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彬坐在桌子后头,眼睛闭着,像个入定的和尚。
丁战国见他这副模样,敲了敲桌子:“行,不愿意唠这些,那就换个话题,咱聊点别的。”

陈彬像是没听见,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面条这东西,老行家和尝鲜的人,吃相不一样。刚出锅的烫嘴面,咬着一头就不松嘴,一根从头吃到尾,看你吃那么香,要是没脚镣拦着,你得蹲在凳子上吃。南细北粗、东淡西咸,老家是西北哪儿的?”

陈彬仍旧闭着眼睛,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没辣子,大蒜凑合了吧!要是在这儿拖到过年,我让人给你做一碗拉条子。”

陈彬用手指头掏了掏耳朵。

预审员看不下去了,把手里的笔放下:“哎,说话。睡着了?”

丁战国刚要说什么,外面电话铃响了。他看了看陈彬,而后起身出门,一路来到隔壁的屋子。

这个屋子里有两张卷着被褥的单人床,是夜里轮班的时候侦查员们休息的地方。床边有一张木桌,木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哈尔滨市区地图。木桌上的一部手摇式电话正在响着,丁战国走过去把听筒拿起来。

电话的另一端是在侦查科一间单独屋子里的小马:“丁科长。”

“怎么样?他找我了吗?”

“早晨就去科里了,说有私事找你。听说你出差了,他有些意外,不过也就点到为止,不该问的都没多问。”

“你和小唐该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都是按照你布置好的,一步不差。说的时候他离我们不远,听得见。还围着吉普车转了一圈。”

丁战国问:“现在呢?”

“十分钟之前,刚刚出了大门。要去哪儿还不清楚,只打了一个电话。我们通过电话局,查到他拨的号码是气象局。我把电话打过去确认过。”

“他在查今天天亮的准确时间?”

“没错。”

“他在根据小唐的车速,计算关押地点到市区的距离,有意思!县里抽调来的人到了吗?”丁战国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

“天没亮就到位了,都是生脸。他们的三辆车里都配了步话机。”

丁战国在电话这头叮嘱道:“别跟得太紧。记着上次的教训——你们可以到图书馆去等他。要是我没猜错,他会去的,那里有他需要了解的一切。”

果然不出丁战国所料,李春秋此刻已经利索地登上一级台阶,走进了挂着“哈尔滨市图书馆”牌匾的大门。

图书馆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驶了过来,停在了马路边。车窗被人摇下来,车窗内,一个戴着毡帽的男人紧紧地盯着李春秋的背影。

李春秋走进了图书馆,在标着“医学类”木牌的一排书架后面,用目光寻找着他想要的书。

他抽出了一本医学方面的书籍,随便地翻了几页后,往别处走去。

一排排的书架,书籍品种数不胜数,寻找了一圈后,李春秋将目光定格在了一排书架上,那排书架最前端的一块木制标识牌上写着:机械类。

他走到这排书架后面,浏览着书脊上的书名。当看到《柴油发电机工作原理》这本书的时候,把它抽了出来,然后打开目录页快速地浏览着。

他翻到相应的页码处,看了看,而后回想起了小唐说的那句“一宿就烧了小半桶,多弄点儿吧,保险”,细细琢磨着。

根据《柴油发电机工作原理》所写的原理,李春秋通过一夜时间的耗油量,估算出了发电机的功率,而后他进一步推算出小唐他们待的地方,应该是一座使用面积在一千五百平方米左右的建筑。

随后,李春秋把书塞回了书架,又走到了标着“地理类”标识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哈尔滨市区地图册。

这是一本高倍的市区地图册,哈尔滨的地形地貌被分成了几十页收录其中,每一页上都显示着每一座建筑物的形状和标尺比例。

李春秋不停翻动着页码,忽然,他在某一页停住了。在这一页的地图上,绘有一所厂房,标着“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

李春秋又想起了小唐去食堂前大喊的那声:“别忘了再装上两个电炉子。”

