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几束手电筒的亮光,扫过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黑暗的厂房走廊,这里的走廊狭长,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丁战国和门房老头走在前面,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侦查员和陈彬。

陈彬戴着手铐,拖着重重的脚镣,在两个侦查员的押解下慢吞吞地走着。哐啷哐啷,他每走一步都会因脚镣与地面摩擦发出这样的声音。

丁战国左右打量着两边,问门房老头:“这么大个处理站,就您一个人看着?”

天冷,老头尽量把脖子缩在了羊皮袄里:“年根儿不留人。水管子一上冻,处理站就用不上了。工人们都放假回家了,电也掐了用不着,我一个人全照看了。”

丁战国明了地点点头,问道:“听说这儿有部电话?”

“手摇的,不过好使。”

“我们可能得借两天。”

“这儿的东西你随便使唤。”

丁战国目光又扫了扫周围,问:“柴油发电机在什么地方?”

“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不过我这儿可没油。”

“我们带了。照明的线、取暖的电炉子,都预备好了。”

说完,一行人走到了一间屋子门口。老头从腰里摘出了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说:“有电炉子也冷。这天,西北风一吹,遭老罪了。”

铁门打开了,老头将目光移向里面对丁战国说:“瞧,以前放材料的库房,你看看能行吗?”

丁战国顺势跨进去,打着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这间库房的内墙壁很厚,窗户上还有粗粗的铁栅。一根管道横贯房顶,从墙角穿下来,直入地面。

他举着手电筒,上下扫了扫铁管,说:“行,就这间了。”

“成,那你们忙。”说完,老头缩着脖子离开了。

老头走后,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屋里屋外地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这间库房收拾好。

而陈彬,此时正躺在墙角的一张床铺上,他的脚镣上被拴了一根铁链子,铁链子的另一端就拴在墙角那根垂直的铁管上。

离他不远处,靠近门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大功率的电炉子。没有暖气,他们只能靠这个取暖。

“他够不着那炉子吧?”丁战国看着那台电炉子,不无担心地问道。

“我量过了,绝对够不到。”小唐立刻打消了他的顾虑。

丁战国嗯了一声:“这位护法是属蝎子的,屁股上有刺,别轻易靠近他。晚上咱们轮个三班倒,看好他就行了。”

“明白。拉屎有便桶,撒尿有夜壶,那床就是他的家了。”

躺在床铺上的陈彬一声不吭,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丁战国和小唐,仿佛他们说的话和自己丝毫没有关系。

黎明的街道,行人稀少。

晨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照进李唐的卧室里。李唐一改往日睡懒觉的磨蹭劲儿,费劲地把被子翻过来,有板有眼地叠着。桌上散乱的作业本也被他拿在手里,一一装进书包。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把脚使劲往靴子里蹬,全部弄好后,他打开门跑了出去。

听见声音,姚兰带着满嘴牙膏沫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她看着李唐不同以往的积极劲儿,十分意外地看着他跑进厨房:“怎么起这么早?”

李唐没有回答,他站在厨房里,把几颗鸡蛋逐一放进一口盛满了水的锅里,然后端起来往灶上放。

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

睡眼惺忪的李春秋穿着一身睡衣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看见李唐的举动愣了一下,赶紧走过去,想要伸手接过李唐手里的锅。

李唐有意躲开了他,手故意往旁边一歪,避开了他的手。

姚兰刷好牙也跟了进来,她看到李唐举着锅,赶紧把锅接到一边说:“这是干什么?”

李唐的眼里好像只有姚兰,他直直地看着姚兰,说:“我想给你做早饭。”

这样一句温暖的话,瞬间让姚兰愣在了那里,心里又温暖又酸涩。一旁的李春秋看着李唐小小的身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早饭做好后,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沉默地吃着早饭,气氛有些沉闷。

似乎是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李春秋夹起一个煎鸡蛋,贴心地放进李唐的碗里。可是,李唐只顾埋头吃饭,看都不看他,顺手把碗里的这个煎鸡蛋夹了出来,又放回了之前的盘子里。

姚兰有些尴尬地看了李唐一眼,又看了看李春秋。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姚兰望着他,知道儿子刚才的举动一定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不多会儿,李唐吃完了,他拍拍手把碗放好,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说:“妈妈,我去拿书包。”

说完,他一溜烟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见儿子吃完,李春秋赶紧喝完了碗里的粥。等李唐背着书包出来后,他马上从餐桌边站起来,说:“我去送你。”

“我让妈妈送。”

整整一个早上,李唐的目光始终避过李春秋。

姚兰抬头看看李春秋,李春秋没有说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唐小小的身影倔强地走出门外。

儿子的态度让李春秋心里有些烦闷,他默不作声地离开家,去了公安局。

走到侦查科门口时,他想起了魏一平交代的事。陈彬究竟被丁战国带去了哪里,他不得而知,他必须尽快打听到才行。

这样想着,他扭开了侦查科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几个侦查员听见开门声,纷纷扭过头看向来人。小马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见来人是李春秋,便冲他打招呼:“李大夫来了?”

李春秋直奔主题:“老丁呢?”

“出差了。”

“眼看都小年了还出差?去哪儿了?”

小马看看其他几个侦查员,他们全部都是一脸的不知情:“我们也不知道。您找他有事啊?”

“一点儿私事。”

李春秋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几个侦查员有的在擦皮鞋,有的在看报纸,还有的拿着火柴棍儿在掏耳朵……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他还是隐约地觉得不好再过多打探:“没事儿,那等他回来再说吧。”

说完,他便转身打算出门,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没几秒,一个侦查员从外边跑了进来:“几位几位,唐哥回来了,都下去帮忙装车!”

