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沈二夫人的面色格外畅快,逢人便笑,仿佛钱袋里进了斗金似的。不因别的,只因那大房终于松了口,肯将太子妃的位置乖乖让了出来。
死磨活磨近一年,大房总算答应了,肖氏又怎能不喜?

沈大老爷与二房谈妥此事后,便入宫去见沈皇后了。

这太子妃人选本就是由皇后来挑的,只要沈皇后应下了,这事儿便能成。

在两个侄女间,沈皇后自然是更爱怜兰池的。兰池貌美些,气量也大些;那沈桐映虽也是安国公府的小姐,眼皮子却有些浅了,并非是做太子妃的料子。

听闻兄长提起以沈桐映作太子妃之事,沈皇后大吃一惊,问道:“哥哥何出此言?若是要结两姓之好,自然是长房的嫡女更好些。”

沈辛固摩挲着扳指,淡淡道:“娘娘有所不知,兰儿私底下实在是个顽劣性子,莽撞糊涂,每每总是惹来太子震怒。这般性子,着实不堪为东宫之主。”

沈皇后不改惊愕,急急道:“兰儿的脾性,本宫是看在眼里的,又哪有哥哥说的这般夸张?不过是少女天真了些,待日后订了亲,自然便会稳重下来。”

“此事勿用多提。”沈辛固不改面上波澜,叫沈皇后也猜不出他心底所想,“近几日,爹又与我重提了‘遵礼循法’这事儿。照着古礼,长姊不出嫁,兰池也不可定下婚事。”

沈皇后微微气结,却不敢再驳了。

连老国公爷都搬出来了,可见兄长决心已定。她兄长是个固执脾气,定好的事儿八成是不会再改的。他不肯让兰池嫁过来,那便绝不会松口。

定然是那侧妃阮氏之事,叫兄长一家心生嫌隙,这才不肯将兰池许给陆兆业了。

想到此处,沈皇后便对那未过门的阮碧秋愈恼了。虽此时阮碧秋还未嫁过来,可沈皇后心底已想出了好几种磋磨她的法子。

前次兰池来宫里,沈皇后得知,这些年,太子一直在偷偷摸摸拜生母应德妃的灵位。沈皇后想,太子兴许是不信她这个母后的,也不信她背后的沈家。要想太子继续牢牢捆在沈家这条船上,那便得让他娶沈家的女儿。兰池不能嫁,那沈桐映便也能将就一番,聊胜于无。

沈皇后露出可惜之色,叹道:“既兄长已想好了,那本宫也不多言。入了秋,本宫便与陛下提一提太子的婚事。这婚事拖了那么久,也是时候定下来了。”

至于太子是怎么想的,沈皇后倒是不太放在心上。陆兆业不喜欢沈兰池,她是知道的。她甚至在想,也许换了沈桐映来,陆兆业就会开窍了。

沈辛固点了点头,又与沈皇后扯了几句家常,便告退出了宫。

***

从母亲肖氏口中知道与太子的婚事后,沈桐映也是高兴的。

可欣喜之余,她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旁人或许猜不到沈兰池为何不要这桩婚事,她可知道的一清二楚。她这二堂妹心系镇南王府的世子爷,竟瞧不上堂堂的太子殿下,死活闹着不肯嫁。如此一来,她可不就是捡了沈兰池不要的东西?

且太子殿下竟在娶妻之前便纳侧妃,那侧妃还是她从前的好友阮碧秋,这又让她如何自处?只怕是嫁过去后,便会被那满宫的女人从头嘲笑到脚,沦为一个笑柄。

明明是渴求已久的事儿,沈桐映心底却一点都不痛快。她有心去找自己的堂妹抖抖威风,偏偏沈大老爷下了令,要沈桐映在婚事定下前都不得踏出房门;肖氏又特意聘了两个从前在宫里服侍的嬷嬷,来教导沈桐映如何行坐立笑。如今,沈桐映只能硬生生闷在房间里头了。

肖氏花大价钱请来的两个嬷嬷都已四十好几了,整日板着张严肃面孔,动不动便要抄起小戒条来打沈桐映的掌心。若她学的好也就罢了,可沈桐映从前被宠坏了,如今也不大学的进去,每每都是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继而又给自己的手心招来一顿打。

沈桐映还从未过过这么胆战心惊的日子,总怕这两个嬷嬷打坏了自己娇嫩的肌肤。

她对着一杯茶枯坐了半个时辰,腰背都酸极了,却一点儿都不能露出不耐之色,须得对那两位嬷嬷笑面相应,仿佛这杯茶是什么千金难得的绝世珍宝。

“沈大小姐,腰再挺直些!”

“软绵绵的,像甚么样子?”

沈桐映欲哭无泪,只得在咬咬牙,在心底告诫自己,这都是为了日后能风风光光地嫁给陆兆业。

好不容易练完了一整日的规矩,沈桐映有气无力地问丫鬟红袖:“我那好堂妹这几日在做什么呢?若是她因为丢了这桩婚事而终日里哭哭啼啼的,我这个姐姐还得去看看她。”

红袖低着头,小声答道:“二小姐出门听戏去了。”

“听、听戏?”沈桐映气得险些鼻子一歪,“我在这儿学规矩,她竟跑出去听戏!”

