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没有黑透,顾长寿就寻了过来。
他看到楚辜从不远处走来,立即翻身下马,步履迅速但不显匆忙,到他跟前站定,拱手道:“王爷。”

楚辜看到被落在后面的侍卫急匆匆跟上来,一齐喊了声燕王殿下,他这才微微颔首,视线落到顾长寿脸上,并未言语,接着又看向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侍卫。

侍卫被他眸光一扫,当即垂下头道:“时候也不早了,王爷还请回吧。”

说着暗暗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侍卫立即牵马过来,楚辜也就接了过来,翻身上马,他坐在马上却又不动,依旧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势,问这个侍卫一句:“你们寻了多少个时辰?”

侍卫道:“从昨天开始寻的。”

昨天?这是昨天中午,还是昨天晚上呢?

楚辜却是不容他含糊:“昨天什么时候?”

侍卫愈发不明白这燕王究竟想问的是什么,心里战战的,冷汗涔涔直下,他也不敢抹了,只小声回道:“奴才要是记得没错,就应该是昨天申时的时候。”

“倒是辛苦你们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愈发像来讨债的阎罗王。

侍卫心里头更忐忑,他们哪里知道这尊煞神心里的想法,只恳求着天上不要忽然砸下来一件祸事。

正涔涔想着,楚辜却是早已懒得理睬他们这番怯态,骑着马离开了。

顾长寿紧跟其后。

站在最前面的侍卫招招手,有人赶紧上来了,他也不顾额角掉下来的汗珠了,吩咐道:“你去通知萧二爷一声,就说人回来了……”

想起之前萧二爷派人传过来的话,顿了顿又谨慎道:“就燕王一个人,没见着其他人跟着。”

到了营帐内,楚辜往桌边一坐,顾长寿刚好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水递给他。

楚辜就着温热的杯沿缓缓饮了几口,不缓不慢道:“你去查查这野山附近是不是住着什么人家。”

顾长寿应了是,又问道:“野山是皇家重地,平日里不让人进来,怎么会有人如此胆大?”

念着白天的几遭事,楚辜就道:“就是有人猜准了你这样的心思,才有恃无恐地住了进来。”

野山虽说是皇家重地,但平日里并没有重兵把手,也只有皇家狩猎的时节才会紧盯些。

这野山里面,土地广阔又肥沃,走兽禽类数不胜数,难保那些住在附近的山野猎户不会动什么心思。

掩埋在草堆下面的陷阱,还有些早放在里头的捕猎夹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过,这倒不是最关键的,最忌惮的还是有人混在这些山野猎户中悄悄地潜进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去。

想到这一点,楚辜脸色一沉。

这些天的落魄,决计不能白费了!

他接着道:“也查查野山有哪些出入的道,这几天进出的有哪些人,要时刻紧盯着些,别漏过了一个人。”

顾长寿看他神情,便知这事郑重不能耽搁,当即应声而去。

*

似乎谁也想不到,野山里还漏掉了一个人。

简锦没有力气地半躺着,眼看天黑了,耳边犹响着一声声越来越低的呜咽声,她有些不忍心地转过头,正对上母鹿半阖了的眼眸。

这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掉出来的泪珠也是清澈的。

它哀哀地低鸣着。

血从后腿的地上蔓延开来,已经浸染到了她周围。

简锦咬了咬牙,撑着土壁勉强坐直了身子。她往鹿的后腿看了看,伤势并不深,但是将整个身子翻开来一看,那背上赫然插着一柄箭羽。

血就是从这伤口里冒出来的。

简锦似抚慰地摸了摸它的鹿角,轻声道:“你忍着点。”

她用抚摸过它脑袋的手去拔这枝深扎已久的箭羽,可是刚刚拔出了一点,血冒得更厉害了。

简锦虽然不懂医术,却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赶紧停下,往袖管上扯了大块,缠着箭羽包扎了几圈。

在幽暗的光线下,箭羽的尾部隐约刻了一个字。

简锦端倪了会,只能大致地看到一个“逍”字。

这箭羽质地精贵,雕刻细腻,不像是一般的侯爵能拥有的。

简锦轻轻地将身子靠在土壁上,低头望着仍被捕猎夹子勾着的手掌,轻轻地呼出了口气,开始慢慢地思考这枝箭的主人。

世家皇子里,有哪个人名字里头带了这个字?

