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拜访叶椿的小屋,屋子虽小,却很整洁。
屋子分里外两间,外面薄如过道一间做厨房,里间是客厅卧室一体。书桌上的玻璃杯里插着一枝捡来的绿枝,简单又不失趣味。

她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捧着我的脸,上上下下来回检视我:“没错啊,就是我们家星星啊。就是瘦了好多……一看就知道吃了好多苦。”

“的确是吃了不少药。”

“我以为,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突然凄声大哭,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人是平安的为什么不联系我们?”她哭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擦去泪水,整理思路,开始对我详细盘问。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我忘记了我自己是谁……”我回忆着自己初从病床上醒来的情况,还有自己在鲤城养病的经历。我将这些如实相告。最后,我总结:“我失忆了。”

“失忆?”叶椿惊异重复。

重逢的忧伤很快被她丰盛的好奇心给盖过去,她万分好奇地对“失忆症患者”做起了采访——“说话要不要重新学?”、“看得懂书吗?”、“做饭洗衣服这些日常家务呢?”、“辛苦学得本事会不会也忘记了?”……

她刨根问底的模样像极了某个人。

“我知道如何表达,也能流畅阅读,家务也记得怎么做。日常生活是没问题的。至于技能——我切菜挺快的。”我尽全力解释,“我只是忘记了我是谁,我与周围人是什么关系,我都做过什么事情……似乎有关社交的部分我全忘了。”

“失忆是什么感觉?”

“大脑像被清洗过一样,很安静。”

“这么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忘记了?”

我略有迟疑,然后实话实说:“嗯。记不得了。”

“那么,现在的我对你而言是陌生人咯?”

我点了点头:“大脑告诉我我们俩是朋友,但从此刻的感受上来说,我是第一次见你,我们两个是初识……对不起,我这么说,让你伤心了吧。”

叶椿摇头:“你好好活着,还来找我,这就是个奇迹,我怎么会怪奇迹不够完美。”

“谢谢你这么说。”

她想了想。

“那这个距离——”她稍微坐开了一些,“你可以接受吗?”

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我笑了。“你没将我当怪物就好。”能将过往忘个干净,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异类”吧。

“我怎么会!”她抗议。

“最近一段时间,我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些零散的画面,我们一群人在野外,驻扎帐篷,我住的那顶帐篷是黄色的,远处有篝火,有人围着篝火唱跳……我都不确定这些画面是否来自我的记忆,或许,只是我的想象。”

我首次向旁人描述那夜冲入我脑中的画面。

“是真的!”叶椿激动,“我们社团外出采风,你的帐篷就是黄色的。在野外我们都会点篝火!”

我继续:“还有,周围是黑的,天上挂着一轮巨大的月,我爬上一棵树,然后翻进了某个窗子……”

“那是我们学校的宿舍!你有时候晚归,楼下大门被宿管阿姨给锁上了,你回不去,就爬上树去,再从树上跳到二楼盥洗室的窗台上……每次这样都搞得我胆战心惊的,生怕你掉下去!”

我描述,叶椿确定。一时间,我心绪十分复杂。我想,我的大脑正以很慢很慢的速度在愈合。虽然进度缓慢,但的确在变化。

她起身预为我泡茶,我将她拉住了。

“叶椿,我知道我有些唐突,但我真的想知道那天,我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和我说说吗?”

闻言,叶椿的表情立即肃穆。她用力点头。

像是拼图,我掌握的尽是凌乱的碎片。在叶椿的帮助下,它们首次呈现出块状的模样。

我与叶椿是同班,同寝,同社团。我们所在的社是团口号为“认识植物、认识山野”的露营社。大二那年,我被推举为社团团长,从此由我带队野营。社团人数不多,不过成功丰硕。我们在野营活动中发现了许多珍稀植物,摄影作品屡获金奖,由此,我们社团也成为学校重点社团,还有同学主动参加蹭学分。

而柏云山,是我们团出得最远的一次,也是我“消失”的地方……

“我们抵达柏云山驻地时,天都快黑了,依旧例,迅速搭起帐篷升篝火野炊。你没有参加,因为小羽在爬山的过程中扭到了脚,你得要照顾她。八点左右,下起雨了,大家慌忙躲进了帐篷里,你顶着雨挨个帐篷点名,之后大家就都睡了。

