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一向是多雨的, 经常沥沥一下就是一整晚。
这时,住大房子的好处便来了,江月儿直到打着呵欠出了门, 才发现青石板地上那一片浅浅的湿痕。

看来昨夜在她鼾睡之时, 又下了场不小的雨。

“月丫儿, 你又只穿中衣出门!”

杜氏站在正房门口,蹙了眉训她。

江月儿不意给她娘逮个正着, 吐吐舌头,三两步蹿回房里:“就穿就穿,阿娘你别生气啊,你看你一生气脸就变黑了,不漂亮了。”

杜氏摇摇头,简直拿这个促侠的小闺女没有办法。

江月儿从四岁就开始自己穿衣裳, 除了因为手短还不会梳太复杂的发式之外, 她在这上面叫杜氏省心得不得了。

等她穿完衣裳, 杜氏给她挽了两个抓髻,拉着她的手往前院的饭厅走。

江月儿走得唉声叹气:“娘,你说住大房子有什么好处, 连吃口饭都要先赶半里地。”

杜氏忍不住一笑:“就你毛病多。”却赞同了女儿的话:“这不是刚搬了新家吗?家里人口少,待过两日主院的小厨房搭起来后,我们一家四口以后就在主院吃饭。”

江月儿道:“阿娘, 你说爹干嘛盖这么大的房子啊, 我们又住不了。”

杜氏想起丈夫的规划, 笑道:“还能为什么, 你爹还不是为你在想,怕你往后住得委屈。”

江月儿喊冤道:“怎么又是我的事?”

杜氏不好跟女儿说,她爹盖房子时连他女儿的孙子住哪都想好了,只道:“好了,别做这怪相,女孩子家的……”

江月儿赶紧闭了嘴,每当她娘以“女孩子家的”这几个字开口,就代表着她没有好果子吃了。

果然,进入饭厅前,杜氏向她宣布了一个“噩耗”:“程夫人的女学三天后开张,娘也给你报了名,到时候,你可不许在学里给我丢人。”

晴空一个霹雳!

江月儿左腿绊到右腿:“程夫人不是才说过她不办了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师母终于决定办女学了吗?”杜衍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程夫人正是杜衍蒙师程夫子的夫人。

如今风气渐开,妇人家开始走出门工作,江南有不少地方都兴办起了女学,这股风气终于刮到了杨柳县。

只是杨柳县向来没有女学,且宗族势力庞大,程夫子的夫人有心做这第一人,只是一直没有学生,这女学从去年“办”到今年,一直都没办起来。

杜氏说起这件事,脸上都有了光彩:“这事还得谢陈大人,是他在他夫人办的三月宴上提起来,还当众说要把自己女儿也送到女学来,才使县衙几位大人都跟着表了态。如今这女学可有不少人想进,要不是你阿娘与程夫人报备得早,你还不一定有这机会呢,还不知道珍惜。”

这后一句话,自然是跟江月儿说的。

江月儿都想哭了:“阿娘,学堂里夫子会打人的,阿敬学得那样好都挨了打,我这么笨,夫子一定不喜欢我。我在家里读书不也很好吗?”

“知道你笨就更得勤勉些。再说,阿敬那是跟人打架才挨的打,你在学里听夫子的话,夫子怎么会打你?”江栋也开了口。

那年杜衍病倒之后,江家夫妻默契地将先前叫的“衍哥儿”那个小名更改成了“阿敬”。

一家之主都说话了,江月儿也知道这件事怕是她再难扭转,只是仍不甘心:“那严阿叔又得说我们不守信用了。”

这些年因为跟严家走得近,加上又有了那个共同的秘密,严老爷跟江栋两个人一文一武,倒是越加投契。又每年总有几回江栋因心疼闺女等各种理由耍赖不送她去严家,严老爷便狠说了他们几回。

江栋早有准备:“我已跟你严阿叔商量好了,往后每天上午,阿松和阿柏也会去程夫子家学习,你如今也大了,女孩子的本事要学起来,今日开始,严家往后你就不必再去了。”严松和严柏正是严大和严二的大名。

江月儿这回是真哭了:“阿爹……”她昨晚还盘算着找严大严二问问卢老爷的底哩,她爹猛地来这一下子,阿敬的事可该怎么办?

