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姬任与赵无恤陪伴天子来到城郊农田,一行人骑在马上,沿着田间小路缓缓行走。
不远处,一大家农户正在收割粮食,几个孩子开心的追逐打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见此情景,天子欣慰的说道:“任儿,你看那家人多开心啊。”

姬任点头道:“是的,父王。今年丰收,百姓自然欢天喜地。”

“嗯,对百姓家的孩子来说,能吃饱穿暖就是万分的福气了。但是对于帝王家的子嗣来说,福气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姬任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们三个对我来说同样珍贵。现在你们大哥去世了,而我终究要从你们剩下的两个人中选择一个。任儿啊,你要知道,这一选择对于父王来说十分艰难。我不希望你和政儿手足相残,更不能看你们各拥一派,相互攻伐,引得天下大乱。所以……”

“父王,我明白了,我将归隐民间,但求一片良田,换得此生安稳。”

“那倒不必……”

天子话还未说完,姬任却立即行礼,恳求道:“父王,孩儿心意已决,还望父王成全!”

“哎……”天子深深叹了口气,良久才点头低语道:“也罢,也罢。就依你意思吧。”

“谢父王!”

随后,众人继续沿着田间行走,只是再无言语。

转眼日薄西山,此时此刻,姬政刚刚离开洛阳地界。

队伍即将进入一处山坳,姬政突然勒住马匹,队伍也骤然而止。姬政盯住前方山坳仔细观望了一番,立即觉察出些许异样。他翻身下马,一番寻觅之后,从潮湿的泥土上捡起一块碎石。

而后,姬政拨马回身,下令道:“绕过此处山坳,沿小路进发。”

青门不解,问道:“殿下,天色已晚,此时绕道,恐怕今晚就无法赶到最近的驿站了。”

“赶不到驿站露营便是。带兵打仗之人,难道不能在外过夜么?”

“喏。只是……属下不解,殿下为何要绕路行进?”

“此时黄昏,正是飞禽走兽躁动之时,然而前面山坳却一片寂静,恐怕有所埋伏。”

说罢,姬政将手中石块扔给青门,青门接住石块,捏在手中仔细观察,却并未发现任何奇特之处。

“殿下,这是何意?”

“我从潮湿的泥土上捡到这块石头,可这块石头的底面却完全没有潮湿的迹象,显然是刚刚落在泥地上。所以,不久之前这里必然有人马经过,应该是无意中将这块石头踏到了泥土上。”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前方很可能藏有伏兵。”

“嗯,此行凶险,务必时刻谨慎。”

“明白了!”

于是,一行人立即掉头返回,沿小路绕过山坳,继续向晋国方向进发。

张循躲在山坳旁的树丛中,远远看到姬政掉头返回,不禁赞叹道:“呵呵,王子殿下果然非同一般。不过今晚,咱们的账必须算个清楚!”

天色渐晚,光线越发昏暗,城郊的田垄上,天子等人正在返回洛阳城。

姬任始终神情凝重,面色忧伤。天子想找些话说,却终究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只能一路无言。

洛阳城墙上飘扬的周字旗帜已经映入眼帘,要不了多久,父子就将天各一方,骨肉亲缘也会烟消云散,或许,这就是帝王之家无法避免的悲剧。

众人即将走出田垄,而就在这时,垄边的高草中竟突然钻出一条大蛇,大蛇吐出信子,一下扑至天子马前。骏马受惊,猛然从田垄上跃入农田,一路狂奔不止。

“父王!父王!”姬任慌乱,急忙带领众人上前营救。

然而马背颠簸,老迈的天子根本无法驾驭,眼看前方出现一条沟渠,那骏马腾空跃起,登时将天子狠狠甩了出去。

姬任紧跟着越过沟渠,见天子正倒在不远处,他慌忙翻身下马,将天子抱了起来。

“父王!父王!”

无论姬任怎样哭喊,天子始终没有丝毫反应。原来坠马之时,天子的后脑恰好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此时早已气息全无。

白发苍苍的内侍公公也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呜呜呜……天子驾崩了……天子驾蹦了……”

突如其来的情形令众人悲伤不已,而赵无恤却大喜过望,他急忙上前拉起姬任,低声耳语道:“殿下,此天意也!”

姬任擦去眼角泪水,深吸一口气,而后死死盯住赵无恤,问道:“天意如此,我该如何行事?”

“先下手为强!”

只见赵无恤猛然转身,抽剑抵在内侍公公的脖子上,说道:“天子临终之时将天子之位传于王子任,你们都听到了吧!”

内侍公公大惊,他惶恐的看着赵无恤和姬任,一时无话可说。

赵无恤面向众人,高声喊道:“天子驾崩之前,用最后一口气将王位传于王子任,在场众人皆可为证!圣意如此,不得违背!”

说罢,赵无恤将剑身一紧,质问道:“公公!你我皆可为证,没错吧?!”

