,莫达罕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眸子里满是无辜和受伤。

他的这幅模样惹得莫达尔恨不得抓狂,他在厢房里声嘶力竭地大吼:“滚!谁稀罕你陪我!”

莫达罕呆了呆,但还是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急急地来到他的面前,献宝般地从怀中摸出个陶瓷杯子,巴巴地递到了他的面前,嘴里仍然劝着:“哥哥,你不要生气,我给你做了个小玩意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啪——”地一声,莫达尔才将将扫了一眼便一把挥落他的手,陶瓷杯应声而碎。莫达尔几近崩溃般地朝他喊着:“我不喜欢!不是不喜欢!是讨厌!很讨厌!就像你一样!”

莫达罕弯身去捡碎瓷片的手指狠狠地顿了顿,锋利的边缘擦着肉过,霎时他的手指便流出血来,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瓷面上,殷红的怵目惊心。

他竭力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声音却掩饰不住地颤抖:“哥,我是莫达罕啊!你怎么会讨厌我呢,我是你的亲弟弟啊……”

“亲弟弟?我宁愿我根本就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弟弟!!”莫达尔抱着头,痛苦地躲到一个离他最远的角落里。

莫达罕的嘴角抽了一抽,有些茫然于莫达尔突然的憎恨,他茫然地低头喃喃,“哥……你说什么呢……我们,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啊……”

“莫达罕,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嫉妒你,嫉妒你能够念书骑马打猎逛街,嫉妒你有漂亮的马,嫉妒你有很多朋友,嫉妒你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嫉妒你霸占了父母!而你有的这些,我却没有,一个都没有,统统都没有!我嫉妒的快要发疯!莫达罕,你说,你对我这样好,是不是因为心里愧疚!是不是看我可怜!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莫达尔语无伦次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泪水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莫达罕像是被他的话吓到了一般,忘记了流泪,也忘记了说话。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莫达尔,仿佛整个人都石化在了那里。

“我宁愿你不是我弟弟,宁愿你从来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憎恨这个世界,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痛恨你们都将我抛弃。可是莫达罕,你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莫达尔的嗓音从怨恨转到沙哑,像是砂纸刮在墙壁之上,粗糙而凌厉。他已经哭不出声来,一张脸上泪痕遍布。

“哥……不是这样的……不是的……”莫达罕以为哥哥只是一时生他的气,凌乱而急切地辩解着,“你是我唯一的亲哥哥啊,我不对你好,还会对谁好呢?哥你别担心,我有的那些,什么宝马啊伙伴啊身份啊夫子啊兵器啊,很快你就会统统都有的!对了,哥哥,我们不是还说好了要一起去骑马看月亮的吗?我们说好了的呀……”

“是啊!是啊,等我病好了!可是我的病永远都好不了了,你知道吗?莫达罕,他们说,说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啊!!!”五岁的孩子还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却本能地感到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

莫达罕却像是被晴天霹雳劈了一遭般立在那里,许久才找回了些神智慌张地安慰着:“哥,不会的。怎么会呢,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莫达罕,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样子很让人讨厌!我不会好了,我也不稀罕你的安慰!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你再也不要来烦我了!你离我越远越好!”

莫达尔冲着莫达罕大吼大叫,想把弟弟赶走。他的心里,已经自暴自弃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有什么秘密都只会来说给你听,有什么东西都想与你分享,有什么消息第一个都想告诉你,热闹的时候总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孤单的时候也希望你能陪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好的兄弟……”莫达罕哽咽着,泪水在他清澈瑰丽的蓝眼睛里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最终啪嗒一声,还是落了下来。

“不过都是你以为罢了!我没有!从来都没有!没当你是我弟弟!”

莫达罕静静地看着满面通红地指着他愤怒呵斥的哥哥,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像是破碎的冰雪一般受伤。他的指尖血流不止,像是他此刻的心。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蹲下身来依旧收拾着破碎的陶瓷杯,妄图将它的碎片收集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复原一般。

可是碎了的东西,就是永远碎了,再也无法复原。

莫达罕听话地离开了,背影看上去是同样的孤孤单单。厢房里只剩渐渐平复的莫达尔,他久久地盯着地下一片莫达罕收拢不起来的白色粉末,眼里涌出的泪水更多。

“莫达罕,对不起。忘了我吧……”莫达尔痛苦地捂着脸,泪水克制不住地从他的指缝中流了下来。

厢门外,莫达罕仰着头坐在冰冷的石砌台阶上,小脸上的泪水反射着月亮的光泽。他第一次觉得月亮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绝望。它始终与太阳一个绽放在白日里,一个出现在夜色中,可是它也许也想和太阳出现在同一片天空下,可是却永远不能够,永远,永永远远。

他默默凝视着手中的碎瓷,幻境像是有感应般地浮现出他一土一泥地和它的认真神情。

他含蓄地问着宫殿内的小侍女,要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才显得别具匠心而又饱含情意,小侍女红着一张脸,蚊子一样地哼哼,只要是殿下亲手做的东西,便就能体现出殿下的关怀。他恍然悟了,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亲手做些什么,茶不思饭不想地苦苦思索了三天,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莫达尔心思细腻,最喜爱些精致的小玩意儿。他便寻思着给他亲自置个瓷物。

莫达罕兴致冲冲地请了最好的陶瓷师傅,想给莫达尔捏个瓷老虎。奈何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无奈的。短短几天之内,即便是那陶瓷师傅是全北荒最好的陶瓷师傅,也不能让莫达罕捏的老虎不像狗熊,更像老虎一些。随后,他仍旧不放弃地尝试了狗熊,可是发现这次倒是更像野猪,对于他自己捏什么不像什么这一点,莫达罕深感挫败。陶瓷师傅为了挽回他破碎的玻璃心,不惜下了血本将制作白瓷的白瓷土奉献与他,因为即便是最最粗制滥造、手法拙劣的白瓷杯,也是一件不菲的工艺品。

可莫达罕大概五行缺土,一双拿惯了刀剑的小手在面对一堆培土时显得尤其的笨拙,千难万险还是做出了许多破破烂烂的失败品,失败的瓷杯不是丢了底就是多了盖,要不就是瓶颈比瓶身还粗,浪费的白瓷简直让陶瓷师傅肉痛。他也委实不明白这个养尊处优的储君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灰头土脸埋首在这一堆堆的泥土中挣扎了十余日,制作的瓷器惨不忍睹却仍不死心……

最终,他还是制出了唯一一个十分匀净的白瓷杯,虽然不大,虽然不够精巧,虽然有好多个虽然,但是,只要有一个但是就够了——但是蕴涵着他满满当当的心血。他希望莫达尔能够开心,希望他能够喜欢这个瓷杯,希望他能够快快好起来,希望他们之间的约定早日实现。

原来,只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七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和掩饰自己的心痛与在乎,倔强的莫达罕此前甚至连连哭也不曾哭过,可是那一夜的满轮皎月下,风声中飘着细细的呜咽之声。若仔细去听,大约也能听懂一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骑马看月亮的……我们说好的……

我们说好的。

大王子看到这一幕已经泣不成声,他试图伸出手去把厢门外那个将头埋在膝头双手紧握的孩子拉起来,可是他的手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孩子依旧坐在那里低低地哭着,连一丝丝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是脚下的地上砸下了越来越多的泪水,渐渐汇聚成了一小汪,倒映出了孩子冰雪赐的一双蓝瞳,此刻却遍布着血一样的红。

“莫达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面容扭曲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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