总算“阿爹”没有铁石心肠到底,早饭结束的时候,江月儿得到了特别允准,让她去跟严大严二辞个行,也算有始有终。

因杜衍两年前就已经正式开蒙,每天都要去程夫子那进学,去严家的,就只有江月儿一个。

这正合她意。

严老爷这几日刚刚跑船回来,就搬了椅子坐在场边,一手上托着他那小紫砂壶,一手扇着扇子,还跷着二郎腿,吸一口茶水骂一声:“臭小子,再敢躲,老子亲自上场揍你!”好不惬意。

受那年江月儿帮着训练两个孽子的启发,严老爷在后来又从邻人和属下家里挖来几个跟严大严二差不多大的小子给他们作陪练。因此,演武场里江月儿到的时候,演武场已经拉开了架式练得热火朝天的了。

只是再没找到像江家姐弟这样聪明伶俐,又不怕自己儿子,还敢时不常地坑坑他们的孩子了。

严老爷一看见江月儿便笑开了:“月丫头来啦,来人,把我在京里买的上好蜜饯儿给月丫头端几碟子来。还是你比你爹厚道,知道帮你严阿叔分忧。嗨,你这丫头,怎么坐下来了?”

江月儿不止在严老爷身边坐了下来,还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伸手拈一颗沙果脯扔进嘴里:“严阿叔,我阿爹可是说过,我往后就不用陪严大哥严二哥练武啦。我今天是来找他们有事的。”

认识几年,如今严老爷在江月儿眼里早撕去了“纸老虎”的外衣,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了。

如今这“纸老虎”双眼一立,还小气巴拉地把果脯盘子往自己怀里一揽:“那成,不练武,我家的蜜饯你也别碰了。你说你这些年你严阿叔给了你多少好东西,结果你说撂手就撂手,没良心!”

江月儿瞪眼:“严阿叔,你怎么跟我一个小孩子抢果子吃的?”

严老爷哼声道:“反正我的果子不给没良心的小丫头吃。王喜贵,去跟少爷们说,今天加钟练到戌时才许回房。”

练到戌时!那她这一天还有空跟严大严二说话吗?

遇到比自己还会耍赖的大人,江月儿只好认了:“严阿叔,这是我爹说的,你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严老爷哼哼着往自己嘴里扔了个冬瓜条。

看来想顺利见到严大严二,还得过严阿叔这一关。

江月儿往场里看了会儿,觉得她好像明白了严阿叔到底因何发愁了。

因为人多了,严老爷就改了些游戏规则。严大严二除了还是不许对江月儿动手外,其他人,只要他能打到,便算他赢。

场上少年们你追我赶,喊得热火朝天的,但基本都是严大严二在撵着别人跑,其他人要么直接认了输,要么被他追得毫无还手之力。

江月儿惊道:“我一天没来,怎么就这样了?”

“那些小子们,就只肯听你的。你一走,他们可不就散了心?”严老爷发愁道:“你一不在,那两个混球竟比平时跑得还快了。”

别看江月儿只是个小姑娘,但从小跟杜衍在一起,她也学了些心眼。这一点,在对付严大严二上,她尤其有心得。

严二就不用说了,早就是她的手下败将,就连严大,嘴上说不怕她,但真到了场上,基本还是绕着她走。

小孩子们也是识得眼色的。

这些后来被严老爷招来的孩子们看严大严二这么忌惮江月儿,难免就开始以她为中心,对抗这两个越来越厉害的演武场恶霸。

江月儿便笑了:“这有什么。严阿叔,你要怕严大哥和严二哥把人欺负狠了,就把他们手绑上嘛,再不成,绑一只脚,看他们还能不?”