内侍公公不得已,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

接着,赵无恤立即向姬任下跪,行礼道:“臣,拜见天子!”

其余众人也只好学着赵无恤向姬任下跪。

谁知,就在众人跪拜之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赵无恤起身回望,只见一人正催马扬鞭,拼命向洛阳方向飞奔而去。

赵无恤心中一惊,急忙命人放箭。然而那人马速飞快,十余箭均未能射中,转眼那人便已逃出射程,奔向洛阳城,赵无恤急忙对姬任说道:“那人定是太师藏在天子身边的亲信,眼下成败就在旦夕之间,请陛下立即行事!”

姬任仍然有些慌乱,他将手搭在赵无恤肩上,说道:“好……好……一切都请赵大人定夺,事成之后,我,不,孤,定不忘赵家的汗马功劳!”

赵无恤点头道:“陛下,洛阳禁卫军统领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所以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你是说……兵变?”

“不,应该说是用武力来拥护陛下。毕竟,太师等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叫回姬政。所以,臣今晚就能拟出遗诏,而陛下天亮就要宣布登基!”

“可是……父王尸骨未寒……”

“自古成王败寇,眼下生死瞬间,陛下决不能有半点犹豫!”

“好,那孤明日便宣布登基。”

赵无恤笑道:“正是!哼哼,恐怕今晚洛阳城里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赵无恤立即命亲信赶回洛阳向太傅报信,并从周边农舍找来一辆装稻草的马车,他将天子尸首藏入稻草中,悄悄运入洛阳。

夜幕降临,繁华的洛阳城逐渐褪去了白天的喧嚣,沉浸在一片安详之中。殊不知这静谧的夜空下,致命的暗流正汹涌而起。

太师府中,太师正一边享用着美酒佳肴,一边欣赏着歌舞。

这时,那名亲信拼死赶来,跪地拜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太师见亲信神情慌乱,心中着实一惊,他立即挥手退去舞女、仆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天子……天子他驾崩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天子驾崩了!”

太师大惊,他大口喘息着,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并命亲信说清事情由来。听罢亲信的陈述,太师神情凝重,问道:“你确定是意外么?!”

“是的,绝无人为可能!”

“天意……天意啊……”太师长出一口气,而后紧锁眉宇,握紧拳头说道:“我们已经无路可退,纵使天意如此,也必须拼死一搏!”

太师猛然起身,命令道:“立即派人唤回王子政,他刚走出半晌,应该才离开洛阳不久,此时天色已晚,他们定然在最近的驿站休息。”

“我这就派人前往驿站寻找,快马加鞭的话,一个多时辰足够赶到,之后立即返回,子时前后就能带王子政赶回洛阳!”

“嗯!只要天亮之前找王子政回来,一切都还有机会!此外,通知所有党众,集结家丁,全部武装,今晚恐怕会有一场血战!”

“喏!”

将近子时,清冷的夜风吹过,篝火摇曳不停。

青门捡起一些干柴扔进火堆里,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姬政身上的毯子掖好。

谁知,姬政却突然坐起身来。

青门忙行礼道:“抱歉,臣惊醒殿下了。”

姬政却抬手示意青门不要说话,他警觉的竖起耳朵,仔细搜寻着夜风中的微小声响。

“有人来了。”姬政肯定的说道。

青门将耳朵贴在地上,聆听了片刻,便立即起身叫醒众人,他拔出双刀,紧紧护在姬政身边。

急促的马蹄声愈发清晰,很快,一众人马便奔至跟前。这队人马的数量与姬政这边相差无几,他们气势汹汹,杀气逼人。

为首者跳下马来,唰的一声抽出一把金灿灿的青铜宝剑,直指姬政,问道:“你可认得此剑?”

姬政微微颔首,注视着青铜宝剑上跃动的火光,轻声道:“认得。”

“哼!亏你还认得。此剑外塑炎火之躯,内蕴炽热之心,非浩然君子不能驾驭!然而,彼时执此剑行走天下之人,如今安在?!”

姬政咽喉抽动,低语道:“他……他早已经死了……”

“哈哈,死了?这就是你拙劣的借口?!”

姬政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凝视着张循瞳孔中燃烧的烈火。

对视良久,张循苦笑道:“十五年前我便与他相识,他道德高尚,勤奋克己,胸怀天下之责任,肩负苍生之重担。他是我的兄长,更是我一直以来的榜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谁,上苍都会公平的对待,所以,即便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也经历了命运最大的残忍。他失去了光明的前程,失去了问鼎天下的剑法,更有甚者,他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然而,就算是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我依然坚信,他的心念仍会如同烈焰一般生生不息。”

“可是我错了,为了王权,你玩弄权谋,屠杀百姓,甚至连至亲的兄长都不放过!哼,更有甚者,你还娶了兄弟的女人!”

