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襄邑。
料峭春寒,犹甚隆冬。

特别是今春雨水多,更使得夜晚变得格外寒冷。

屋外还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不停。

曹操坐在屋中,就着灯光读书,只是那心思却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时局变化实在太快,眼花缭乱,快到让曹操也感到吃惊,甚至还有一丝丝迷茫感。

弘农王刘辩死了?

从洛阳传来的消息,刘辩是被董卓和李儒鸩杀,手段与当初鸩杀何太后如出一辙。可若是董卓鸩杀弘农王,又何必纵火阿阁?偷偷摸摸杀了,而后找个理由便是,又为何纵火,闹得天下人皆知?董卓并非愚蠢之人,又为何做出这等愚蠢之事?

这里面,显然有很大的问题。

这些问题按道理说,并不难被发现。

但是,人们却好像有意无意的忽略了那些问题,而后把罪名一股脑的加在了董卓头上。

奇怪,真真是奇怪!

除此之外,更让曹操感到困惑的是,桥瑁矫诏传檄天下讨董,实在是太过于巧合。

弘农王才死,矫诏便出现。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弘农王的死,就是为了这一封矫诏而准备。

然而,这个问题再一次被所有人忽视,天下英雄莫不是义愤填膺,纷纷起兵响应。

可是,这反应未免也太迅速,迅速到根本不符合他们的性格。

袁绍性情宽厚,实则优柔寡断,疑心甚重;袁术,心胸狭窄,做事先问是否有利于自己,可此次却率先出头;张邈,品行高洁,然则行动迟缓;韩馥,本性多疑,行事谨慎。

这些人,说穿了都不是那种果决之人,但是却一个个争相出头。

也就是说,他们或许早有联系,所以才能够如此不约而同的响应,制造出浩大声势。

那么,问题来了!

我又当如何行事?

曹操深知,这对他而言,会是一个机会。

此前,他行刺董卓失败,得到了一个响亮的名声。如果这一次趁热打铁,他就能获得更多的威望。典军校尉、奋武将军?这听上去很美,可实际上,曹操在诸侯之中,地位并不是很高。原因很简单,他没有地盘,也没有支撑他名望的实力。

奋武将军,说穿了只是一个虚职。

如果能够趁此机会,拥有配得上他名气的实力,那么他曹操才算是真真正正有了地位。

可问题是……妻儿尚在洛阳!

曹操上次刺杀失败,董卓最终没有追究,还给了他一个奋武将军的头衔。

这次,如果他起兵讨董,妻儿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说实话,他心里也没有底儿。

笃笃笃!

有人敲响了房门。

紧跟着,房门拉开,卫兹和一个瘦削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那中年人身材不高,大约也就是七尺五寸左右,身体很单薄,面色惨白,透着一种不太健康的肤色。眼窝很深,脸颊消瘦,鼻梁高挺,站在那里,有一股阴鸷气。

曹操见到两人,忙起身相迎。

“子许,戏志先生,这么晚有事吗?”

那中年人名叫戏志才,乃陈留人氏。

此人出身寒门,颇有智谋。只是年轻时,因行窃乡里,故而品行不佳,不被人看重。

曹操在偶然机会,与此人结识。

他发现,这戏志才有大才,且理念颇为契合,于是便请来身边。

卫兹和戏志才分别落座,但卫兹却未开口。

戏志才道:“明公,时局发展到今日,与当初你我猜测几乎一般无二。

乱世将至,正是明公一展宏图的机会。这两日,我见明公若有所思,不知可有决断?”

曹操闻听苦笑,发出一声长叹。

“我之心意,瞒不过先生。

不过,我有两个忧虑,迟迟无法决断,还请先生予以点播。

这其一,操当初在洛阳行刺董贼,失败后仓皇而走,却使得妻儿陷落于贼窟之中。董卓后来为显示宽厚,于是没有追究。若我现在起兵,我那妻儿怕难以保全。

其二,操虽有奋武将军之名,却无将军之实。

今十一路诸侯联名讨董,操虽有心杀贼,却苦于无兵无将,又如何能够在诸侯中立足?前日,我父传书,可以在谯县为我征召兵马,但实际上,不过是杯水车薪。”

曹操话刚说完,一旁卫兹便开了口。

“孟德,若你有心杀贼,卫兹不才,愿鼎力相助。

我卫家有薄产,可尽与孟德召集人马,打造兵械……所以,这兵马之忧,孟德无需担心。”

“啊?”