严老爷原也只想逗逗这圆乎乎的小丫头,没料到她还真给自己出了个主意,当即哈哈大笑,竖了个大拇指:“还是月丫头聪明,来啊——”

“严阿叔!”江月儿拈拈衣带,有点不好意思:“等我走了你再说嘛。不然,严大哥和严二哥肯定能猜出这是我出的主意的,我还找他们有事呢。”

有了新招折腾儿子,严老爷心情异常愉悦:“好,都听你的。阿叔就叫你好人作到底。”说完,他高声喝道:“好了!上午的训练到此为止,阿大阿二,你们过来。”

严大严二两个早看到了江月儿,不用再催,严小二撒着欢地就到了江月儿面前:“月妹妹,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江阿叔怎么又愿意你来咱家了?”

等严大郎慢腾腾地到了之后,江月儿才道:“我有事要找你们两个帮忙。”

严小二一拍胸脯:“没问题,你说什么事。”

严大郎眯着眼睛斜她一眼:“你先说,是什么事。”这胖妞如今不那么胖了,心眼却跟那个姓杜的一样,一个比一个多。

这严大又在学我家阿敬!

江月儿心里哼一声,对严大甜甜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问一个人,我们仙水街是不是有户人家姓卢?”

“你是说,那个吃饭还围着奶兜兜,说他两句就扯着嗓子喊娘的卢奶兜他家?”

想起昨天看到的卢句安,的确他吃饭还围着围兜,江月儿没忍住,噗地一笑:“你们怎么这么叫人哪?卢家就是他家?”

严小二快人快语:“当然是他家了。这附近又没有其他姓卢的人家,你问他们家干什么?”

江月儿便道:“昨天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他家爹娘是咋想的啊,比我还高呢,吃饭还要人喂。”

“你知道什么。他爹娘一共生了九个姐姐,才得了这一个宝贝金蛋蛋,可不得仔细伺候着。我瞧着,卢句安再照这样被伺候下去,早晚变成半傻子。”

只要找到一个感兴趣的话题,都不用江月儿再操心,严小二就能把所有他知道的全倒出来。

卢老爷全名叫卢志远,还是个举人老爷呢。不过,他们到仙水街落户的时间也就比江家早两年。他家里原来是乡下土财主,后来卢老爷中举之后,觉得再住在乡里不方便跟州县的读书人来往,便卖了些产业,举家搬到了县城最繁华的仙水街。

“卢老爷是不是特别喜欢跟别人吹牛?”

“这我们哪知道,你打听卢老爷干嘛?”老半天没说话的严大出声了。这胖妞不是对卢句安感兴趣么,怎么老是在问卢老爷的?

江月儿跟严大一向很不对盘,闻言一翻白眼:“随便问问怎么了?不许问吗?”说完,起身往外走。

“月妹妹你哪去啊?”严大赶忙追上去问道。

“我去卢家看看。”想起刚刚跟严老爷出的那个馊主意,她不怀好意地挥挥手:“你们多保重啊。”

严大生生被那个眼神看得后背一凉,推推他弟:“跟上她。”总觉得又被她给坑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严小二有点犹豫:“爹还在那呢。”

严大道:“怕什么,你就说请那胖妞到福顺楼吃顿离别饭,爹那么喜欢那胖妞,他不会拦你的。”

严小二亮着眼睛,头点到一半,忽然问道:“那饭钱谁出啊?”

严大恨铁不成钢:“你不会问爹要啊!”这二货,比那胖妞还笨,怎么那么愁人哪!

于是,在江家大人还在想主意怎么找到卢家人的时候,江月儿已经带着两个小伙伴进了卢家门。

江月儿挂着她的无敌笑脸跟卢家娘子套近乎:“我昨儿个看见婶婶就觉得亲近,今天冒昧登门拜访,婶婶不会怪我唐突吧?”