世家贵族的公子少爷,她并不清楚,倒是此次随皇帝狩猎的皇子殿下们中,倒有一位名字里有这个字。

那是太子楚逍。

四岁生母病逝被养在皇后膝下,七岁立太子,十四岁冠盖满京华,但他的荣耀与才华却在十年后戛然而止。

二十四岁这年夏,他与后宫的一个妃嫔通奸,风声走漏,传到了皇上耳根子里,二话不说撤了他这个太子之位,从此再没有得到过重用。

后来皇上驾崩后,燕王继位,他仍被圈禁在养荷院,最后也只是落得一个半疯不死的下场……

想到这里,简锦有些好笑。

如今想这些无用的做什么,现在她自己的命都难保住。

宽阔漆黑的夜空下,有团小黑影呜呜地凑了过来,在周围徘徊着,始终不肯走。

简锦看了看,却是白天那头被她救了的小鹿。

它正低着脑袋往里面凑,看到母鹿躺在血泊里,叫声更难过了。

简锦听着如鲠在喉,也是难受得紧。

动物看到母亲受累,如此凄鸣,更何况是人呢。

想起前世为她不断操劳的父母,简锦愈发心酸,攥着缺了角的袖管抹了抹眼眶,忽的这时传来一阵马蹄飞扬的声响。

简锦一惊,手也抖了抖。

这手掌落着伤,动一下都觉如浸冒着油泡的热锅,十指又连着心,难免叫人心眼里都发疼。

守在旁边的小鹿似被马蹄声所惊,吓得立马匍匐在地,呜咽得更加急切。

等到马蹄声一近,人的喘息声也愈发明显,空气里带着股潮湿的草木清香,他从不远处看到一团瑟瑟发抖的黑影,当即取了张弓,准而稳地射过来。

嗖的一声,箭羽狠狠刺入小鹿脑袋。

血溅开时,尸体一咕噜顺着土壁滚落,狠狠砸在简锦跟前。

四野下,风过无痕。

小鹿脑袋歪朝她的方向,眼睛睁得圆鼓鼓的。

它像没有气绝般,眼泪噗噗往眼眶外冒。

简锦紧紧缩在角落里,两手攥着袖角,渐渐出了汗。

耳边的马蹄混杂着男人的粗喘声,一下下鞭打在心上。蓦地一声马啸扬声,烟尘在陷阱周围乱斗。

他来了,他来灭口了……

千百种念头在心尖滚过。呼吸几乎被揪了起来,简锦她看着面前这头小鹿像一堆剔除了骨血的肉,无力地瘫在地上,睁大的眼睛直直地朝前瞪着。

几乎心惊胆战。

脚步声在周围渐响,紧接着一道黑影笼罩而下,手里捏着的火把也随之投射下来。

光亮投在小鹿尸体上面,简锦几乎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恨不得自己这会消失不见。

人影站了会,似乎瞧不见什么东西,要打算回去,可是心下仍有蹊跷,便又折回,压弯了脊背朝里面喊了声。

“里头有没有人,有的话吱一声?”

这道声音实在是清晰,一字字都落进了她耳根子里。

简锦呼吸一滞,下意识喊出声,可是心头滚过一念,压在嘴边的话瞬间有滚回喉咙里去了。

上头的人没得到回声,又不甘心地喊了声,然而还是没有结果,他这才作罢骑着马离开。

听到马蹄声渐远,简锦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怔怔地靠在土壁。

空气里的草木清香里混杂着血腥味,几乎让人作呕。

简锦怔了一会儿,听到点细微的动静,循声望去,却是不远处的母鹿正朝着小鹿的方向低低哀叫。

四野寂静,它的痛哽在喉咙里,更像是哀嚎般。

心里一酸,眼泪就滚出了眼眶,简锦赶紧低头用手背胡乱摸了一把。突然毫无征兆的,一团浓烈的火光扑了过来,从上头照射定格在她脸上。

简锦不由举袖遮掩,少年清亮的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你果然在这里!”

看到她如此掩饰,萧玥不禁笑一声,只不过这会笑里又带了些讥笑,“你怕什么,难不成还想着我是来害你的?”

简锦知道自己得要表露出一番态度来,不然按照这个小霸王的性子,也定是要逼她的。

她缓缓移开手,那缺了几个角的袖管一下子滑落到臂弯间,露出一截莹白肌肤,在火把照耀下,像裹上了一层香油。

萧玥看她将脸露在火光下,眼睛一亮,笑得愈发灿烂了。

简锦看着他,火光映着,他咧着整齐而雪白的两排牙齿,里面还有一颗尖润的小虎牙,这一笑衬得面容少年气,也愈发清丽。

明明还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却隐隐有如此姿容,倒叫京城里自命不凡的世家小姐都低伏姿态。

简锦道:“依照萧二爷这话,真是来寻我的,简二就在此先谢过了。”

她也把话撂在这了,他救,她便感激万分;他若是不救,那就跟之前的话相悖,是他食言了。

不过她也知道,萧玥这人不管这些陈墨规矩,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出牌。

“这会儿倒学会跟爷客气了,”萧玥蹲在边上戏谑轻笑,看听语气,倒像是不喜欢听她这文绉绉的客套话。

不过他既然到了这里,自然也是来救她的,当下就朝她伸出了手,“赶紧的,爷老远过来,不是来跟你寒暄的,爷今晚还有事得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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