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寒冬还暖,城池内外放眼望去一片嫩绿之色,路边的杨柳枝也泛起了翠绿,北城的一处宅院里,黑枯的桃树上,一夜间突然冒出许多只粉色的花苞,待几缕春风吹过,枝头随风绽开了三两朵。
里面有一枝,竟然调皮的伸头探进了撑开的纱窗内,枝头正半开了两朵,正随着吹进窗内的风,轻轻颤动,似乎要向屋内的人展示着自己初绽的俏丽风姿般。

一只素指突然伸来,抚了抚面前粉色花苞,并轻拨动起枝桠,让整枝花跟着摇摆起来,然后指着那只枝桃花,回头对着旁边正伏案盯着看的六岁小童道:“你既然喜欢,便画上一画吧。”

听着话,六岁小童手里握着笔,眼晴果然落在那枝摇来摆去的桃枝上,呆呆的一动不动,仿佛能把那枝未来的花苞看开了一般,样子着实有些傻,而笔上沾得饱墨淋到了纸上也不自知。

旁边瑞珠怕弄脏了炕席,要上前打理,被檀婉清对她摇了摇头。

离年已过月余时间,福荫每日随她上下学堂,也习惯跑到她堂上等下学,他的存在感很低,而且每次都会跑到一个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在那里自己一个人乱写乱画,可是时间长了,在见到许多小童都在临摹一些有趣的图画,姑姑也每每细心教授她们各种画技笔法,。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才终于开始将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注意力,放到了檀婉清身上,眼晴也随着檀婉清走来走去,可是檀婉清却从来不教他。

她只会看,却不会出声纠正对错,可是他看到她在课上反复纠正了几个女童握笔的姿势,所以他开始看向自己的手。

檀婉清见到他拿笔的姿势不觉间已从握拳头改为五指抓笔,倒也不枉课上时,她反复的出声纠正其它小童的笔法。的确,执笔无定法,不过正确的执笔法,也是古人千百年来总结而出的经验,尽管五指没有三指来得灵活方便,却也尚可,相比拳握好多了,能在最初习画时少走许多弯路。

福荫毕竟与普通小童不同,他若不想习得,便是在他耳朵说上许多遍,他也会自闭耳朵,若惹得他生厌,只怕要适得其反,只有他自己愿意从内心走出来,主动有学习的*,才会真正接受外界给与的信息,甚至与人交流。

一开始,是万万不可强迫他的。

所以,檀婉清对福荫一直以慢慢引导为主,甚至到现在,纸张浪费了一大箱子,却没有教他哪怕一个基础笔法,全靠他自己的悟性。

作画一行,最难的从来不是什么繁杂的画技与手法。

至于远近,高低、明暗加之三面五调、石分三面,树分四歧诸笔法之类,不过是些口头表诉与理论,靠这个东西来拼凑出一幅画来,只能算思而不悟,徒有所谓的画技而无生机与灵魂罢了。

真正难的是,能够观物而画,能观天地之万化,能够灵感充沛,随时随地触发,犹如禅宗的“顿悟”,只有这样才能够将其最核心的东西了成于胸,然生于笔

而所谓的那些外枝末节的一切技艺,不过是锦上填花,只有灵魂最原始的,最独特最精髓的东西,才是天生自带的天赋,不是画技一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很难表诉,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也就是自古学画技的人那么多,可最终能够成就大师级,却少之又少的原因。

福荫的专注力远超一般孩童,眼神直直的盯着那枝花,随着来回摆动,待它停下来,又伸手去拨,然后继续看,在瑞珠眼里,这举动可不就是个傻的,傻愣傻愣不精神的样子,怪不得学院里的书童暗地里都叫他傻福,看他这傻劲儿和呆模样,可真的跟谢大的龙,精虎猛不一样。

谢大人虽然出身不好,可人生的却精神,不仅身材魁伟双臂修长,马上一□□术使得更是骁勇无比,军中无人能及,便是放在京城的羽林军里,也堪称军中翘楚。可惜了,他弟弟竟是这般呆痴,看朵桃花居然能看上半个时辰,也算是百里无一……

瑞珠心想,小姐大概也是看在谢大人的面子上,才肯教这样的痴儿吧。

她边想边摇了摇头,放下茶壶去厨房拿下午茶点。

最近小姐的口味由甜转咸,肉也食的多了些,也变得不挑食了,瑞珠挺高兴的,再瞧小姐的样子,这些日子竟然又丰润了一圈,气色也好看的多,瘦的露了尖的下巴也还成以前的鹅蛋脸。