又干净,又喜庆,还懂礼貌的孩子谁不喜欢?卢娘子便是家里有九个闺女,也不能免俗,笑着捏捏她的脸蛋:“你娘怎么这么会养闺女啊,瞧这小嘴儿甜的。常安,把少爷和小姐叫出来,跟江小姐打声招呼。”又吩咐左右给她拿蜜饯儿,切果子,忙得不亦乐乎。

跟着她来的严大严二看得一愣一愣的:小胖妞行啊!这卢娘子自诩举人娘子,平时走路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从没见她正眼看过谁,居然被她三言两语哄得眉开眼笑的,卢娘子不会变了个人吧?

卢娘子当然没变个人,因为再看向严家这两个小霸王的时候,她脸当即就拉下来了,还问江月儿:“月丫儿,你怎么跟这两个在一处啊?”没错,没说到两句话,卢娘子都开始叫江月儿的小名了。

瞧这区别对待的!

严大立刻来了脾气:“小二,咱们走!”

江月儿当然巴不得这两个家伙走啦。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卢娘子很不待见严大这两个家伙,他们留在这,她还怎么跟卢娘子拉关系啊?

于是像挥苍蝇一样,欢快地挥挥手:“回头见,我不送你们啦。”

严大气得一个趔趄:这小白眼儿狼!没有他们,她连卢家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呢!

看这两个小霸王离了自己家,卢娘子便劝道:“月丫儿,你是好人家的闺女,可别跟那两个坏小子来往。那两个小子,成天惹是生非的,不是好东西,前些天还把我们安儿的衣裳扯破了呢。”

难怪卢娘子那么讨厌他们,原来他们动了人家的宝贝金蛋蛋啊!

江月儿笑眯眯地不接话,看卢家的少爷小姐都没来,抓紧时间问卢娘子:“卢婶婶,我卢阿叔是不是特别有本事啊?”

卢娘子嘴唇轻轻一翘:“你怎么会这么问?”

江月儿便道:“昨儿个我可听卢阿叔说了,他认识好多有本事的大官。卢阿叔要是不厉害,怎么会认得这么多有本事的人呢?”

“我爹可是杨柳县唯三的举人呢,他能不厉害吗?”没等卢娘子说话,有人突然插了句嘴。

卢句安走了进来。

他今天倒没戴着他的饭兜子,只是学着他娘那样,昂着脑袋,打眼缝里看一下人就像翻一个白眼的样子——

他不是真的被他娘养傻了吧?

江月儿突然想起了严二的话。

“哪有你这么不谦虚的。”看见儿子,卢娘子笑得更开心了:“安儿,快来跟你月妹妹见礼。”

卢句安眼睛落在江月儿旁边的蜜饯盘子上:“阿娘,你把我的海棠果儿给她吃了!那我吃什么啊?”

卢娘子有点尴尬:“不过个蜜果子,吃了就吃了。月妹妹是客人,你就让你月妹妹一回,啊?”

“不行,我就要我的海棠果儿!阿娘你叫她赔我的海棠果儿!”卢句安张着嘴就要嚎出声来。

“不就是海棠果儿吗?我这还有呢,你吃我的吧。”一只肉肉的小手突然伸到了卢句安面前。

卢句安看一眼就转了头:“那不是我的海棠果儿,我不要!”

“我这可是京城买来的蜜腌海棠,你真的不要?”江月儿也嘟了嘴:这卢句安怎么比严大和严二还讨厌啊!

要不是想跟卢娘子打好关系,她才不想拿这果子出来给这个家伙。

这还是她从严家离开时,在严老爷的蜜饯盘子里袖的几个呢。

“京城来的?”卢句安抓起果子:“我尝尝。”

“唉!”卢娘子阻之不及,只好同江月儿道:“你卢哥哥性子一向这样直爽,月丫儿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才怪!

