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想不想吻崔蓬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奉命南巡的翰林院大学士杨宝儿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弹劾了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 杨宝儿在奏章中写道:“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所掌南都都察院之狱事,多有不清,首先以嘉靖十年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出逃案为要。嘉靖十年秋,宁波卫从五品将军戚英姿先是无故被关押于南都都察院, 而后南都三法司连同兵部与通政司尚未正式会审, 接着南都都察院便上报游击将军戚英姿越狱出逃,然则此案件疑点重重, 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更是罔顾事实,多有隐瞒。臣今日所弹劾之事,除了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事件,还有于三月前发生的海州惨案。
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有一家奴, 原居海州,三月之前,这位家奴之子回海州探亲, 当日风大,此人从马上坠下, 又被一路过的马车车轮碾过, 当场毙命。钟家的家奴后来奔赴海州,将那名驾车的车夫杀死, 用以泄愤。

而后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明知此事, 他的家奴当街行凶杀人, 钟水斋却不闻不问。钟水斋身为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掌南直隶之刑狱诉讼,故钟水斋熟知大明律法,却知法犯法。臣杨宝儿大胆上书,要求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还给海州民众一个公道,亦还给宁波卫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一个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舒芬收到消息,连忙赶去同霍韬分享,“这杨宝儿是不是受了甚么刺激,钟水斋在南京城根深蒂固,又与庆王交好,他怎么敢直接就碾上门了?”

霍国公爷仰着头,说:“我怎么就觉得此事不对劲呢,钟水斋的家奴之子坠马,家奴奔赴海州打死了车夫,你听着不耳熟吗?”

“坠马,杀人泄愤?”

舒芬猛地坐直了,“咿呀,杨宝儿这是有意为之借古喻今啊?妈的,甚么家奴,狗屁!他是想说钟水斋想造反吧!”

“嘘”,霍韬咳一咳,“嚷甚么,就你懂得多。”

舒芬吸口气,“好呀,好个杨宝儿,现在造事都敢往那方面扯了,你瞧他说的家奴和车夫,不就是在说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吗?胡惟庸的儿子坠马,被路过的马车碾死,胡惟庸转头就去把车夫杀了,你说这杨宝儿在翰林院呆了几年,没变成个书呆子,反倒是长进了啊。”

霍韬道:“这就是为什么人家能后来居上的原因,他晚你数年入翰林院,现在已经当上了正五品大学士,而你还是个六品编修,你凡事都慢了人家好几拍。”

“哧哧”,舒芬一边笑,一边啧啧称奇,又一只手捏自己的耳朵,“他也真会选日子,他说的嘉靖十年秋天戚英姿案,现在刚刚过了中秋,又是一个秋天,你说他怎么这么会挑时机。”

霍韬仰着头,“钟水斋要倒霉了。”

舒芬低头啖一口茶,“谁说不是呢。胡惟庸打死了人之后,洪武皇帝生气了,那胡惟庸就说要赔钱,胡惟庸说他给车夫家属赔偿黄金,洪武皇帝不高兴;他说他赔偿锦缎,洪武皇帝还是不高兴,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出了这种事,本来就赔偿甚么都不行,皇帝心里怎么都不高兴。”

霍国公爷道:“所以胡惟庸杀人偿命了,并且死也不是死一个,当年死的是一个串串。”

舒修编摇头晃脑,“那也得是胡惟庸丧子杀人,胡惟庸是谁,他钟水斋是谁,他也配?”

霍韬与舒芬在霍家花园里说得起劲,另一边唐纵也听到了消息,他正在自家后宅和沈约说这件事。

唐纵问沈约,“嘉靖十年,秋天,我记得你还在宁波卫,那甚么五品将军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约疑心唐纵是在诈他,他在宁波卫一年有余,他于嘉靖十年五月到宁波,同年秋天戚英姿失踪,而他直到次年秋天才离开宁波卫返回北京兵部,这些都是很好调查的事情,唐纵不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唐纵的确很清楚沈约和戚英姿的关系,包括沈约在嘉靖十年的初夏大病了一场,那位女将军衣不解带连续照顾他二十多天,这等轶闻唐纵也很清楚。

沈约被唐家看中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想清楚,唐家究竟是因何看上他。若论才干,杨宝儿也是上上之选,若论家世,杨宝儿与孙承泽等朝中新贵都优于他良多。他们那一批次的进士犹有多选,更遑论后来涌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更是人才济济。

唐纵对于沈约的选择也出乎嘉靖帝的意料之外,在首辅李时告知嘉靖帝唐家预备择婿的时候,嘉靖帝还以为唐家瞧上了哪门新贵,谁知道是个声名不显的沈约。

嘉靖皇帝对沈约还有印象,他听了李时的汇报,仔细想了想,这个沈约就是当年在廷试现场写一手金错刀之人,金错刀,亡国字体也。

沈约当年在一手金错刀上冒犯了他,嘉靖帝有点想不起来了,沈约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或者他是否仍然还在大明朝廷为自己服务?