他低头再度看了看地图。这座厂房的面积和他通过发电机功率得出的判断很吻合。作为一个在哈尔滨生活了十年的人,他深知哈尔滨市自来水的来源。在夏季,水厂会调用松花江的水来使用;等冬季上冻以后,调取江水的设备就会关闭,改为使用地下水。没有供电,丁战国只能使用柴油发电机;没有供暖,他们只能使用电炉子。综合距离和方向这两方面因素考虑,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李春秋抬起头来,如果他推测的没错,十有八九,陈彬就被丁战国关在哈尔滨自来水公司的第三处理站。不过,以防万一,他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陈彬可能是坐得累了,他蹲在椅子上,有些百无聊赖地挠着头皮。

“还是不开金口?”丁战国开门进来,冲着预审员问道。

“说了一句,问中午几点开饭。”预审员无奈地回答。

丁战国拉开椅子坐下来,说道:“说起来,咱们见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闻言,陈彬抬头看着他。

“你看哪,在医院里布置炸弹的是你,在食品厂仓库里杀害保管员的是你。还有你们派来勾搭我的那个女人,说起来我连她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你杀的吧?”他掰着手指头数,“在医院,在酒楼,我们的人也因为你裹了不少绷带,再加上高奇……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这么多条人命,说多少东西都救不了你。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对吗?”

陈彬眨了眨眼,还是没说什么。

“你这块骨头,难啃。审你这活儿,谁摊上谁倒霉。所以我也把这个实际情况向领导做了请示。上面很痛快,具体方案是这样——”丁战国趴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特别真诚地说,“只要你交代出有用的情况,就算立功。可以不判死刑,但牢得坐,受几年活罪,你觉得怎么样?”

丁战国特意给陈彬留了些时间,让他考虑。

过了好一会儿,丁战国才问:“考虑好了吗?”

陈彬依旧面无表情,没有一丝要交代的意思。

预审员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丁战国转过头来看看他。预审员见状,有些尴尬,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丁战国跟说:“你先出去透透气吧,换换脑子。”

“丁科长……”预审员有些不好意思。

“一天一宿,我都困了。别都耗在这儿,你先出去,等会儿回来换我。”这话说得不像是在生气,语气温温和和的,预审员想了想,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房门啪嗒一声轻响,关上了。

预审员走后,丁战国对着陈彬笑了笑,说:“这些小年轻,都是解放哈尔滨以后才上的岗,嫩了点,是吧?”

陈彬看着他,始终缄口不言。

“把他支出去,就是想和你单独聊聊。这些话不记录,想到哪儿说哪儿啊。”丁战国给自己沏了一大缸子热茶,话说得挺诚恳。

陈彬瞟了丁战国一眼,似乎有了点兴趣。

“要是我没猜错,你也是伪满时期来东北的吧?”

陈彬终于点了点头。

“那也算是老人儿了。我也不短,说起来都快十一年了。这么说,咱俩差不多。”丁战国嘬了口热茶,接着说,“跟的人不一样,过得就是两种日子。还是你们舒服啊。白天找家馆子喝杯咖啡,结账的时候顺手打个电话,什么还没干呢,先申请经费。夜里烤着壁炉,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弄几份小雨点的情报也能交差。”

他这样说着,似乎真的有些嫉妒:“我们不行。我那时候还在山上,别说咖啡,为了口吃的,我们得跟地鼠争食,急了还得去刨黄鼠狼的窝。夜里得睡在老林子里,有时候日本人搜山,怕被他们发现,我们连火都不敢生,就裹着条破棉被钻在雪堆里。第二天人起来了,手一摸,耳朵冻掉了,鼻子冻没了,常事。有时候身子还能动,脚已经抬不起来了。睡宿觉的工夫,一条腿就这么废了。”

陈彬一直听着。

热茶喝着,身子也暖了,丁战国把大衣解开个扣儿,接着说:“有个事,我没跟别人说过,今天跟你唠唠。”

听他这么说,陈彬的兴趣越来越浓。

“有一回,我们得到消息,说日本人又要围剿了。那时候什么情报线索也没有,怎么办?”

陈彬大睁着眼睛,很显然,他听进去了。

“我和两个脚快的兄弟天一黑就出发了。那时候还是年轻,十六里的山路,还下着雪,从下山到进屯子,羊下崽的工夫就到了。我们在牲口圈里蹲了半宿,抓着了一个汉奸。他跟你特别像,软的、硬的、热的、凉的,什么都不吃,问什么都不说。”丁战国吸了吸鼻子,“没办法,我只能犯错误。那俩人都不干,拿抗联的纪律来压我。我急了,拿枪口顶着他俩,让他俩闭了嘴。我没办法啊,说话就天亮了,天一亮,日本人就要上山。我要是问不出来他们走哪条路,山上的队伍,上百口人,都得死。我没办法呀!”

