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身之冷暖
车开到一半,凌沐忽然靠边停下,俯身慢慢爬在方向盘上。

欧晴强忍着心慌不开口惊扰,伸手轻轻地顺着他的后背。

就这样停了很久,凌沐才缓缓直起身子,侧头对她浅浅一笑,“越来越专业了,欧秘书。”

他在故作轻松,她也配合的笑,拧开一瓶水递给他,“先少喝一点润润嗓子,我去帮你买杯热的。”

“欧晴,不用了。”凌沐已经重新发动汽车,“晚了会堵车,我们不要耽误时间。”

欧晴微微垂下头没有说话。

凌风看得出他弟弟的丝毫不适,却看不出自己的儿子病的这样厉害?这样大老远的让他去买一碗粥,知道了不会心疼么?

车子停在店外,欧晴抢着下车排队买粥,让凌沐能抽空休息一下。那点为他不平的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凌沐,他却只是微笑,没有劝解。

有些事情可以理解,却不能因为理解了就不伤心。

回到医院也是欧晴上去送粥,凌风问及凌沐的时候,她故意的泄露了点点消息。

“他不大舒服,都好几天了,大约是最近太累,要他去看医生他也不肯。”欧晴试探的抱怨着。

凌风点点头,“这几日辛苦他,看着脸色确实不好。告诉他回家歇着吧。”

欧晴显然不会满意这样的答案,却也不好多说什么,点头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却听见凌风开口叫住她,“我看得出你在为他不平。我对这个孩子确实关心的少了些。可你还小,不会明白,有些时候不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却因为错了太久,便不知道如何去改。”

“起先是不敢太接近,怕他依赖,因为不知道自己可以让他依赖多久。后来便是习惯了不靠近。”凌风声音总是那样淡淡的温和,“我知道自己亏欠他们母女甚多,只是在亏欠他们之前,便已经欠了小辰。所以,总要一样样的偿还。”

“好在,有你爱他。欧晴,请替我把他失去的都补上吧。”

那样的字字恳切让欧晴眼睛模糊,她不敢回头,只背对那人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

她无法知晓凌风亏欠了什么,更不明白一个父亲何以将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轻易的交给了只见过一次的女人。

她只知道自点头那刻,这担子已经接下了,注定辛苦,却心甘情愿。

爱情就是有这样神奇的魔力,让人把天下最苦的茶看成香浓的蜜。

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实自知的也未必是真的冷和暖。

感官早已在爱这个字的阴影下退化,一切都成了建构在空中虚幻缥缈的东西。

哭也为他,笑也为他。

步步谨慎为他,孤注一掷,还是为他。

十九层的医院楼顶,凌念站在楼体边缘,静静的看着脚下那座繁忙的城市。

这里,是她的童年。这里,曾有过最美好的日子。这座城市十年并没有多大变化,它的每个角落都有她的回忆。

可,仅仅是回忆而已。

十年前,傅紫夜墓前,素来端庄持重的女人终于在认清再也无法见女儿一面的事实之后,褪去了最后的坚强。“凌辰,你听着,离开纽约,离我的女儿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你已经毁了她的一生,别让她死也不能平静。”

凌辰没有争辩,他只是蹲下来抱住女儿,“孩子,你想跟爸爸走,还是留在姥姥身边。”

小凌念眨眨眼睛,“我跟爸爸走。”

“好。既然你选择跟他离开,就一样再也不要回来。”女人一字一句,恨极了那对父女,“我要你们在紫夜面前发誓,此生再不踏足这座城市,再不扰她在天之灵。不然就——失去彼此。”

凌念不知道该怎样定义姥姥当初的话,是誓言抑或诅咒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违背了,就要付出代价。

出神的时候,有人站到了她身边。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忽然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曾经执着付出拼命追求的终究还是无法得到,因此而失去的那些又无可挽回。这样的时候,你会怎么办?”凌念望着天空,喃喃的问。

许疏沉默半响,忽然道,“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什么?”凌念侧头,一脸不可思议,而下一刻却被身边的人猛地一推,仰面摔下去。

失重的感觉让她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再清醒的时候,凌念发觉自己的身体悬在空中,一只冰凉的手抓着她的手臂,稳稳的。

“刚刚,什么感觉?”许疏半跪在楼顶边缘,探着身子问。

“恐惧。”凌念惊魂未定,“死亡的感觉。”

“那么,还会怕失去一切么?”