听到这里,姬政仰天狂笑,突然,他横起重黎剑,怒指张循,质问道:“痛苦?哈哈,哈哈,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自出生之时,我的血脉就是一种枷锁,而那悲哀又可笑的心念更是一种渗入骨髓血肉的诅咒!”

“因为这个诅咒,我日复一日的苦练,年复一年的探寻,直到现在我依然坚信,我能将这天下平定!我能带给百姓安康!”

“可世上又有谁知道,我承受了多少伤痛,经历了多少苦难。”

“当我遇到哈娜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放弃一切心念,就此归隐林间,在那林间的清澈水畔,种一园雏菊,筑一间茅屋,从此男耕女织,不问世事,休管他尘世的战乱与纷争。”

“呵呵,可这命运竟一步一步把我逼上绝路!那么好吧,既然如此,我就走下去!我倒要看看这命运的尽头究竟是何等天地!”

听罢这番话,张循缓缓向前,炎炽剑与重黎剑咫尺相接。黄金剑刃与亮银寒锋交相辉映,刹那间便凝聚了夜空中所有的光华。

“我最后问你一句话,公皙兄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姬政双目一横,冷笑道:“是。”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金光闪过,炎炽剑已向姬政面前劈来,姬政横剑格挡,顺势将重黎剑狠狠刺出。

一瞬间,喊杀四起,风声鹤唳,双方人马战成一团。

张循横劈侧斩,姬政左右格杀,二人出手凶狠,招招致命。

虽然姬政武功原本在张循之上,但手腕受伤之后功力早已不如从前,如今只能勉强跟张循打个平手。

张循招式凶狠,每一次劈砍都带着燃烧的怒火。姬政接连格挡,突然手腕吃疼,连连败退,张循则穷追猛打,一边挥剑,一边质问:“公皙兄待你我情如手足,你怎么下得去手?!”

姬政闪过身子,借势反击,向张循猛砍三剑,“你知道什么?!我杀他,为的就是实现他的心念!为的就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你放屁!”张循挡住攻势,趁机猛踹姬政侧肋,将姬政踹倒在地,“背信弃义之人谈何天下!”

姬政侧身闪过张循的猛刺,紧接着起身一脚,将张循踢出一丈开外,“天下从来都不是儿戏,你以为仅凭那些幼稚的妄想就能实现太平安康么?!不!从来不会!永远不会!这天下向来都是尔虞我诈!向来都是征战杀伐!只有强权的统治才能真正结束这一切!才能真正实现公皙兄的心念!”

二人执剑相对,篝火的烈焰在瞳孔中映射出变幻的光影,柴草的浓烟纷飞四散,将黑色的灰尘飘洒在遍地的尸体上。

青门从最后一个敌人的心口拔出短刀,而后带着残余的手下站到了姬政的身边,众人将张循半围起来。

姬政缓缓放下重黎剑,低头说道:“你走吧,我没必要杀你。”

“哼,没必要?你杀公皙兄是有必要的,你娶小霜也是有必要的。为什么杀我就没有必要?!”

张循突然歇斯底里,愤然挑开重黎剑,一步步向姬政逼近。

“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会惦记你!”

“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会把你当兄弟!”

“杀了我,就等于忘掉过去的一切,斩断所有的牵绊!”

“你倒是杀了我啊!!”

张循紧紧贴在姬政面前,愤怒的双眼中早已满是泪水。

姬政仰面朝天,粗重的喘息声里夹杂着紊乱的鼻音,他停顿片刻,重新用锋利的目光注视着张循,冷酷的说道:“将来有必要的时候,我不会留情。”

“好……我也一样……”张循缓缓转过身去,翻身跨上一匹战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天色将亮,姬政和青门等人继续向晋国方向行进。刚走没多久,突然听到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姬政勒马张望,只见一个信使正向他这边飞奔而来。

短暂交谈之后,姬政得知了突发的情况,他立即拨马回身,带领众人向洛阳方向飞奔而去。

然而令姬政后悔不已的是,其实昨晚入夜不久,信使们就已经到达了山坳尽头的驿站,一番打探,驿站的人说根本不曾见过姬政等人。于是信使们分头寻觅,寻找半宿,这名信使才在小路的尽头找到了姬政。

危急关头,生死存亡只在分毫之间。然而正是因为张循埋伏,姬政才改变了路线,这一改,就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现在一整夜过去了,洛阳城中早已天翻地覆,山河变换。

上午,姬政等人抵达洛阳城下,此时,洛阳已经全面戒严,城里城外满是持械甲兵,而那城墙上高高悬挂的正是太师及其党羽的头颅。

正午时分,新王姬任正式登基,群臣朝贺、举国拥戴,而姬政则变成了谋杀父王、密谋颠覆的反贼。

无奈之下,姬政只得逃离洛阳,连夜向越国方向奔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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