厨房里正月正在收拾,瑞珠走进去,打开放在墙角的大坛子,里面是用酒蘸椒盐,加入蒜酱桂姜蒸炙入味,再淋上些许蜂蜜滚上芝麻,烘干炮制成的鹿肉干与羊肉干。不止小姐喜欢,谢大人也爱吃,前几日着实做了不少,现在已成了小姐每天必备的零嘴与茶点。

十三岁的正月跑过来帮忙,瑞珠边摆着盘子,边让她再多拿些,小姐最近食量渐大,十块八块的可不够吃,正月取肉的时候,瑞珠还打量了下,这段时间胖的可不只小姐一个人,要说起变化,谁都没有正月变化大,谁能想到当初领进门头发枯黄枯黄,瘦得跟纸片似的小丫头,竟然出落的水灵灵的。

长了肉的脸上,是正宗的大眼晴瓜子脸与红嘴唇,与原来比就跟两个人似的,再配上细棉衣衫,土妞竟也有了小家碧玉的样子了,瑞珠摸了摸自己又长了肉的脸颊,暗道再不能多吃了,否则她就真成了花旁边陪衬绿油油的叶子了。

“瑞珠姐姐,凤梨卷用不用再拿些?”

“那东西要沾蜜糖才好吃,有些麻烦,小姐最怕麻烦了,别拿了。”

瑞珠说完,又在肉干周围放上几颗腌渍入味,酸酸甜甜的梅子,可用来解腻。顺手拣了几块精致的芙蓉饼再摆一盘,配上红红的玫瑰糖,再让正月拿上一碟福荫爱吃的卷条炸果子,这才回了东屋。

回去的时候,福荫终于不再看那枝桃花,再度开始“霍霍”起纸墨来,对瑞珠来说,福荫的那些画就是鬼画符,也不知小姐干嘛瞧得那么仔细,她倒是没有像正月,每次收拾纸墨时,心疼的脸抽抽的模样。

福荫“糟蹋”起笔墨是非常快的,两刀纸不够他“挥霍”一上午,一盒子制好的块墨用不少半个月就光了。现在好多了,不似以前弄的手脸衣服上全是,可是在见他手里那个饱蘸墨汁笔,瑞珠还是有些心惊胆颤的,生怕他就那么甩出去,一笔墨汁淋得到处都是,不过还好,他只对墨淋纸上有兴趣,其它地方看也不看。

瑞珠将点心放在一张矮脚小茶几上,端到檀婉清旁边,檀婉清正拥被倚枕,半坐半卧的看着手里福荫已“糟蹋”完的几张纸。

瑞珠将花茶端了过来,放到案几上,“小姐,吃点东西吧。”说完还伸头看了看小姐手上的纸,见着上面乱七八糟的,不由吐了吐舌,画得那是什么呀?黑秃秃的哪像是桃花,也亏得小姐你看得那么仔细,难道真有看出朵桃花来?

檀婉清还真有些饿了,擦干净手,取了一片五香肉干放进嘴里,以前怎么不觉得肉干这么好吃呢?配着解腻的梅干与花茶,别有一番滋味。

“我拿了些酥果,要不要叫福荫……”望着在案上闷头一本正经的“糟蹋”纸墨的谢福荫,瑞珠问道。

檀婉清摆摆手,“先放着罢,待他饿了,自然会吃。”说完想到什么,又道:“厨房可有鲜肉,有的话,晚上便做些炖肉来吃,正好给福荫补补身子……”

瑞珠看着自家小姐光线下雪白如覆一层薄膜般亮光的皮肤,白里透粉,显然气血相当之好,与这些日子胃口好不无关系,她心下是高兴不已的。可是,看着小姐一片一片将肉干放进嘴里,又突然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儿了。

小姐以前可没有这样好胃口,现在不仅将以前茹素的习惯丢的半点不剩,胃口也好到让人吃惊,想吃的东西也与以前大相径庭,让她都明显觉得异样了。

可是,转念一想,谢大人经常在这里吃用,因着他的关系,桌上的肉食与寻常百姓家的菜肴也多了起来,小姐说不定随了大人改了口味呢,不都说什么近朱者赤,她这么一想吧,也觉得合理,而且,小姐能改掉以前挑食的习惯最好不过。

这般念头在脑子里倒腾了一圈,才笑着道:“有的,前儿个大人让人送来的半头羊,还未吃完,给小姐炖一盅珍珠羊肉汤吧,厨房还留了条羊脊骨,我让正月把骨头砸碎了,取出汁来,再给小姐熬一小锅羊脊骨粥。大人可说了,让我平日给小姐多熬一些骨头粥,可益阴补髓,对小姐的身体很有好处。”