曹操闻听,不由得喜出望外,呼的站起来,看着卫兹。

戏志才道:“明公便得了兵马,还需有一个正式的身份。

奋武将军乃董贼所赐,拿出来难以服众。我听说,此次讨董,陈留太守张孟卓已经响应。明公与张孟卓相知,且张孟卓在诸侯之中,也颇有威望。然张邈空有名望,却无真才实学,手下更无可用之人。若明公相投,他定会接纳,并委以重用。

到那时候,明公借张孟卓之名,行讨伐之事。

对外结交诸侯,对内招兵买马,可迅速壮大实力,成就一番事业。”

曹操听罢,不禁沉默。

张孟卓,便是陈留太守张邈,表字孟卓。

他是东平寿张人,少年时已侠义闻名,接济贫困,助人为乐,甚至倾家荡产。

壮士英雄,因此对他极为尊敬,更与度尚、王考、刘儒、秦周等七人并称为‘八厨’。

厨者,能以财救人。

其名声或许不如‘八俊’、‘八顾’响亮,却也是为天下人敬重。

曹操与张邈,确实交情不错。

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前去投奔,张邈定会待以上宾。

“可是,我妻儿……”

“明公,今国家危难,我等当舍生取义,方不负大丈夫之名。

明公何以只念儿女私情,却不顾天下人之安危?相信夫人若知明公决断,必不会怪罪。”

戏志才长身而起,厉声呵斥。

曹操不由得面红耳赤,良久之后,下定了决心。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却始终无法决断。借由戏志才之口,让他终于决定,也算是让自己好过一些。

“如此,我明日便去寻孟卓商议。”

卫兹和戏志才相视一眼,也旋即露出了笑容。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就听仆人道:“老爷,外面有一个名叫夏侯渊的人,说是曹公亲眷,求见曹公。”

“妙才怎么来了?”

曹操闻听,不由得大吃一惊,便站起身来。

不过,他旋即露出笑容,看着卫兹和戏志才道:“我正忧虑,有兵无将,不想妙才便来。他乃太仆夏侯婴之后,乃我亲眷。他的妻子,便是我之妻妹。妙才来的正好,实天助我也!”

说着话,他便带着卫兹和戏志才走出房间,直奔大门而去。

细雨,靡靡。

更为这春夜增添了几分清冷之气。

在卫府大门外,一个身高八尺六寸的男子,身披蓑衣,牵马而立。

他挎弓持矟,背负三个箭囊,身姿雄伟。

当曹操走出来时,看到这男子,顿时哈哈大笑。

“妙才,你来了。”

此人名叫夏侯渊,也是谯县人氏。

事实上,夏侯和曹氏,都是谯县大族。夏侯渊与曹操,更是关系密切。不仅仅是亲眷,早年间曹操在家乡受案件牵连,夏侯渊二话不说,便代他承担,义气过人。

他看到曹操,也露出了笑容。

“孟德,我也是才回家,听太尉言,方知孟德此前做得好大事情。

太尉担心你一个人在外会有危险,所以命我前来护卫。我得知消息后,便急忙赶来……元让、子孝、子廉而今也都在家乡,只待孟德一声召唤,他们便会赶来相助。”

这是一个宗族昌盛的时代!

曹氏和夏侯氏两家的关系,几乎无法用言辞来形容。

两家世代交往,彼此间相互辅助。夏侯氏是西汉夏侯婴之后,而曹氏则是西汉曹参之后。四百年彼此扶助,早已亲如一家。

夏侯渊口中的元让,名叫夏侯惇,有万夫不挡之勇。

早在黄巾之乱的时候,他二人就跟随曹操征战沙场。后来曹操被何进征辟,又被封为典军校尉。夏侯惇夏侯渊便留在了老家,各自谋生,没有随曹操一同去洛阳。

用他们的话说:时机未到。

而子孝,名叫曹仁;子廉,名叫曹洪。

此二人都是曹操的宗族,关系更加密切。

听闻夏侯渊这么一说,曹操总算是松了口气。此前卫兹愿意为他散尽家财招兵买马,但还远远不够。说穿了,便是缺少夏侯渊这样的人跟随,有兵无将难成大事。

“妙才,快快随我来。”

曹操拉着夏侯渊的手,便走进了卫府。

在书房里,夏侯渊脱下了蓑衣,把箭囊和长矟放置一旁。

“方才子许和先生正劝我说,要我投奔张邈。

我本担心,实力有所不足,不想妙才便来了……”

曹操把如今的局势,和他的决定,毫无隐瞒的与夏侯渊讲述一遍。

“我这就派人回去,请元让他们前来。

明日,我会前去拜访孟卓,这边有子许他们招兵买马,却需要妙才你为我多费心思。”

夏侯渊点点头,沉声道:“此渊份内之事。”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而后凝视曹操道:“当初孟德离开家乡,前往洛阳。因子阳相伴,所以我等没有跟随。为何此次前来,却没有看到子阳的踪影?”

曹操闻听,脸色不由得一变。

他看着夏侯渊,良久一声叹息,苦涩道:“子阳而今,尚在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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