凌念怔住。

下坠的那一刻,死亡的感觉近在咫尺,如果这样的恐惧都曾经历,如果连自己的死亡都可以面对,又有什么理由承受不了所谓的失去?又怎么会害怕面对别人的死亡?

她看着头顶的人,缓缓摇头。

“爱情没有了可以重新开始,亲人去世了可以在心里惦念。只要活着,就没有什么是会彻底失去的。”许疏将另一只手伸向凌念,慢慢拉她上来。

凌念还是心有余悸,后退几步坐在地上不住喘息。而许疏却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指扣在墙壁边缘微微发抖。

当她终于察觉了那人的不对过去搀扶,触碰到的却是早已湿冷的衣衫,“许疏,你还好么?”

许疏没有回应,不是赌气不是不想,只是已经说不出话。刚刚吐过之后胃一直在翻搅,站在顶楼吹了风,痛的眼前发黑还要想办法劝解凌念,推她下去的那一刻心里的恐惧一点都不亚于面对死亡,虽然明知下面一米就是防护网,却还是好怕拉不住她。

其实,即便痛到昏迷,拉着她的手也不会放松一秒。

“许疏?”凌念扶住他的肩膀,手心里沾了他的汗,也变得好冷。

许疏耐心的等疼痛散去,试着直起身子,“刚刚吓到你了?抱歉。”

“也吓到你自己了吧。”凌念尝试移开他顶在胃部的手,那人却按着不肯松。

许疏沉默着没有回答,慢慢的站起来向楼梯口走去。

凌念站在他身后,迟疑了一下开口,“许疏,你分明还是爱我。”

“我从来,都没说过不爱你。”许疏轻轻一笑,“我只是,不能爱你了。”

凌念不会知道许疏说出这句话时心里的痛,就像许疏也不会知道凌念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绝望。

有时候,最可怕的并非“不”,而是“不能”。

看着许疏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凌念蹲下来无声的哭了很久。

而强撑着走进楼梯口的许疏也再没了力气,靠赶来寻找病人的孟子谦扶着才能站稳。

“当真是不要命了?这病最忌讳受凉和情绪激动,你这是在挑战我的医术?”孟子谦扣着他的脉搏眉头皱得很紧。

许疏笑了笑,想说什么张口却涌出鲜血。

鲜艳的色泽让孟子谦心里一颤,再不多言硬是抱着许疏快步离开。

那一日吹风之后许疏连续高烧不退,肠胃被细菌感染加上免疫力低,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出血点又开始渗血,腹痛胃痛交替分秒不曾停歇,折磨得许疏到最后都没了用手去按的心思。

他生病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

凌念那一天之后不知是死心了还是怎样,也再没来过。于是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大多的时间都用来望着窗外发呆,精神好的时候会在一张白纸上写些什么。

孟子谦曾趁他睡熟偷偷看过,五线谱上错落的音符记载着他这个不通音律的人无法知晓的旋律,也诉说着他这个从来不曾深刻爱过的人无法想象的情感。

后来许疏执意出院,他便将这些曲谱保存,一直没有寻到机会还给他。再后来他的妻子碰巧从小练琴,某日无意间将曲子弹奏,彼时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妻子侧影,忽然明了——

有些事情除非亲身经历,永远无从感知。

凌念三天没有出现在医院,许疏以为她已经回国,却不知道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呆在母亲的墓前,弥补了过去十年不曾相伴的日子。

“妈妈,我一直不知道像你一样去爱一个人到不顾一切是对是错。我也不知道你到了生命的最后是否后悔或者遗憾。就像现在,我不知道如果可以重新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和他来纽约。”

“我不可以用父亲的生命冒险,却也不舍得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我不是个好的女儿。这些年无论父亲多想念你,也终究在意着姥姥的话,不敢来这里一趟,我却为了他……”

“可我也不是个好的爱人。终究还是要把他一个人扔下。”

“明天就要回国了,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来。也可能,会带着父亲一起来。最后,还是想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两个人不能相爱?不是说,爱的表现只有一个,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么?”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句话开始流行,说爱的表现只有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

而又有谁知道,很多时候爱情之所以区别于其他感情,便是因太多顾忌太多衡量,所谓苦心孤诣,岂非也是爱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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