陈彬突然开口说:“最后问出来了?”

丁战国看着陈彬,笑了:“要是问不出来,我今天就不会在这儿了,早成烈士了。”

“有烟吗?”

丁战国起身给他续了一缸子热水,端过去:“一宿都抽没了,喝点儿茶饼子对付对付吧。”

“你的眼挺毒,我老家是关中的。”陈彬接过水喝了一口。

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丁战国看着他。

“当初来哈尔滨,不光我自己,还有我弟弟。”

“他也是干这行的?”丁战国有些意外。

“嗯。”

“还活着吗?”

陈彬摇了摇头。

丁战国有些惋惜地“哦”了一声。

“日本人在的时候,我们不像你说的那样,躺在床上编情报。我和我弟弟都是行动线上的人。你们在山上过得挺苦,我们在城里头也不易。”

丁战国没有说话,认真听他说着。

“那时候,宪兵队和特高课无处不在。出去的时候,我们不能在身上带枪,搜出来就是个死。可我们哥俩儿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事出去,还得带着。怕让人家一锅端,就每次都把枪带在一个人身上,走在街上,互相装作不认识。那次轮到我带枪,死的本来应该是我。”

说到这儿,陈彬沉默了片刻,目光里有丝难过的神情闪过。

丁战国没有插话,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条街上突然就多了一个卡子,我们再想绕道已经迟了。眼看着宪兵就要搜到我身上,我弟弟突然转身就跑……”陈彬顿了顿,才说,“我亲眼看见他死在我面前,我还得装不认识他,并笑着给日本人鞠躬,因为我得活着啊,我活着才能给他报仇。不过我也做到了,那个值班的宪兵队长,一家子都让我点火烧了。”

停了会儿,陈彬接着往下说:“我弟弟死之前,还没结婚。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他有个孩子。他未婚妻生的,儿子,我们家的独苗。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我供着。现在你把我抓了,我认。可让我说什么,我不能说。”

他很诚恳地看着丁战国说:“死活对我来说无所谓。当初本来该死的就是我,活一天我算赚一天。可我要是告诉你什么,保密局是不会放过我侄子的。”

他说得特别坦诚:“你不知道,我那个侄子争气啊,书念得特别好。他要是个败家子也就罢了,偏偏年年都考第一,我得管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把我弄死,保密局会给他们娘儿俩发笔抚恤金,我算过了,这钱能让那孩子长大成人。我要是招了,我就是叛徒,他们会鞭我的尸,那孩子也跟着就毁了。所以,我没法说,一句话我都不能说。”

听到这儿,丁战国叹了口气说:“我还真想跟你交个朋友。可惜了。”

他看着陈彬说:“那就对不住了。”

“没啥对不住的,换了我,昨天晚上就得下手了。”

丁战国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陈彬面前给他打开了手铐,商量似的说:“我得脱了你的衣服。”

“成。”陈彬很配合地自己开始解起了扣子。

丁战国看着他,面色平静。

陈彬脱光了上衣,丁战国将拴着他手铐上的那条铁链子,缠绕在了横贯屋顶的那根管道上,将他吊在了管道下面,接着打来了满满一木桶的冰水,并将一根牛皮的皮带浸在了冰水里。

“爷们,对不住了。”丁战国把皮带从冰水里抽出来,在手上缠绕了两圈。

“没事没事,来吧。”陈彬一脸不介意。

皮带甩起,落下……

正在陈彬咬着牙准备迎接鞭笞疼痛的时候,库房的房门猛地被推开了,预审员走了进来,陈彬和丁战国都愣住了。

预审员慌张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连忙叫上丁战国走出了库房。不一会儿,丁战国黑着一张脸从门外走了进来,拎走了那一桶冰水和皮带。

显然,他的刑讯逼供被预审员阻止了。

陈彬看着他,哈哈笑道:“我就说嘛,共产党的政策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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