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县山高皇帝远的, 几百年没出过一个进士,一般人怎会懂得,官场中人升迁贬谪均是常有之事。在有的年代, 被皇帝老爷关了牢房, 非但不丢人, 还是值得大吹特吹的呢!
因此,被阿敬那话一“点透”, 江月儿就觉得:阿敬说得不错,他有个当犯人的爹,万一叫别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死他?她一定得死死守着这秘密,不能叫他为着这事给人笑话了。

一时又唉声叹气:阿敬这叫个什么命嘛,他亲爹, 哦, 他可能的亲爹不是死了就是坐牢的, 也太不叫人省心了!以后,她还是好好——

唉,等等!他亲爹被皇帝老爷抓了, 在梦里,她家也被抓了,阿娘又说了那句话……该不会她家是被他爹连累的吧?

戏文里怎么说来着?一人犯罪, 诛连满门!连他们家收留了犯人的儿子, 好像叫个什么来着……

江月儿一拍桌子:“窝藏!”对, 就是窝藏!

“你窝藏什么了?”书案另一边, 杜衍抽抽鼻子:“蜜饯儿的味道,你又打哪弄来的?卢家?”

说起来,杜衍对这小胖妞寻食儿的本事也是极佩服的。因上个月她生了虫牙,杜氏便将家里的甜食锁进了匣子里,轻易不肯拿出一个来。结果他每天回家都能找到小胖妞偷藏的各种小零食,鬼知道她打哪搜刮来的!

江月儿刷地一扭头,那双宛如放射着死光的大眼睛吓得杜衍头皮一乍:“你干嘛?”

干嘛?

江月儿眯起眼睛,重重哼他一声,扭着脖子出了门!

身后,杜衍嘀咕一句:“莫名其妙!你出去干嘛?功课还没做完呢。”

江月儿又跺了一下脚:想起这事就生气!不出去的话,她马上就要给憋死啦!

不过,跟这家伙打交道这些年,她早养成了凡事凭证据说话的习惯,否则就要反给他拿了话柄。现在她虽然极其怀疑自家被他爹连累了,但她手里没证据啊!

总之,她得快些把证据找出来!

江月儿眼角余光一瞥,这家伙还悬着腕,正气定神闲地画大字呢!她这时都心焦火燎了,凭啥他还悠哉乐哉这么好过呀!

真是越想越生气,江月儿人都走出老远又蹬蹬冲回来,五个手指张开往砚池里重重摁下,“啪啪啪啪啪”,给他香喷喷,雪雪白的宣纸上连来了五个黑手印!

“你!”夫子布置的课业他马上就写完了好吗?

看见杜衍的脸色终于变得像墨锭一样黑,江月儿总算觉得神清气爽,哼着歌儿蹦哒出了书房。

留下身后杜衍暴跳如雷:“江月儿,你给我等着!”就知道这胖妞是不会叫他真有好日子过的!

小小出了这一回气,江月儿心情畅快地往她家那才打叶子的荷花池子边逛了一圈,回来的路上就把下午她在书房干的坏事给忘了。

吃完晚饭,江月儿特别自动自觉跟到杜衍住的西厢房,还眨巴着那双大眼睛问他:“让你想的主意呢?”卢句安是由卢老爷一手开的蒙,作为杨柳县唯三的举人老爷,人家能看上程夫子的小私塾吗?

程夫子可只是个秀才呢。反正,江月儿是没有底气说服卢家人的。

杜衍:“……”

江月儿见他眼睛瞪老大地瞅着她不说话,还推他:“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是不是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办?”

罢了,看在她真在给自己出主意的份上,暂不跟她记较。

杜衍道:“你以为我像你这么笨?”顺手敲她一个脑崩儿,方觉气顺了些:“你听好了——”

江月儿揉着脑门儿,心下怀疑:他是不是在公报私仇啊?

冷不丁又挨一下:“再走神就自个儿想主意。”

江月儿连忙收束心神,“嗯嗯”两声突然回过味儿来:“我是在帮你做事呢,你还敲我!不行,你快给我敲回来!不然明儿个你自己去卢家!”

“……”

杜衍的主意其实很简单。

但江月儿直到又坐到卢娘子面前,心里都还是没底的。

脸上还得笑成太阳花:“卢阿叔这么厉害,安哥哥念书也厉害得很吧?”

提起儿子,卢娘子脸上都是放光的,嘴上还谦虚两句:“哪有,也就是只会读个一两句罢了。”

卢句安都得意地仰了脸等他娘好好夸他呢,没料到他娘完全不照以前的路数来,叫他在新认识的月妹妹面前丢了好大脸!马上不高兴了:“谁说我只会读两句的?我会读好多呢,月妹妹,你听我背给你听。”

江月儿便配合地露出崇敬的目光:“那卢哥哥你快背吧。”

卢句安清清嗓子,站起来开始摇头晃脑:“天地玄黄……”一开始他背得还怪顺溜,到了“九州禹迹”时,就嗑嗑巴巴地一句要想半天,好不容易背到“枇杷晚翠,梧桐蚤凋”了,卢句安一屁股坐下来:“我背完了!”

江月儿张大了嘴:你当我没读过《千字文》啊?我滴个娘唉,你都满八岁了,连《千字文》还背不全!你天天在家读的叫什么书嘛!别说阿敬了,这是连她都不如啊!

