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盛夏和时烨一起去了小普陀。
在海边骑车的时候,时烨嫌热就没戴帽子口罩,盛夏神经粗,也没想过带什么防晒用品,两人就这么晒了一天太阳。

起初两人都觉得没什么,结果后来天色晚了些才发现皮肤都被晒得出了问题时烨还好,也就是轻微有些干燥发红,盛夏就比较惨了,他皮肤白嫩,直接被晒得脱皮,感觉比见血还惨,脸红通通的,看着挺可怜。

更糟糕的是回古城的路上下了暴雨。很大的雨,风也很大,时烨就没见过来得那么急那么快的雨。盛夏跟他解释说:“我们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的,早上看着万里无云,下午可能就下大雨。”

盛夏顿了下,又道:“但我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他们好不容易淋着雨上了最后一班回古城的班车。上车坐下以后才发现,两人都淋得湿透了,被晒伤的脸和着雨水,看上去很狼狈,也很搞笑。

等车开起来,他们相互看了看对方的样子,都有些忍俊不禁。

车摇摇晃晃地往古城开回去。盛夏一直记着时烨坐大巴和公交一类的车会不舒服,就从自己湿哒哒的包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蜜饯,递过去说:“时烨老师,你吃一点。”

时烨发现这几天盛夏对自己说得最多的几句话就是‘你吃一点’‘你看看这个’还有那句他越听越别扭的‘时烨老师’。

他把那包东西接过来,拆开吃了一颗,发现跟前几天吃的口感不太一样,就问了句:“这味道怎么怪怪的?”

这几天吃的东西都怪怪的,和盛夏一样怪怪的。可即使怪时烨都还是吃了,不管喜不喜欢。他给自己找了个很合理的借口去接受这种奇怪:我来都来了,总要试试对吧。

来都来了,遇都遇到了。反正没尝试过,尝尝看又如何。

“这个不是话梅啦时烨老师,这个叫雕梅,是大理洱源的一种特产,我听说在南诏国时期就有了。很多本地的白族女孩都要学做这个,手艺好坏也是衡量她们是否心灵手巧的标准这个雕梅还可以用来泡酒,泡出来就叫雕梅酒,还挺有名的。”盛夏说得头头是道,“等你走的时候带些包装雕梅回去送朋友吧时烨老师,这个我觉得还挺好吃。”

时烨心想他身边那群妖魔鬼怪可看不上这甜不拉几的玩意儿,弄几箱酒回去还差不多。

不过还是带一点吧,时烨心想。他把手里的东西往盛夏那儿递了递:“你也吃。”

车还是摇摇晃晃地往前开。明暗交接的时分,天色在变暗,雨很大,根本看不清远山和云,看不清树影和景。

窗外路灯在时烨的瞳孔里一盏盏地明明暗暗。他对这个城市觉得陌生,但又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即使现在外面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时烨都觉得这个城市是温柔的。

车里气氛也有些疲惫,没有人开口大声说话,这辆大巴似乎要开向世界尽头,而这个车厢里的人似乎也在静静等待末日来临。

想写歌,时烨心想。

这念头刚刚闪过去,旁边的盛夏开始在自己的双肩包里摸,找半天摸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然后他就叼着一颗雕梅,伏子开始在那个被雨水浸得半湿的本子上写什么东西。

车里没有开灯,有点暗。

时烨又闻到了盛夏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味道。被雨浸湿过后更润了些,带着植物的干净清新,是在炎热的夏日里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那种味道。有点像林间的雾,谷里的风,凉凉的。

雾,风又是这种见鬼的形容。时烨有些沮丧,他发现自己有些焦躁。

时烨知道盛夏这会儿大概是灵感溢出,所以没有出言打扰。他拿出手机看了下,确认还没被淋坏。来到这里以后时烨开始觉得这些无所谓了,他甚至觉得手机在这一刻坏掉最好。

坏掉,他就能跟那个被放大的、虚拟的、不属于真实的电波世界彻底失去联系,他就能只属于大理,只属于此刻,只属于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时烨打开了手机手电筒,拿远了些,给盛夏打着光,让他写。

盛夏写到一半,突然抬起头,对着身边的时烨道:“时烨老师,我想到一个概念讲山神的。苍山十九峰,我一直觉得山里一定有山神保佑,我们常说,一水绕苍山,苍山抱古城我在想,写一首主题是拥有着山川湖海的神,而我们是被他庇佑的凡人”

他齿间含着一颗雕梅,说话有些含糊。青梅雕花,吃的东西做得那么精致也少见,挺好看的。但看来看去,那雕花的梅似乎没有盛夏的嘴好看。

淋了雨有些冷,盛夏的声音轻轻软软地传到耳朵里,那声音顺着耳朵往身体里面钻,钻,钻,最后窜进了心里。

时烨不知道他是想讲给自己听,还是只是在自言自语。那不重要,时烨其实没心思去看盛夏在写什么,也听不太清他的表述,他此刻只觉得灯光下盛夏很好看,尤其是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里。

是无关任何的一种好看。即使他身上湿淋淋,脸上红彤彤,狼狈疲惫,也好看。乱糟糟的,更好看些。

这样的夜晚,这样一生里也大概不会有几次的夜晚。车程和旅程总有终点,可时烨知道这一刻会在回忆里变成永恒一类的东西。因为那一刻,他居然有一种自己在和身边的人相依为命的错觉。

时烨觉得自己想开口说点什么,有点声音最好。所以他说:“那这首歌是想写,神爱人,还是写,人爱神。”