江月儿都气死了,也笑不出来了,怏怏道:“卢哥哥喜欢吃就好。”

卢娘子终究是抱歉的,想起她之前的问题,问道:“你卢阿叔昨儿个是不是在你家乱说话了?”

江月儿打迭起精神,笑道:“哪有,卢阿叔认得这么多有本事的人,我好羡慕呢。”

“他都说他认识谁了?”

江月儿便作出回忆状:“有好多呢。特别是一个姓顾的大官跟卢阿叔特别要好。阿婶,你说,卢阿叔怎么认识这么多大人物呢?”

听见“顾”这个字,卢娘子脸色一下变了,咬牙道:“灌了几两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想起江月儿还在身边,忙笑了一声:“你阿叔年轻时曾被选为监生,在京城国子监读过几年书。京城里有本事的人可多了,他认识一两个这也不出奇。九姐你来啦,来帮我招呼你这个小妹妹。”

卢娘子很快安排了自己的小女儿陪江月儿到自家花园子玩,自己起身去了前院。

江月儿将卢娘子反应和她的话牢牢记住,回去就跟自己爹娘说了。

她爹今天衙门里没啥事,便走得早,帮杜氏核算好昨天的花销,将福顺楼那一单单独拿了银子,正感叹着:“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刘顺竟是个人才。这才几年哪,家里烧成那样了,就在县里又起了这么大一幢酒楼。”

便见他闺女走进来,扒着他的耳朵根跟他汇报了今天一天的成果。

江栋和杜氏都听呆了:他们还在发愁怎么跟卢老爷认识,女儿都跟卢娘子已经过过一招了!

这是他们家那个笨笨傻傻的小闺女吗?!

江家人口原本就少,江氏夫妇其实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些惨事,但两个小儿女形影不离,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就把这事打听出来了,还跟他们坦白了自己怀疑顾敬远就是阿敬的事。

杜衍因中午在学里吃饭,江栋今日正好早早回来,听完了女儿这一出“探宅记”。

“这事,先别叫阿敬知道了。卢家,月丫儿你也先别去了。”江栋看一眼闺女,叹一声:他就是不想再沾这事有什么用?家里这一儿一女,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与其让他们到处乱找,还不如自己再想想办法。

江月儿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问出来,特别不满意:“为什么呀?”

江栋严厉地看她一眼:“什么为什么?一个姑娘家的,没个大人引着,也敢随便乱走乱串门,还问为什么!让你给她找的丫鬟呢?”

最后一句是问杜氏的。

因为搬进新家没多久,杜氏这里也缺人,早上阿青把江月儿送到严家后就先回了江家,因此两人都不知道她早自个儿摸到了卢家去。

杜氏也发愁:“现在大家日子都好过,没几家舍得卖儿卖女的,哪有那样容易就找到趁手的丫鬟?”

江月儿的情况,不是生死俱捏在自家手里的人,夫妇两个是不敢把人往她身边放的。

也因此,直到搬进了新家,他们宁愿女儿独自一个人住着,也不敢贸然添置人手。

包括杜衍,都是如此。

江月儿现在早不怕她爹拉脸了,跟他扮了个鬼脸:“就不!”蹬蹬蹬跑出了家门。

卢家就在他们家往后不到三十丈,近着呢。

不过,夫妻两个中午的态度还是叫她在心里有了点警惕,她有点不敢再找卢娘子打听了。

于是,再去到卢家时,她直接说了,找卢九娘和卢句安玩。

卢娘子很愿意有人来找自家儿女玩,看见江月儿,果子是不敢给她上了,就一杯又一杯地给她倒茶:“尝尝我家的木樨清露,这也是京城的呢。”

卢九娘倒是很快来了,卢句安嘛,直到江月儿连灌了三杯茶水,才姗姗来迟。

他脸上还带着午睡睡出来的红印子,进门直嚷嚷:“阿娘,又是谁来了?”

