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婉清正在一只白瓷八角盆处,弯身修剪盆内的大株的金线海棠,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心知来人,直到细心剪下一枝后,回过头,便见一身尘土的人,大步走到回字井处,放下了手里的水桶,没有如平常走过来,反而却隔着几步的距离,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这些日子他人着实狼狈了些,身上也不知是在泥里打了几个滚,袖口、衣摆、靴子皆是泥泞。加之早出晚归,没空打理自己,短短几日,面上竟然蓄起了一层青色胡髭,而这髭不仅不显颓态,反而迎面一股浓烈的阳刚之气喷薄而出。

檀婉清眼前却是一亮,以前的年少英俊她倒不得觉得如何,这样带着些沧桑的青胡面倒是极对她的喜好。

她放下手里的花剪,走上前,打量了他胡子一番,才笑着问道:“大人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晚上可能留下来用饭?”又见他肩膀处沾了些水渍结成了块的尘土,毫无嫌弃的伸手体贴的抚了抚,干净后,才又抬头看他。

两人眉眼一个剑眉星目,一个一泓清水,他盯着她身姿袅袅如青烟,潺潺若流水向他走来,半晌才回:“不了,府里有事,换过衣服就走。”

檀婉清看出他神情的不痛快,并未多问,只接口道:“再忙也不再这一刻半刻,厨房里有热水,先冲个澡吧,我去给你拿衣服。”

听正月说外城已经开始动土了,几千民众都忙于挖渠建井、建墙修路。像他这样官位不高,手又握权不上不下的位置,最是劳心劳力,光是军中一干武官将领们的大事请奏,小事不断就能缠的人头疼。就算精力再好,也是强打起精神来的,不痛快在所难免,自是体谅一番。

站着的人不出声,任她摆弄,不过皱着的眉头却稍稍缓了缓,算是默认的转身去了净室。

谢大人冲澡的速度非常快,根本就不用热水,几瓢凉水从头淋到脚即可,着单身出来的时候,她正取了衣服出来,拿起来细看绣工与衣式,又在匣子里取了可搭配的饰物。

谢承祖对穿着向来不讲究,蔽体即可,这是他长年在军中身着兵服,身边无人打理衣衫只求简便之故。

屋子里的浅紫色纱窗开着,春天的风吹得最是温柔清爽,空气中再伴着一丝丝的桃花香,与身前女子身上的暖香,吸入肺腑,在这样赏心悦目的环境与人面前,不知不觉便使人崩紧的心绪,慢慢舒缓下来。

他站在那里,任着只到他下巴的女子,目光专注的在他身上顾来梭去,纤细的指尖在他胸前温柔的整理着,他不着声色的看向她手里泛着丝光的衣衫,不由想起自己两年前初次觐见指挥史,也是现任益州总督大人,其手下一干人等见到他寒酸的穿着时,目光流露出来的鄙夷。

谢承祖早已在战场炼的钢筋铁骨,不曾在这些人的目光里露怯半分。可是内心深处,对那些纸上谈兵、出口成章一身鲜艳锦服的官员,从不曾有过好感。

不过这一丝厌恶他隐藏的极好,不曾被人发现,只除了眼前的人,她也是出身大贵之家,却细心的自他着装察觉他内心强烈的喜恶,只从她取出的衣物便知,这些衣衫皆顺从他的喜好,不曾有一次出错,让他生出厌恶之感,他从不认为这是巧合。

檀婉清清楚这位大人目光的侵略性,她早已习惯,随便任他瞧,她自顾自的打理端详,也颇为享受这样不开口的安静空间,让她能好生看看自己设计出来的样式,是否真的同图纸中画的一般。

套上白色里衣,外罩烟灰、墨黑两色交领曲裾深衣,袖口与衣缘几处,饰有渐变的银色与淡青色云纹刺绣,细看十分立体质感,领口处饰有灰色凹凸花纹。

檀婉清将领口贴着白色里衣往里掖了掖,离了几步看了看,又走近来,其它地方还好,领口这一处的烟灰刺绣不如预期,只因丝线与料子太过相近,可若换成银线,脖子处花纹又显得花了些,下次可将领口料子改成双层透烟纱,里面绣层暗纹。

记下后,才取了塌上的黑色与烟灰色相拼腰带,整体的效果,除去绣工,也算超出她的预期。只能说,眼前的人天生的衣架了,衣衫的便是有三分缺点,也能让他这副宽肩、精腰、腿长的体格穿出完美效果。

这人要放在现代,也是天生顶级模特的身材,就算身为女人的檀婉清,心头也忍不住泛起一丝嫉妒。

这样的人,穿一身破烂,简直暴殄天物,对不起上天赐于的这副身体,最后,打量片刻,从匣子里取出一条墨绿玉环打着浅绿丝绦长穗,将它细心系在了腰间。

系上长穗,檀婉清忍不住抱住了男子精壮的腰身,心中突然升出一丝丝占有欲,里面有对自己作品的自得,亦或是不想让他出去示人,追根究底,也是不想让人发现被她一手开发出来的好,甚至涌出一种倒不如让他换回以前的粗制旧衣,不惹眼来的好。