沈约在兵部,依旧在兵部当个主事,这六年以来,他没有太大的作为。

嘉靖帝本来已经快忘了当年那个心思灵巧的年轻人,这回李时提起,又加上他被唐纵看中,嘉靖帝又开始想起这个人了,于是才有了沈约跟着张简之和方孝安的南直隶之行。

唐纵拍着手,“既然你是在宁波卫呆过的,那难免在此案进入议程的时候会被人提起,你想好没有,这事该怎么个说法?”

沈约心道,怎么个说法,你想我怎么个说法?

唐纵又开始敲打沈约,说:“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对于仕途来说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没有根基的文官来说。”

唐大都督低头弹了弹指甲,又用一根小银刀磨了磨,“想当年大都督蓝玉功勋卓著,可就是因为纳了几个元朝留下的宫女做妾,导致险些耽误了自己的晋升,他当年封爵可是一波三折。”

沈约心道,我自是比不得蓝玉蓝大都督,倒是唐大都督你,你别把自己比作蓝玉就好了。沈约心中想,再有一桩,蓝玉当年纳的妾可不是元朝的宫女,他纳的是元顺帝的公主,若真是只纳几个宫女,还不值得洪武皇帝那么生气。

唐纵说一句,沈约内心里就驳他一句,但唐纵低头磨指甲,沈约也没出声,于是唐大都督依旧自说自话。

“那个姓戚的将军如今可找到了?”

沈约叹口气,“还没有。”

唐纵抬起头来,他的小银刀在指尖打了个转儿,“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唐纵笑嘻嘻望着沈约,“听说那位戚将军还是个美人儿?”

不,她不是!沈约心道,她实在也算不得甚么美人儿,别说比之白湘灵不算美,就是比起唐玉蝶的甜美相貌来也是略有不如。沈约笑一笑,“大都督认得她?”

“不,我当然不认得。”唐纵道:“我不认得她,但你认得啊,虽说六年过去,物是人非,但人的感情是恒久的,是不会消磨的。”

沈约心道,还感情不会消磨,那我怎么听说大都督的第一任妻子死了之后,大都督连一次都没去坟头前看过她。

沈约内心里将唐纵从里到外拆解了个遍,唐纵说的话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唐纵无缘无故说起戚英姿,沈约还没领会他的用意,等到花厅里站了一个女人的时候,沈约就明白了。

唐纵招来的这个女人叫傅默宁,是唐家从陕西找来的,傅默宁穿戎装,好像还是有品级的戎装,唐纵说:“玉蝶不听话,我找个人来治她,默宁过去是行伍里的军医,会武善谋,这回我让她跟你回去,以后玉蝶断然翻不起大浪来了。”

沈约瞧见傅默宁的第一眼就似瞧见了当年的戚英姿,当年的戚英姿就是这样用一根朱砂色的长布条系着头发,戚英姿的头发很长,傅默宁的头发也很长,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

唐纵道:“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默宁的工钱从我府里出,不增加你的负担。”

唐纵是不是故意恶心沈约,沈约已经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唐纵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女人,与原来的戚英姿有七分相似,唐纵这番连消带打,到底安的是个甚么心。

沈家来了个傅默宁,外头都说,唐大都督是知道沈约与唐玉蝶没有夫妻之实,所以过意不去,成日里变着花样补偿沈大人。

例如说唐纵今日送沈约一本《西昆酬唱集》,明日又弄来一套《西厢记诸宫调》,外头的人都毫不怀疑,若是沈大人开口向唐大都督讨要《清明上河图》,中都督唐纵肯定也会想办法给他的妹婿弄过来。

外头的传言将唐纵与沈约说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相连。事实上沈约与唐纵远没有那么和谐,好比唐纵送来的这个傅默宁,沈约觉得他弄巧成拙了。

沈约从未表示过自己喜不喜欢傅默宁,但唐纵觉得他喜欢,不仅唐纵觉得他喜欢,就连唐纵的亲妹妹唐玉蝶也觉得他喜欢。

沈约心想,这两人果真是嫡亲的两兄妹,唐纵心思不少,唐玉蝶更是花样百出,在唐玉蝶看见傅默宁的第一眼,她就不想挖沟通渠了,她要对付傅默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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