“第二天,我们全体起来时才发现你不见了。我们四处找寻都不见你的踪迹。小羽也不知道,她之前扭伤了脚,还有点感冒,吃了药昏沉睡着了,她和你同住一个帐篷,但是你什么时间出的帐篷的,或者说,你是否有回帐篷,她都不知道……

“我们报了警,警察、救援队很快就赶来了,可是,他们没有任何发现,因为晚上下了大雨,所有痕迹都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落水了,被水冲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我说。

叶椿深拧眉:“可是,那条溪流离我们驻扎的地方还有一小段距离,天晚了,又下着大雨,你为什么要去哪里?”

听着叶椿的话,我陷入沉思。我想起林暄妍说的话:“有人说我是自己想不开……”

“是林暄妍散播的谣言!”叶椿愤懑起来,“你出事后不久,她就四处和别人说,你是为情伤自愿跳水。我差点气炸了,当场就和她大吵了一架,她还扬言要找人将我揍成残废,再也进不了校门呢。”

我一惊,急切:“那你没事吧。”

“没事,她也就嘴上厉害,第二天就怂了,见到我还躲。没过多久,她就留学去了。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松了口气。

“那天,我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或者,有没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你和许尘吵架了算不算?”

我心猛然一跳:“我们,为什么吵架?”

“还不是因为小羽……”叶椿脱口而出,不过,说完她就犹豫了,迟疑着要不要继续,我不由感到一阵紧张,最后,她下决心似地继续,“她爬山不小心扭到了脚,当时怕耽误了大家赶路,她就一直没吭气,等我们停下来时才发现她脚面肿得特别高。许尘挺生气的,说,要不是因为你太严厉了,小羽就不会连说都不敢说,一味傻傻坚持,结果把伤势变得这么严重。你也发火了,你冲着许尘说:‘你谁啊,凭什么管我怎么照顾我妹妹!’你们两个就当着大家的面噼哩拍啦狂吵了起来。我都没劝住。”

我心揪揪地疼。愧疚?难过?我说不清自己这股心潮里各种情绪的比例为何。

“星星,你太明显了。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你喜欢许尘,喜欢得不得了。”

如此直戳心肋的话语令我猛看向叶椿。

“你喜欢许尘,但你妹妹也喜欢他。只要你妹妹喜欢他一天,你就绝对不会前进一步。你就是这样,你这种性格到底算强硬、还是算软弱?”

我深深垂下了头。

不得不说,她的话深深刺痛了我。

我揪着胸口衣料:“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这里,还是揪揪地疼。”

叶椿脸上顿时露出羞愧之色:“哎,都怪我,事情都过去了我还提它做什么,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忘就忘了吧,你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叶椿说得对,事情都已过去,何必再纠缠,活在当下才是正道。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没有接,手机嗡嗡挪动了一会儿落停。安静不到一秒,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律照川”三字顽固亮起。。

叶椿瞥了我的手机一眼,立即露出震惊之色。

她惊呼:“律照川?这个律照川,不会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律照川吧……”

我想了想,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律照川。”

之前的“新书发布酒会”组长拍了许多照片,还特意将她觉得好看的那些发到群里,我发现其中有张律照川,当时他正坐于首席,凝视正台,脸上有层薄薄的白色的光。是几近完美的侧颜。我随手将这张照片存了下来,正好成为展示依据。

叶椿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因为一些缘故,现在我暂时借住在律家。”我简单解释。

叶椿支吾:“你们、你们……怎么……”

“你看上去特别吃惊。”

“当然会吃惊啊,你们可是——对啊,你都忘记了!”

“我们是校友。”按照我掌握的信息,我复述,“他高我一届,我们参加了同一个社团。”

“他这么说的。”

我回想了一下:“差不多。”

“他没说你们是死对头?”

我一愣。

“律照川,他可是我们校里的‘搅云人物’,也不知道你哪里得罪了他,他就开始想各种招对付你!还加到我们社团里来……这个律照川简直坏、透、了!”

叶椿愤愤不平。

我忍不住笑出声。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我和叶椿会是好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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