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国一百七十三年。
三月,叛军横穿渭河,连攻十三城,一路势如破竹直攻皇城而来。

同月,前方传来战报,驰援的三王,淮南王倒戈,杀赵王,韩王逃。

四月,九嶷山山匪偷袭,宁都失守,镇守大将,一人被诛,三人被擒,大将军秦桦身受重伤,被追杀途中不慎跌落悬崖,恐无生还之机。

此消息一经传入朝堂,满座哗然,勉强稳下的心再强压不住,人心惶惶。更有甚者,提议主动议和,以割舍城池为议和条件,保住皇城。

北冥风盛怒不已,连杀数人,这才勉强按下躁动不安的局面。

后宫内,秦桦出事的消息如丝帛裂了口子,补不上,堵不住,一时传遍了各个角落。自然,也传入了司徒菀琰的耳中。

听了消息,她当时便经受不住打击晕厥过去,待醒转,也只是将自己关在内殿之中,抱着常乐哭得泣不成声。

夕若烟去瞧过一次,可司徒菀琰闭门不见,就连随侍的花颂也都被拒之门外,一行人在殿外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均是手足无措。

前朝以鲜血换来了短暂的平静,杀鸡儆猴,后宫也稍稍安慰了些,再加上夕若烟强力压制,倒也并未掀起什么太大风浪来。

夜里,夕若烟了无睡意,一直等到戌时过半也未见北冥风回来。许是前朝事多冗杂,一时走不开也未可知。

亥时过半,有宫人来禀,说见到圣上銮驾朝着凤鸾殿而来。夕若烟忙让庆儿为自己穿衣,又裹了斗篷,着人掌灯去殿外亲迎。

銮驾照旧在凤鸾殿外停驻,北冥风只余了玄公公在后跟随,穿过长长游廊,直往东殿而来。

夕若烟耐不住性子想要上前穿过游廊,但孕肚渐大又步伐沉重,夜里烛火昏暗,庆儿恐担心她有不便,硬是拦着不肯让她多行一步。

那厢北冥风远远瞧着这边烛火摇曳,心下明了,更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更深露重,你怎么在门外候着?”人未近,带着呵斥的声音已是率先传来。

北冥风大步跨下石阶,伸手解了身上披风的带子,扬手便披在了夕若烟的身上。

夕若烟脚步未动,抬头讷讷凝着月光下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莫名的感伤袭上心头,刹那将心间填满,满是无助。

夜风习习拂过,已入春的天此刻吹在身上却是沁人的寒冷。她冷不防打了个哆嗦,鼻尖通红,眼眶晶晶亮亮,比那天边的星子还要亮上几分。

掌心触及的肌肤冰凉一片,北冥风心疼极了,替她呵手,又将披风的领口拢了拢,大手挥退侍婢随从,揽着她踱步进入寝殿。

一时无话,待将寝殿合上,夕若烟再忍不住,转身望着他的背影唤了声:“阿风,真的要输了吗?”语带哽咽,泪水已止不住簌簌而落。

关门的动作一顿,北冥风沉默,须臾缓缓将寝殿的朱门掩紧,却未回话。

心头揪痛,夕若烟忽然跑向他,从后将他紧紧抱住,泪只无声。

长夜漫漫,夜色更显苍凉。

碧纱罩下烛火摇曳,将二人身影渐渐拉长。

阔袖下北冥风拳头紧握,手背上的青筋渐渐凸起,片刻,他松了手,却转身将夕若烟揽入怀中。

下颏抵在她发顶,浅浅清香钻入鼻尖,北冥风难得深觉暖心了一回,可朝堂之事抛之不去,该来的,始终无法躲开。

夕若烟哭得久了,忽觉腹中一丝绞痛,她慌忙止了哭泣,右手转而抚上孕肚,却只兀自隐忍不发一言。

北冥风有所察觉,松开揽住她的手,轻问:“怎么了?”

腹中不适转瞬即逝,夕若烟怔怔,缓缓摇了摇头。

瞧她脸上泪痕未干,北冥风心有不忍,抬手替她将泪水拭去,却仍旧未曾回答方才那个问题。

“不早了,早些歇息。”

夕若烟按住他的手,目光定定落在他脸上,神色坚定,并不肯就此作罢。

北冥风原不想将前朝那些个糟心事带到后宫来,更不想用这些烦心事扰了她的心神,但终究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得妥协。

“淮南王倒戈,赵王被杀,韩王在逃,再加上宁都失守,我军损失惨重,叛军却气势高涨,一路直攻皇城而来。”北冥风叹气:“照这个速度,不出一月,皇城就会攻陷。”

夕若烟大骇,身子摇摇欲坠,北冥风见状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她紧紧攥着他衣角,不可置信:“这都是真的?”

北冥风垂下头,沉重点头。

“那南诏呢?阿洛和云烈不是正与匈奴对抗,倘若这个时候派兵驰援,可还来得及?”

