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裴知从瓦赫达尼回来的那一天,在萧晨的记忆里是殷红胭脂颜色的。

那是春分将近的三月下旬了,贺家山漫山遍野的西府海棠都已结了花苞,娇嫩的花蕾似胭脂点点、初绽的花瓣如破晓明霞,萧晨早晨起来走路去三号工棚,满眼皆是这些娇艳楚楚的色彩。

从前小满和小雪特别爱这花,因为是师娘生前喜欢的,据说师父娶师娘的那一年太穷苦、只能植这满山的西府海棠作聘礼。如今花期依旧是一年一度,贺家山上的人只剩下一个贺小雪了……贺小雪,最近与柳明斗得头破血流,萧晨昨天听说她在准备打官司告柳明。

这世上的事情,越在乎的越得不到。就像是红豆鎏金漆,当初萧晨与贺小雪争得两败俱伤,柳明也是机关算尽,现在专利落在柳家雕漆厂,柳家雕漆厂被戚鹤尧完全掌控住,戚鹤尧又搬回了贺家山上……有些事折磨你到了极点,放一放手,时间过去,自然而然地又顺了。

"萧大师!"路焉知的声音,打断了萧晨的沉思,她抬眼望去,路大师在花径里散步,身旁还有平山父子和戚鹤尧。

"你们好兴致啊。"萧晨走过去,"怎么还没开工?太阳都快升起来了。"

老平山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用手拍路焉知。路焉知苦笑着对萧晨说:"我们刚才正在说,你一过来、第一句话肯定是催开工。"

老平山大笑着说了几句日语,然后对着萧晨猛竖大拇指,平山锡斌翻译:"父亲说,萧大师现在是路大师的上级,监路大师的工。"

大家都笑了起来。

路焉知为巡展准备的样品和漆板,现在大多是萧晨在做,从设计、制胎、髹漆、画工、雕刻、推磨,她样样都亲力亲为。眼下贺家山上集结了全亚洲最好的雕漆大师们,每个人都有独门绝技可供她膜拜学习,尤其是路焉知,几乎是毫不吝啬地倾囊相授于她。

萧晨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新鲜技艺了,这两个月以来,大师们的教导像是为她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她意识到了她在南国雕漆的登峰造极、或许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闭塞不前。

求知若渴的萧大师,等大家笑完了,继续催:"好啦,走吧!太阳真的升起来了。"

其实雕刻师大多喜欢工作台上恒定的人工灯光,像萧晨这样追逐自然光线的,路焉知以前只知道一个:"我太太说过,雕漆是时光的艺术,时光--时间与光……"

千亿身家的印尼华裔雕漆大师,初见时是那么高冷傲慢的男人啊!现在一天要叨逼叨几十遍"我太太",深情款款的、带着惆怅和遗憾的、万事万物都能扯到他太太的……连中文差劲的老平山都已经对"我太太"这三个字耳朵起茧了!

可是路大师的这位前妻,就是路大师的师父兼前任老板啊!当年路大师离婚官司连着买断工时官司一块儿打,不就是为了离开她吗?对她下过这么狠的手,还能有多深情啊萧晨真是不信了!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萧晨!"转身正要去工棚的萧晨,听到某个大猪蹄子熟悉又已然陌生的一声,她不敢置信,没有立即转身。

起初盼过无数次的时刻,最近她已经不去想了,身体的保护机制使得她麻木,几次三番传来的"明天就上飞机"、却一次都没兑现,她所有的激烈情感都已经耗尽了。

现在看着他真切地站在不远处花墙旁,本就轮廓深邃的脸又瘦削凌厉了许多,金色的朝阳披沐在他黑色长风衣之上,衣领里蔓延出来一块纱布,他脸颊和额头也都有伤口,这样的裴知好陌生,而且他向着她大步走来,更像是那些折磨她无数遍的梦境了。

萧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原地呆呆看着他走过来,被他牵起手,感受到他手指肌肤的温度,她的心口才不正常地疯狂跳起来。

"你……"她艰难地开口,"回来了?"

"嗯。"裴知眼神狂热地盯着她,"怎么瘦了这么多?"他的女孩像是只剩下之前一半的重量了,脸小的像只猫。

原本碍着戚鹤尧他们一堆人在看,裴知怕令萧晨难堪,但是咬着牙关都还是忍不住,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我回来了!"他贴着她耳边,像是从肺腑之间叹出来的一声。

萧晨细细的胳膊从男人怀里伸出来,微微地颤抖着、带着犹豫一般轻轻抱住了男人的身体。

围观的群众们看到这里也都够了,老平山用日文念叨着"非礼勿视"、拉走了在心里油炸狐狸精的平山锡斌,戚鹤尧神色复杂地盯着裴知看,略站了站,戚鹤尧赶着一脸"我太太也曾经这样抱过我"的路焉知回工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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