原来这种占有的自私,不只是男人,原来女人心中也是有的。

眼前的人将脸贴在他胸口,双臂轻轻环着他腰际,那一刻,谢大人棱角莫名的软了,他知道自己挤出时间回来一趟,需尽快赶回府商议要事,可还是依她所言,慢腾腾的冲了澡换了衣服,并任她打理,配合的站了半天。他将手放在她肩膀,却一直没有拉开她,只是突然道了句:“花既然开了,天儿也暖了吧……”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檀婉清偏偏听懂了,因为自己对他许诺过,待天气暖和再商量婚事。他再次提起的那一刻,她心头涌起了一股想要应下的念头,甚至想说一句,那我们结婚吧。

可是话到了嘴边,到底止住了冲动,静了片刻,才贴着沉稳的心跳声,语气轻柔体贴的道:“大人政务辛苦,还是待大人忙完了这段时间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室内陷入一片静寂,站着的男子突然将怀里的肩膀推开,脸色棱角更加明显,他看着面前的人,冷淡的丢下一句:“军中有事要商议,今晚不回,我先走了。”说完转身便离开了,离开时还带着怒气。

檀婉清错愕之后,脑中快速转动,暗暗思索刚才的那句话,并没有任何失误,他现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谈婚事只会让他分身乏术,加雪加霜,她的话自是为他考虑过的,不知为何有这么大的火气。

思来想去,只当他确实军务繁忙罢,顿了下脚根,便跟了出去,吩咐瑞珠准备些吃用宵夜让大人带到府里,可谢大人走的极快,不等装好便出了门。

开大门的正月心下惴惴不安,见大人匆匆上了马,急忙从怀里取出一双绸面结实的布鞋,上前道:“大人,大人对正月一家的恩情无以为报,正月愿意一辈子服侍大人,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出了门,守备大人的脸色已经彻底含了霜,听到话后,手握僵绳掉转马头,看向站在身后正举着鞋,仰着巴掌脸眼晴直直看着他的小丫头。

他眉头一挑,倒没发现,这丫头原来胆子这么大。

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姑娘身着上好的棉纱衣,与她伺候的人一样,腰间斜斜系了条翠色含纱的腰带,头带支蓝色珠花,耳朵两颗银珠坠,与当初那个面黄肌瘦,提起来没几两重的小女孩判若两人,可见这段时间生活之富足,不过才三月时间便彻底改头换面。

谢承祖未下马,更未接高举的鞋,本覆了霜的脸上,也填了几分厌烦,他冷着声音道:“倒是我看错了人,念你年纪小,这次便罢了,你若再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不清楚自己要服侍的人是谁,就不必继续在宅子里待了!”说完看也不看人的掉转马头,急驰而去。

后面的正月本就是咬牙鼓起的一颗胆子,结果被这一道声声色厉的声音,吓的瞬间瘪了回去,谢大人此人恩怨分明,黑便是白,白便是黑,从无中间地带,他看得上的人,都不曾有几分好颜色,好言语,何况看不上的人,无论面上口中都绝不会有一丝温□□面可讲,严重于不喜的人,态度便如对敌人一般无情冷酷。

正月毕竟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姑娘,回到宅子后,想起大人的面容与话便吓的脸色发白,晚上做了噩梦后还偷偷在被窝里哭了一场,自此小心谨慎,不敢再有半点错处了。

瑞珠见谢大人气呼呼的走了,神情颇有些幽怨的看着自家小姐,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就是一块石头,也能捂化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檀婉清最后也只得揉了揉额头,因为个男人,这般众叛亲离是怎么回事?

再度拿起花剪,却是想来想去,再想自己这些日子离开的念头越来越淡,似乎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离开的话竟有些不舍起来,只怕比起理智起来,内心也早就做出了选择。

或许这大概是她活着前,最后一次自私了吧。

……

谢承祖一路阴着脸回到了守备府,桌案上堆满的待处理的军务公文,昨日便是推敲探子报来的蛮夷动向与城避大小诸事,便整整商议到半夜,他匆匆甩开衣摆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纸,沉下心看下去,待刚看清库中粮晌所剩数目,左问便敲门而入。

“报大人,昨日威远镖局的一行车马已搜查过,车底有夹层,里面刀剑等兵器数十把,可藏三到四人,现在一行人已被押解入狱,接下来不知如何处置。”

谢承祖只觉得刚平静下来的心口,又涌起一股郁气,握紧了手里的纸张,目光继续看着上面的粮草担数,半天才道:“将人全部赶到外城看押起来,不得入内城一步!”

左问道了句:“是,大人!”说完转身离开,并将门带上。

屋里的谢承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拿到一半,却是用力的贯在了地上,青花茶碗顿时四分五裂。

若不是左问无意间发现了徐锦与车队入了城,恐怕这一次,她当真要走的一干二净,不留痕迹,绝情如此,他可真的是太小瞧她了。

放在桌上的拳头,握在一起,手背上长年练枪的青筋,轻易的显露出来。

他终于明白,她为何一次次以借口拖延,原就是孤注一掷,为此竟忍辱负重,屈于身下,宁愿作人外室,没名没分,沦落到叫世人可怜耻笑,叫家人蒙羞的地步,也要一次又一次计划着从他身边逃走,便是如此也不愿意嫁给他。

谢大人眼底闪过一丝伤痛的红意,他紧紧攥紧拳头,既然她这么想离开,那就如她所愿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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