盛夏闻言怔了下。他笔下的动作停了,下意识抬头迎着照向自己的光,去看拿着光芒的时烨。

那个光芒里的人静静看了他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盛夏咬着的那颗雕梅,取出来——

盛夏看着时烨拿着那颗自己含咬过的雕梅,又指了下自己手里空掉的包装袋,说:“被我吃完了你不想吃给我。”

其实盛夏是想吃的,只是他吃蜜饯一类的东西更喜欢含着一点点地咬着吃,而不是像时烨一样一整个地塞进嘴里嚼。

他感觉时烨想吃,就答:“不吃了,你吃吧,时烨老师。”

时烨点了下头,把那颗盛夏含湿了一角的雕梅放进了自己嘴里,开始咀嚼。

吃的时候时烨又问了一次:“你还没回答我,这首歌是想写神爱人,还是写,人爱神。”

盛夏看着时烨嚼东西的动作,静静慢慢地道:“是写人爱着神,写奉献自己,写奉献一切。”

他心里想的是,原来时烨老师真的很喜欢吃梅子。

“继续写,写完给我看看。”时烨单手把那个吃光的包装袋折起来,“我给你打光。”

车还在开,还在开。别停下了吧,时烨想想完后他就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想?

他皱了下眉,又神经质地摇了摇头。

得避开心里那些似乎在野蛮生长的东西。

大概是本能决定的吧,除了本能排斥也没办法解释了,因为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会是我和你,而你会是一个男的,是我的歌迷。

时烨生在一个极其传统的北方家庭里,虽然家庭不怎么和睦,但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看漂亮姑娘,有过好感的都是明晃晃的性别女。对一个男性有好感对他而言是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理智和长久以往的教化让他排斥接受喜欢同性这件事。

就像人吃饭呼吸是本能需要一样,对于他,喜欢男的不可能这件事,天经地义,本能抗拒。

盛夏就更简单了,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情。他的人生简单地像一条直线,爱情那么复杂,他还做不到那道题,甚至连那道题摆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拿起了笔,在做这道难住了那么多人的主观送命题。

车在电闪雷鸣里往前开,很快还是到了他们要到达的终点,他们下了车。

两个人都没伞。雨下得特别大,一道道的闪电和惊雷给了这个安静的古城一种别样的氛围。城门口很堵,很多人拿着伞,穿着雨衣在等车。

还有抱着伞和透明雨衣的小贩在做生意,大声吆喝着‘20一套20一套,不要在这里淋雨感冒!’

盛夏询问时烨:“雨太大了,我们买把伞吧时烨老师?”

“不买了吧,反正都淋湿了,就这样回去吧。”时烨笑了下,“好奇怪,可能是心情不一样,我总觉得你们大理的雨比北方的雨干净好多,我刚刚尝了口,甜的。”

盛夏也跟着他笑:“对吧!时烨老师我跟你说,我就很喜欢下雨。我总觉得雨是有情绪的,像今天的雨就是有点像特别开心的暴雨,发泄一样!”

两个被淋成落汤鸡的人笑呵呵地往古城里走。周围的人奇怪地看他们几眼,又急匆匆地撑着伞跟他们擦肩而过。

“你说得对,雨有情绪。”时烨点头,又抹了把脸上的水,“世间万物都有发泄自己情绪的方式,那方式也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下雨不一定是天在哭,也可能是天太高兴了喜极而泣。被解释成什么样,其实代表的是解读者的心情。”

盛夏点头,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弯下 身子把鞋脱了,又把脚下湿淋淋的紫色袜子塞进鞋里,随即就光着脚踩在古城的青石板上。

雨很大,砸在身上都有些疼。雨声响,他们靠得很近,但还是需要提高音量才能听到彼此说的话。

“时烨老师!”盛夏光着脚对着面前的男人大声说,“我小时候!如果下雨了,那天放学回家就会脱了鞋子走!我记得我小时候古城还没那么多人,市区里面好像也是!每次下雨我都觉得世界特别干净,踩着雨我就会特别高兴!”

时烨看着那双浸在雨里赤裸的脚,愣住了。

此刻的盛夏看上去是恣意的,飞扬的,终于不是空有少年模样但没有少年气的样子了。他笑着,站在雨里,脸上还有被润湿的晒伤,但看上去却像是一只自由的鸟。

“时烨老师!”盛夏还在笑,“你要不要脱了鞋子试试看!很好玩的!”

时烨完全没办法拒绝那个笑容。他蹲了下来,把鞋袜都脱了拿在手里,和身边这个少年一起,赤着脚开始在古城里走。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淹没了整个城市。

他们往前走了没几步,突然,面前这个被雨淋湿的古城却一瞬间全都黑了。

一瞬间。

盛夏被吓了一跳:“停电了吗?”

周边有店铺的人家跑出来相互问询,大声交谈,他们听到有人说,北城门那边有雷击中了电力系统,不知道要抢修多久,雨太大了。

时烨用笃定的语气说:“停电了。”

他们站在雨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去看面前这个一片漆黑的世界。

你有见过城市在一瞬间失去光吗?

他们看不清彼此了。周围只有雨,只有很弱无法视物的光线,只有浮动在空气里一种难言的兴奋世界黑了,你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就在那黑暗的路途里,似乎有别的什么被点亮了,点燃了。

时烨看着面前的黑,深吸一口气,凭着直觉抓住了身边盛夏的肩膀。

他说:“别愣着,走了。”

盛夏没听清,又问了时烨一遍:“什么?”

时烨顿了下,才答:“我说,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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