“即便来得及,也对付不了四王的势力。”

“四王?”夕若烟愣怔,思绪百转千回,却始终想不明白。

话既已说到了这个份上,北冥风自也不再隐瞒,“刚收到消息,韩王也叛变了。如今,南诏虽牵制着匈奴,可以北冥祁为首的三王已从四面夹攻,目标明显,直逼皇城而来。只可恨楚训至今生死不明,瑾瑜又坠落悬崖,怕是……怕是……”

北冥风悲愤交加,他紧握双拳,一腔恨意无处可泄,想着心腹以及挚友都先后遇难,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夕若烟尚未从惊骇之中回过神,一时手足无措间,却也不忘宽慰北冥风。只是眼下大祸临头,生死之间,终有抉择。

脑海中一时天旋地转,夕若烟按了按太阳穴,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北冥风慌忙扶着她坐到椅子上,满面担忧不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夕若烟坐下缓了缓,方才觉得舒适了一些。

“烟儿,朕考虑许久,觉得……不如你就此搬去行宫,那里清静,你也好静养安胎。”北冥风望着她,犹豫着说出了自己多日来的考虑,可又深知她性子,恐她不肯答应。

果然,一听这话,夕若烟便当即变了脸色,“你这是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而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即将出世的孩子考虑。”北冥风坐到她身旁,伸手揽过她玉肩,细声解释:“皇城已经不安全了,宫中人多眼杂的,前些时候还抓了几个蒙混入宫的探子,我实在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凤鸾殿。”

“所以……”

“所以你暂且搬去行宫,一来静心安胎,二来前朝事多,我一时也无法分心来照顾你。你去了那儿,朕会加派人手保护你的安全,待战祸一过,朕亲自去接你回来。”北冥风好言好语,似业已打定了主意。

夕若烟张了张口似要再争,可话到嘴边,又给生生地堵了回去。

她沉默片刻,只能不情不愿的答应:“可你要记住一句话,你生,我生;若你不幸……我……”夕若烟顿了顿,探手抚上孕肚,“若国亡了,你没了,我便带着孩子跳下城墙,随你而去。”

一生一世,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北冥风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可国难在即,一朝倾覆不过只在转眼之间。

他是皇帝,他有他的使命,而作为他的妻子,她亦有她的执着。

但愿,国仍在,她同在。

天未明,北冥风已穿戴妥当去了太极殿上朝。

夕若烟悠悠醒转,庆儿入内来伺候她梳洗妆扮,伺候早膳。

殿中已有宫人在收拾行装细软,西殿也使了人去告知一声,是去是留,皆由司徒菀琰自行裁决。

夕若烟正用着膳粥,有宫人进来通传,不消一会儿,花颂已搀着司徒菀琰缓缓踏入殿中。才不过短短两日,司徒菀琰已消瘦了不少,精神也不似前日。

临了近前,司徒菀琰行礼。夕若烟行动不便,使了庆儿去搀她。

“你身体不好,就别过来了,有什么事便让花颂过来道一声就好。”她抬手,示意着司徒菀琰坐到近侧来,“用过早膳了吗?庆儿,再去添置一副碗筷。”

“是。”庆儿得了吩咐,当即吩咐人。

花颂扶着司徒菀琰近侧落座,经那一事,司徒菀琰精神明显有些不好,脸色也略苍白了些。

有宫人将新添置的碗筷摆了上来,庆儿为她舀上一碗膳粥,她却动也不动。抬眼望了忙碌收拾行装细软的宫人一眼,司徒菀琰率先开了口:“就这么急着走吗?”

夕若烟顺着她的目光也环顾一番寝殿,方点了点头。

“让我随你一起去吧。”

夕若烟诧异,显然未料到她会作此决定。

司徒菀琰垂下眼睑,长长羽睫隐去眸中神色:“我始终相信他还活着,只要一天没见到他的尸体,一天没有确定他死亡的消息,我就还抱着一线希望,我要等他回来。”

夕若烟沉默,不知该如何劝说。

鼻尖微酸,眼泪险险滴落,司徒菀琰慌忙转头拭去眼角泪水。待吐纳几番,她稳了稳心神,才道:“这些日子你待我极好,事事周到,若非有你作伴,相公出征的日子,我都不知该是怎样的郁郁寡欢。将军府空空如也,与其回去对景伤情,不如随你同去行宫,有我陪伴,你也不至于太过无趣。”

“有你相伴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可是你就不思念父母,不想回去看看吗?”

司徒菀琰一怔,不想念是假的,可与其让父母看着她落泪而黯然神伤,倒不如避得远远的,至少不必让父母在担忧国事的同时也为自己操心操劳。

如今京中虽动荡不安,可父母有三哥庇佑,她倒也放心不少。自行前去别宫,既是同夕若烟作伴,也算替自己找个清静之地,默默等着相公的回来。

见她心意已定,夕若烟自是不会多言的,只让宫人先去收拾妥当,明日一早再前往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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