檀婉清嘴里早就泛起了口水,急忙打断了她:“好了,去做吧,若做的好,你与正月都有赏。”

现正值桃花三月时节,早到了脱棉衣的时候,正月与瑞珠又都是花骨朵般的年纪,檀婉清这屋子里的东西虽不比以前丰厚,可橱柜里着实堆满了些绸缎布匹,其中不乏些橙黄粉红颜色鲜嫩的料子。

她也早瞧着瑞珠每次开橱柜时,正月快挪不动羡慕的眼神,十几岁的女孩子哪个不爱俏,何况料子实在多到用不完,正好分与她们做着玩罢,用来做春衫夏装扎绢花绣丝帕皆可。

瑞珠早就被赏的皮条了,听到赏反而没有小姐喜欢吃她做的东西来得高兴,何况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吃货,一提吃的自然欢喜,当即诶了一声,又高兴的道:“那我再给小姐做道萝粉鱼头豆腐汤吧,午后才从市集买来的新鲜鲫鱼,熬豆腐汤最鲜嫩了。”说完也不等檀婉清说话,便急忙下了地,转身出了屋。

檀婉清摇了摇头,又伸手去拿肉干放入口中,不知是否课堂太累,最近时常觉得腹中空落,随着谢承祖的口味儿,吃了几回肉干后,倒觉得滋味不错,且十分耐饥,慢慢竟成了她上下学堂最常吃的零食,连口味都做出几种来。

她一边看着手里的纸张,一边尝着肉铺,不知不觉竟然空了盘子。

待到瑞珠将厨房肉与粥炖上,让正月看着火,准备进屋收拾桌子的时候,福荫终于“糟蹋”完了,爬坐在小案子边儿,一个劲儿吃留给他的土豆条炸果子,嘴巴吃的一圈渣渣。

而小姐正坐于案边,一张张翻看着。

“福荫画出桃花了?”瑞珠过去给福荫擦了擦手脸。这谢家的小二爷虽不说话,其实有脾气呢,他不在意的人,连眼神都不给你一个,可气人,瑞珠照顾他这么些天,也没得他一个亲昧的眼神,倒是小姐很少与他亲近,这会儿却反而巴巴的瞅着。

瑞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小姐手里的纸,快有一指厚呢,“糟蹋”的可真不少。

都是些黑压压的墨道道,也不知小姐专注的在看些啥?

最后见小姐从中挑选出一张,其它放了下来,拿着纸赞道:“嗯,福荫这张画的极好!”瑞珠听着也随之探头看了一眼。

“这……小姐,这画的什么?怎么一朵桃花都没有。”她也算跟着小姐许多年,见多了小姐的画,多少也有些眼界了,却对着小姐说的极好的墨条,摸不着头脑,在她看来,这就是张横横竖竖的道道,还有一滴墨不小心滴在了左下角,恐怕连张草图都不算,只能算作乱涂……

檀婉清自然知道瑞珠的想法,对瑞珠笑了笑:“做画便如人身的骨肉,皮,无骨不成形。”说完,她抚过袖子,将这张草纸平铺于案,以镇石放于一角固定,然后伸手自笔筒中取了最细一只竹笔细毫,以笔尖蘸了点墨,开始在那已干了许久的墨道之上,填填涂涂,修修整整,将枝干的进一步细化,然后在几处点了几点。最后,取来了颜料匣子,拿出颜料块,刮下一点点与朱砂调配,调到最近乎粉色为止。

檀婉清并没有大为改动什么,只是修补一番,然后在点过墨点上面,勾出了几朵粉色含苞的花蕾,又在尖处点上几点红,甚至不多,只有区区几朵而已。

这么一点缀,整张沉闷的墨条涂鸦,便瞬间活了起来,那滴墨甚至被改为印章,虽然福荫还没有什么印章可用,檀婉清只得随手画了一只。

在旁边一直看着的瑞珠,嘴开始慢慢张了开来,睛晴瞪了老大,直到画好,也没发出声音来。

她哪里想到,一个六岁的小童,只看着一枝伸进窗来的桃枝,竟然画出了窗外一片密密的枝干,那些她以为乱七八槽的毫无美感的线条,如今竟然在纸中错落有致,粗中有细,横竖交错。

小姐那几笔的粉色恰到好处的点缀最关健的地方,这些沉闷的线条就真如一夜春风吹来一般,整张画儿都活了起来,瑞珠终于眼熟了,如果没有窗子,这……这不就是窗外的那棵桃树吗?

瑞珠看向已经不吃零食,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案上眼晴亮晶晶看着小姐的福荫,眼神不敢置信,着实有些见着鬼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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