看见江月儿,竟跟她笑了:“是你啊,你那海棠果儿还有吗?”

卢娘子差点挂不住脸上的笑,倒是江月儿笑嘻嘻地拉了他往外走:“都给你啦。不过我还给你带了我家白婆做的枣泥糕,可好吃了。你带我去你家逛园子,我给你吃糕,怎么样?”

“枣泥糕有什么好吃的。”卢句安撇着嘴,还是跟着江月儿跑了出去:“你等等我啊。”

江月儿很快发现,随身带着各种各样的小吃食,竟还有这样的好处:只用了一下,卢句安就跟她亲近了不少,就是她的糕饼自己都没吃两口,就进了卢句安的肚子。不过,卢句安兴致勃勃地领着她逛了自家的园子不说,还主动邀请她去自己屋里玩。

江月儿哪里感兴趣,指了卢老爷的书房问道:“你爹书房里有什么书吗?”

“书有什么好看的。”卢句安道:“月妹妹,我房里有一整套傀儡戏,你玩不玩?”

一整套傀儡戏?

江月儿差点就被他拐带成功了!

总算还记得自己的目的,道:“我累了,我们先去问卢阿叔讨杯茶喝吧。”

“那月妹妹,我在这等你吧。”卢九娘沉默了一下午,要不是她说这句话,江月儿险些把她忘了。

她不解道:“为什么呀?你不累,不想歇歇吗?”

卢九娘小声道:“我爹不喜欢我进书房,我还是不去了。”

“不进书房你怎么学练字啊?”江月儿更不解了。

“我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不叫我识字。”卢九娘低下了头。

“不识字,往后你被人骗了怎么办?”江月儿觉得她完全无法理解卢老爷的想法,虽然她也不喜欢练字描红,但爹娘教的道理她还是很肯听进心里的。

卢九娘就不说话了。

“那好吧。”江月儿冲她挥挥手,跟着卢句安进了卢老爷书房的院子。

一下便看见,书房的门是关着的。

卢句安也不敲门,拿手一推,门就开了,冲她招手:“我爹不在,你先进来吧。”

江月儿有点失望,她本来就是来找卢老爷的。想不到绕了一大圈,卢老爷竟然不在,她顿时就不想进去了。

但卢句安已经钻进了屋。

江月儿只好跟了进去,嘴上道:“你爹不在——”

卢句安不知打哪搬出个木匣子,把里面东西叮叮当当全倒在书案上,同江月儿兴奋道:“我爹最爱在书桌下面藏宝贝了,月妹妹,你看,还有弹珠子呢。”

江月儿扫了一眼:匣子里最多的就是书信,剩下的就是一些玉石砚台之类黑沉沉的东西,她一件也不感兴趣。

见卢句安屁股又撅到书桌下面,不知在找什么,便将视线投到了旁边的书架上,一个一个认上面的字:“《古文观止》,《山……”

“你这个死老头子,我跟你说话呢,你聋啦!”院子外面,卢娘子的声音突然传到书房里。

“你吼什么吼?我不就是在江家说了句话吗?”卢老爷的声音,江月儿觉着,他怎么听着有些心虚啊?

“说了句话?那是句普通的话吗?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跟那姓顾的有关系是吧?我跟你说,姓卢的,你嫌命长了我不管,我的安儿可还没活够呢!成天不着家我也不管你,只求你管着嘴巴,别一开口就要了我们娘儿几个的命好吗?”

卢老爷的声音低了下来:“好了好了,你别嚷了,我知道错了不行吗?”他突然长叹了口气:“你说我那顾老弟怎么就这么倒霉呢,皇帝老爷咋就把他关了?”

啥?顾老弟?卢老爷说的是顾敏悟?他不是沉在江里早死了吗?!

江月儿大吃一惊,听卢娘子咬牙道:“你再说一个‘顾’字试试。”

卢老爷怒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咦,我书房门怎么是开的?”