车库门口的院子里,一辆卡车的后挡板被打开了。大伙儿在卡车上搭了两块木板,连到地面上。

两个侦查员戴着厚厚的手套,推着一个油桶顺着那两块木板向上滚着,另外两个侦查员从车库里跟着又滚出来一桶油,费劲地将它弄上了卡车。

小唐提着一个塑料桶站在卡车旁边,正在给一辆吉普车加油。天实在太冷,加了会儿,他便腾出一只手来,搓着冻得通红的脸。

小马走到小唐身边,伸出两个手指头问道:“两桶,够不够?”

“一宿就烧了小半桶,多弄点儿吧,保险。”

“那也太费了。你把发电机的过滤卡子打开,看看干不干净。太脏了影响发电机功率,耗油量就跟着上去了。”

小唐耸耸肩:“我看了,挺干净的。功率太大,没办法。”

这时,刚从库房帮完忙出来的李春秋走了过来:“脸怎么冻成这样?像个萝卜。”

“风大,吹透了。”小唐对着合拢的手心哈了口气,暖暖手。

“还有什么活儿?”李春秋拍了拍手套上的浮土,问。

不远处,法医科的小李也扛着两床棉被从一侧走过来,一个侦查员赶忙过去接着,显然,小李也被叫来帮忙了。

“够了够了,就这人情我都领不起了。”小唐满脸堆笑,他看着小马说道,“你也是,李大夫都敢用,那手多金贵,伤了谁赔得起?”

李春秋失笑道:“大家都干活,就我先溜了。要是跟你不熟,这话听着都像是讽刺我偷懒。”

小马和小唐都笑了。

李春秋摆摆手:“先偷懒回去了。”

说着话,他往吉普车的另一侧走去,走路的时候,他目光凌厉地迅速扫视了一圈吉普车。他注意到,吉普车左侧的车门和车窗上都结着一层霜,而右侧的冰霜少一些。

李春秋往回走着,走得很慢,身后小马和小唐对话的声音他还能听见。

“暖风还没修好啊?”

“可不,手都冻硬了。天刚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时候,又不敢开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打死我也不开它了,还是卡车严实。”

“我早就说过,这车不行。行了,你赶紧去食堂喝碗热汤,这儿我盯着。”

小唐点点头,往食堂走去,没走几步,他又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别忘了再装上两个电炉子!”

他们的对话李春秋听了个清清楚楚,他表情有些凝重地往回走着。阳光充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李春秋抬起头眯着眼睛,向天空看了看,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吉普车左边的结霜程度远远大于右侧,显然这是因为阳光长时间地照射着右侧造成的。吉普车只有从南向北一路行驶,才会使右侧接受如此多的日晒。

……“可不,手都冻硬了。天刚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时候,又不敢开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

李春秋仔细琢磨刚才小唐对小马说的话。顷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走进公安局大门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拿起一本厚厚的电话簿翻开,翻找着。

很快,他找到了,他按着上面的号码拨了几个号,对着电话说:“是气象局吗?”

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库房内,陈彬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大碗热汤面,一头蒜被他剥得乱七八糟。时不时地,他手上的手铐撞上粗瓷的碗边,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丁战国和昨夜一起押车的侦查员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面,齐刷刷地看着陈彬。在他们投过来的目光下,陈彬吃得更起劲儿了。

把自己裹在一件棉大衣里的侦查员,拿着一支笔在面前的一沓稿纸上无聊地点着。显然,他在这里充当了预审员的角色。

陈彬把碗端起来,把剩下的面汤也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随后咣的一声,把吃空了的碗放在桌面上。吃饱喝足后,他的脸泛起了红晕。

“胃口不错。”丁战国看着他说道。

“再有根烟,就更好了。”陈彬吧唧吧唧嘴。

预审员开始低头记录。

丁战国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这么冷的地方,还能睡那么沉,要是没这碗面条的热气儿,都叫不醒你。呼噜打了一宿,你这心够宽的。”

“扛刀弄棒,累坏了。”陈彬用袖口擦了擦嘴,说道。

“操心费神,当然累了。”

陈彬倒是很诚恳:“政府不让跳大神,以后不跳了。政府不让骗老百姓,再也不骗了。我就是个低头过河的小卒子,您要找的是那些操心的师傅,不是我啊。”

听他这么说,丁战国眉头一挑,喝道:“装傻充愣?”

“长官,没装,我是真不知道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干什么。”陈彬一脸无辜,“应天教的事,刀砍斧剁不伤身,都是忽悠。您要是想知道这个戏法怎么变,我全说。”

丁战国冷笑一声:“昨天晚上,聚在北市场的百十号人,我们干吗不抓别人,单抓你呢?”

“是啊,要抓起码也是大师兄吧,你们知道他骗了多少钱吗?”陈彬顺着他的话接口。

丁战国看着他:“承认自己是护法了?”

陈彬有些吃不透丁战国的话,他半张着嘴,望着丁战国。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丁战国把他们在徽州酒楼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陈彬方才半张着的嘴慢慢合上了。

“‘就算不信,也要逼着自己信。’这话,熟吗?”丁战国顿了顿,继续说,“徽州酒楼,隔墙有耳。要不是这句话,我也找不着北市场。”

陈彬不说话了,他全明白了。

“断眉、八字脚,那天我就认出你来了。医院的炸弹是你放的,高奇也是你杀的。”

见他不说话,丁战国停了会儿,直奔主题:“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先生,保密局哈尔滨站站长,怎么找到他,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陈彬看看他,顿了顿,才开口说:“第二个呢?”

“谁是你们藏在公安局、藏在我身边的那个鬼。”丁战国用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

库房里,一片寂静。

预审员的笔尖停顿了下来,没人说话,他的记录暂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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