***

京城,登云阁。

楼里的天井上垂下来四道红绸缎子,半新不旧,沾了几许灰尘;戏班子还未开台,台下却坐满了人。一阵喧闹里,跑堂的提着个二寸许长的大铁茶壶四下奔走,这里斟一盏二两茶水,那儿上一叠莲花糖酥。二楼上,一间刻着“知天地”大字的边厢里,镇南王府的世子爷正翘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白果。

未几时,“知天地”的竹帘子便被打起,露出一道人影来。

“久等了,世子爷。”来人道。

陆麒阳一抬头,却被面前的阵仗给惊到了。

来的是沈兰池,可她今日却穿的是一身男装——身上是笔笔挺的鸦青色提花裰衫,一头乌发梳得锃亮,压以佛头青发冠,倒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意蕴。只不过她那鼓鼓囊囊的胸脯藏也藏不住,谁都能一眼瞧出她是个女子。

“你这是什么打扮?”陆麒阳啪地捏碎了手里的果壳,蹙眉道,“你家爷可经不得吓。”

“偶尔换换口味,不成么?”沈兰池放下了身后竹帘,笑着坐到他对头,“说吧,你今日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儿?”

陆麒阳把辛苦剥了大半个时辰的白果壳扫到一旁,露出底下一整盘光润圆亮的果仁来。“你先前不是生气么?生那封信的气。”继而,他将那盘白果仁推到沈兰池面前,慢悠悠道,“那我请沈二小姐消消气。”

兰池失笑,道:“你叫我消气的法子,便是给我剥果子?”

“你家爷亲自剥的果仁儿,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陆麒阳歪到了窗边,道。

沈兰池也没动那盘果仁,而是话锋一转,道:“你兰大姐不用嫁给陆兆业那厮了,心底畅快,出来潇洒一番。你不是对这京城里头的戏子花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不如带本姑娘去那什么香玉楼、芙蓉院开开眼界,这才不枉费我辛辛苦苦打扮了这么久。”

陆兆业改娶沈桐映,她沈兰池甩脱了这门婚事,这可是值得庆祝一番的天大喜事。

听到那句“不用嫁给陆兆业”,陆麒阳竟没露出意外神色来。

“你少开玩笑。你一介女子,哪能去见什么花娘?”陆麒阳嗤笑一声。

“有钱能使鬼推磨。”沈兰池掂出自己的钱囊来,挑衅道,“你看不起你兰大姐的私房钱?”

“不去。”陆麒阳干脆阖上了眼,“门儿都没有。”

“你不带我去?”沈兰池笑容自若,“那成,我自己去。”说罢,她就起了身,作势要离去。

“嗳,你等等。”啪的一声响,是陆麒阳扣住了她的手腕,抬眸道:“你真要自己去那烟花之地?”

“是。”她答得干脆。

“……成吧。”陆麒阳终于服了软,“我带你去个听曲儿的地方。那些秦楼楚馆倒是算了,你到底是女子,去了危险。”

沈兰池唇角微扬,点了点头。

她当然不会自己傻傻地跑去那等勾栏场所,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她不过是说来逗弄一下陆麒阳罢了,她就喜欢看他干着急的样子。

不过,他愿意带自己去那听戏的地方,也算是一桩意外之喜。

也不知那儿有没有漂亮的可人儿?

陆麒阳结了银钱,领着她出了登云阁。

他口中“听曲的地方”,叫做飞仙坊,养了十二三个娉婷袅袅的姑娘,三四个惯使琵琶玉笛,三四个细腰擅舞,还有几个唱得一嗓好曲子。因她们都是清籍,所以只吹拉弹唱,不逢场卖笑。

“你家爷可是这儿的老熟客,满飞仙坊的姑娘,都爱坏了我兜里的钱。”到了飞仙坊清幽幽藏在巷子里的门前,陆麒阳懒散道,“你要是一会儿又气着了,我可不管。”

他本以为沈兰池会发作的,可转头一看,沈兰池正兴奋地盯着飞仙坊前十三四岁的迎客小娘子呢。那虎视眈眈的模样,比真男人还要凶险上几分。

看到兰池与陆麒阳,小姑娘迎了上来,脆生生道:“二位爷,常客?可有相熟的娘子?”

“自是有的。”陆麒阳道,“叫你家小牡丹出来。”

“哎!”那小姑娘笑容一滞,道,“这位爷怕是不常来,小牡丹不是咱这儿的,是对头浣玉楼里的。”

陆麒阳默。

好一会儿,他才重开了口:“我有些睡糊涂了。”他镇定道,“你在前引路便是。”说罢,他同手同脚地跨过了飞仙坊的大门槛。

待入了门,陆麒阳在袖中一掏,摸出了个什么玩意儿,姿势潇洒地朝那小姑娘抛了过去。“这是赏钱,你先拿着。”打赏完后,他看也不看,极是倜傥自在地打量着厅里一株大红珊瑚的摆件儿。

“爷……”沈兰池幽幽凑了上来,道,“你扔错啦。”

陆麒阳微惊,侧过头去,发现他抛出去的竟不是赏银,而是一小袋白果。此时此刻,那小姑娘正盯着手里头的白果发呆呢。

陆麒阳的面上有些尴尬:“我,我一时糊涂,拿错了。”说罢,他急急地又掏出个钱囊来,咳道,“这才是赏你的,拿着吧。”

旋即,他长脚一抬,朝着垂了金水草纹大红帘子的走廊不去,口中自如道:“这儿的路边不用引了,你家爷认得,熟得不能再熟,这是去二楼花阁的路。”

“客官……”小姑娘讪笑道,“您走错啦,那是去后院柴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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