原来两人说着话已经进了院子。

江月儿赶忙拽了卢句安一把,冲门口嘿嘿一笑:“卢阿叔,我叫江月儿,来找卢哥哥玩的。”

卢老爷一点也不领情,脸色黑得像炭似的,怒道:“谁让你进来的!”

好在卢句安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闻言道:“爹,是我让月妹妹来玩的,怎么了?”

对着儿子,卢老爷放缓了神色,仍是道:“女人家不能进书房!爹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卢句安是谁啊?从出生以来,他就没受过家里人的一句重话!冷不丁挨这一句,他当即就懵了。

尤其今天卢老爷当着他新结识的小伙伴的面这么训他,他立刻受不了了,委屈道:“爹你凶我!”

江月儿还没觉得有什么呢,就看卢句安张着嘴哭开了。

他一哭,卢老爷手脚便慌了,卢娘子更甚,冲过来抱着自己的宝贝金蛋蛋直叫:“你看不惯我就直说,我儿子又怎么惹了你了,招你这么对他……”

卢老爷头大如斗,指着书架:“我哪有那个意思,不是我看那个小丫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书架边空空如也,他嘴里的小丫头,早不知溜到哪去了!

跑出卢家的门,江月儿还直拍胸呢:妈呀,幸好跑得快,万一卢老爷气得要打她,那可就亏大了!她是去给阿敬打探消息,可不想把自己也赔进去呢。

随即想起今天听到的消息,喜得一蹦三丈高!

好不容易憋到回家想找阿爹阿娘说说,偏偏正院里一个人影也不见!

江月儿只好跑出院子去找人,没走两步,听有人问道:“走得慌脚鸡似的,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正是杜衍那家伙,戴着靛蓝的书生巾,背着他的书箱站在小径尽头皱眉看她。

江月儿激动得不得了,也没找他说话的茬,将他拉到路边,把自己这一天的侦查结果一鼓脑地倒了出来。

杜衍半天没说话。

江月儿笑哈哈地推了他一把:“怎么?知道自己爹好像还在,高兴傻了?”

“你就那么肯定他是我爹?”杜衍抱着书箱走进正院。

“那,那也极有可能是啊。”江月儿结巴了一下,终于觉得他不对劲了:“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我干嘛高兴?他要是我爹,那我爹被皇帝老爷关起来了,说明他是个坏人。他要不是坏人,皇帝老爷干嘛关他。”杜衍一摔书箱,吓了江月儿一跳。

江月儿后悔不迭:她才是高兴傻了吧?竟连这一点都没想透,害得阿敬还要为这事伤心。

赶忙安慰他:“兴许是卢老爷弄错了呢。你看,我们以前不也弄错了,以为你爹死了呢?这不他也没死吗?兴许你爹也没给皇帝老爷抓进牢里呢?”

“我说了,他不是我爹。”

“好好,你说不是便不是吧。那,这个事,要怎么办?”

“这件事,你先别告诉阿叔阿婶吧。”

“为什么呀?我跟你说,我爹本事可大了,你不告诉他,你一个人,怎么找你爹。”

“那你怎么跟阿叔说?说我爹可能是个犯人?把阿叔阿婶再吓死一次?”

“那……好吧,不说就不说喽。你有什么主意?”

“卢句安开蒙了吗?”

“开了吧?怎么了?”

“我们想个办法,让卢句安到程夫子的蒙学来读书。”

“你是想让卢句安给我们打听吗?”

“刚觉得你聪明,你怎么又笨了?卢句安能知道什么?我的意思是,认识卢句安了,我们以后不就能经常在他家出入,有机会知道更多的消息吗?”

“也是哦。那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吧。”

“……”

阿叔是大人,很多事都不方便做。何况,他自己的事,又怎么好让阿叔阿婶一再为他伤神?

寻亲寻到现在,也该他出一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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