江月儿对此行的目的当即信心大增,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安哥哥你记错了,《千字文》最后一句明明是‘毛施淑姿,工颦妍笑’。”

卢句安吃惊极了:“你怎么——”忽觉失言,赶紧道:“我就是背完了!”

卢娘子本来都面带微笑地给儿子端茶润喉了,哪晓得这江家小丫头突然不捧场了。她大字不识一个,儿子说的话哪能不信呢?就跟江月儿道:“月丫儿你记错了吧?”

江月儿从四岁开蒙,除了四书五经不学,有杜衍这个神童比在前面,几个蒙童读物她早背得滚瓜烂熟了,因斩钉截铁道:“《千字文》我每天背好多遍哩,卢阿婶,我不可能记错。不信,我们拿书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卢娘子还没说话,卢句安突地蹬着脚滚倒在榻上,嚎道:“我不管,我就是背完了!就是背完了!”竟一言不合耍起了赖。

这样的孩子,江月儿在严家演武场里看过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是以她就斜着眼看卢娘子“心肝儿肉”地连声安抚卢句安,等他略微安静些,又问道:“安哥哥,卢阿叔平时怎么教的你呀?《千字文》我五岁时就学完了,你怎么还在学这个?”

卢句安便是脸皮再厚,也知道羞了:“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你去问他呀。”

江月儿想到卢老爷昨天的黑脸,心里也直打怵,一时还真不敢站到他面前。转转眼珠,又道:“那卢阿叔教得太慢了,我家阿敬还没你大,都开始学作诗了呢。”

“你家阿敬?”卢娘子不能相信:“他才六岁就会作诗了?”

江月儿骄傲道:“那有什么稀奇。他们夫子说,阿敬与别个不同,待他四书五经读得再熟些,会单独教他制艺哩。”

嫁给卢老爷这些年,卢娘子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科考之道,听得一惊一乍地:“你家阿敬真有那么厉害?比我家安儿还厉害?”

江月儿险些没笑场。

她是不知道,卢家搬到县城来这些年,因卢娘子一向眼高于顶,旁人家都不乐意跟她来往,她足不出户的,以为杨柳县还是她乡下地方,十里八乡的只有他们家一户读书人,人人都要捧着她哩。

旁人又顾忌他家的举人身份,谁敢在举人娘子面前多嘴多舌?

这回叫江月儿戳破真相,卢娘子哪能马上相信?

江月儿胸脯又挺高了些:“我家阿敬当然聪明了。我就是整天被我家阿敬比着,才五岁就把《千字文》都读通了。要是安哥哥跟跟我家阿敬在一起读书,指定比我会的还多!”

说完这话,她忽然感觉卢家母子神情都有些不善,就迟疑了一下,听卢句安不满道:“你是说你家阿敬比我聪明了?”

你还听得出来啊!

江月儿憋笑憋得好辛苦,方道:“你又没跟我家阿敬在一处读过书,我哪能知道?”

卢句安不满道:“我肯定比他聪明。你把你家阿敬叫来,我跟他比比。”

我滴个娘唉,你连我都没比过,还想跟我家阿敬比?

江月儿生怕给他看出来,赶紧板住脸:“不成。我家阿敬每天要学习,他没空来你家。你要想跟他比,就去程夫子那读书,包准你们从早比到晚,比到你听见‘比’字就烦。”

娘唉,看她这绕了大半天的,总算把来意道出来了。她江月儿可从来没动过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主意呢!可累死她了!

不过,她这么做,效果马上就出来了。卢句安转头就跟他娘道:“阿娘,我要去程夫子那念书。”

宝贝儿子要离了娘身边,他娘当然不乐意了,敷衍道:“你爹比程夫子有学问,跟你爹学多好啊。”

只是卢家这个宝贝金蛋蛋拗起来,他娘怎么会是对手呢?

到江月儿离开卢家前,总算得着卢娘子一句话:“只要你爹答应,娘就许你去,这总行了吧?”

其实江月儿回去时,因为没得着卢老爷的准话还有点担心呢,但杜衍听完卢家发生的事后,就异常肯定地道:“卢老爷肯定会答应的。”

望着小胖妞那茫然的眼神,杜衍没有解释。

只有真正的读书人才知道,书里藏着的那条通天之路有多诱人,何况是卢老爷这样曾离天边那样近的读书人。

卢家宠子太过,他不信卢老爷会不着急儿子的学业。

反正,不知道卢家人是怎么商量的,江月儿又连去了两天,到她去程夫人那上女学的前一天,卢句安欢天喜地地告诉她:“月妹妹,我明儿个也要去程夫子那上学去啦,往后我们可以一道去学里。”

卢娘子还拉着她的手拜托她:“月丫儿,我们家安儿第一回上学,婶婶托你帮我好好照顾他呀。”

江月儿心里嘀咕:谁不是第一回上学呢?

但想到自己的计划,她一口应下:“阿婶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安哥哥,包管让他跟在家里一样过得快活自在。”

然而,大概老天爷都觉得她牛皮吹得太过,第二天早上,江月儿和杜衍带着卢句安还没进书塾呢,这家伙就哭着喊着要调头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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