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儿这天,这胡子窝里是真热闹:临时搓起来的伙房内外是煎炒烹炸,热气腾腾;而各处房子里是大小赌局,吆五喝六。
四爷美个滋儿地坐在正房大堂屋里,听着下面兄弟汇报各赌局上的乐子和最新情况,什么谁谁谁开出个“杠皇上”(牌九),谁谁谁连出两个“豹子”(色子)等等等,四爷他高兴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的势力在壮大,他的地位在巩固,就像今年这个“年儿”可能就是他有生以来最风光的一次。然而,他还是不敢懈怠,他还是时刻紧盯着下面弟兄的一举一动,比如都有谁谁谁在和谁谁谁在哪个屋子里玩儿什么,他了如指掌。

别人咱不说,就说小三子,他是在西厢房里玩儿牌九,而西厢房里基本上都是王铁的人和四爷他自己名下的杜三儿他们,四爷知道,这里是杜三儿在“侍候局儿”并“抽水子”(为赌局服务并收取一定费用),而杜三儿仗义,抽来的“水子”一定是如数捎给那个死了的萧老狠儿的儿子——大海。这大伙儿都知道,所以,在杜三儿这玩儿的人最多。小三子呢,因为萧老狠儿死在他手里,他更是有事儿没事儿就帮衬杜三儿。四爷还知道,这小三子其实不喜欢赌,可杜三儿这边有局儿,他总凑热闹,跟兄弟们关系也是处的很融洽,而且,颇有号召力。

老话说“乐极生悲”,这四爷也许就是高兴过头了。这不,天刚擦黑(日落时分),迎来了一行五个不速之客——九彪、九爷回来了。

前面咱书中介绍过,这九彪就是原来四爷的大当家的,被日本兵打散后,据说跑到老毛子去了。

这九彪在山前被瞭高儿的(站岗放哨的)拦下,送信回来,小三子他们这边就听说,四爷当时叹了口气,并发话:开山门,接客!这里解释一下,这开山门是胡子最高礼节,只有最高级别的人才会有此待遇。

在四爷的号召下,大家放下牌九、色子,几十号人迎着山门两边排开,四爷他自己站在正房门前,王铁、赵亮、二麻子在他身后一字排开。四爷看了一眼下边的小三子,小三子摇摇头,没过去,四爷也没再说什么,而小三子依旧跟兄弟们站在一边、架着双拐、歪着脑袋,看向从山门走上来的九彪等人。

这九彪个子不高,可挺壮实,俺那地界称“车轴汉子”,冻的通红油光的脸上,小眼睛瞄来瞄去。而这些人的胡子、眉毛、发梢上全是雪白的霜。九彪穿着羊皮袄、带着火狐狸皮帽子、兔皮手闷子(手套)、脚上是毡靴。他人本来就壮实,加上这身行头,整个人跟球似的圆圆滚滚。跟在后边的四个人都比他高,其中最特殊的一个是老毛子,高高的个子穿着破旧的军呢大衣、狗皮帽子,而黄色的眼睛却和他们那几个人一样:阴鸷、狠辣。小三子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杀伐之气。莫名地,小三子有种预感,这几个人的到来绝对不是好事儿,甚至,他好像提前闻到血腥的味道,这让他有种莫名地冲动,那感觉就好像他必须保护那些需要他保护的东西。

“哎呦,俺的好师爷诶,可想死俺辽——啊!”这九彪居然还能跑起来迎上四爷。

“九爷,失礼、失礼……”四爷双手抱拳,却被九彪张开双臂围抱起来。

“啥失礼、失礼的,快让俺瞧瞧,瘦了没?”松开四爷,双手把着他的膀子,九彪那故作深情的眼神让小三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九爷,咱进屋说,几位朋友都是远道而来,咱进屋说。”

一干众人鱼贯而入,进入正房大堂屋里。小三子本来也想随着众兄弟散去,却被四爷叫住:“小三子你也进来见过九爷。”

没办法,小三子也跟着进入屋子里。九彪的小眼睛瞄向小三子。“有志不在年高,好啊,好啊,好。”

“哈哈哈,俺的好师爷诶,还给俺留着这把椅子纳?”说着,九彪摘下手套、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霜水,摘下帽子、扔到长条大桌子上,大步走到那把正中的虎皮椅子边,小眼睛扫了大伙儿一圈儿,大喇喇地坐了下去。

“来来来,都坐、都坐嘛,”九彪伸出他圆圆滚滚的手,特别招呼四爷,“来来来,俺的好师爷,坐这儿,”

四爷却扭过脸向下面吆喝了一声:“上茶”,说完,还是慢腾腾地坐到了九彪的左手边。

九彪把脸转向王铁,“这位并肩的(兄弟)……”

王铁抱拳、下巴动了好几下,才蹦出几个字:“虎头子(姓王)、闯光棍(出来混),见、见、见过九爷。”

“江北抗把子的,王铁”四爷面无表情地插了一句。

“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老九没别的,就是认兄弟,咱往后事儿上看。”九彪说这话时,脸上还是颇为凝重的。但当他把眼睛转到赵亮身上时,就像变脸一样,立刻变得笑容可掬:“赵胖子,想九爷没有啊?”

“呵呵呵,哪能不想啊,没有九爷哪有俺的今天啊?”

就在他们说话的过程中,小三子把两把拐并到一起,靠在桌边,一屁股坐在赵亮下边那张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但小三子能感觉到九彪一行五人之中,包括九彪在内,有三个人很紧张;而另外两个,包括那个老毛子,似乎在冰雪中长途跋涉之后,很高兴来到了有人的、温暖的屋子里。

“这位是沙俄苏维埃驻远东陆军总司令,车尔尼斯科夫;这位是**驻兴安北省(大兴安岭地区)特派员,杜利军;这位是碾子山(齐齐哈尔地区)瓢把子,邢国栋;这位是**驻沙俄联络官肖连平;这位是三江省(建三江地区)天地会堂主,严喜光。”

“大过年的,俺也没给兄弟们带啥份子,可俺给兄弟们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弟兄们:小日本长不了了!这次**已经和沙俄苏维埃签订盟约、联手行动、内外夹击,来春儿、最晚不超过头伏,就将大兵压境、全歼小日本儿。俺涅,承蒙道上朋友抬举,任命俺为满蒙抗日义勇军总司令;其实涅,俺的任务就是联络各山、各绺,跟沙俄军队里应外合,全歼小日本。到那时候,啊,像赵胖子混个**旅长啥的还不是咱一句话吗?啊?哈哈哈”。

小三子注意到,那个最紧张的是留着山羊胡子的碾子山瓢把子。刚才他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胡子,又解开棉袄的前襟。小三子判断这个人是左撇子,他可能在其前怀藏有短枪。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二麻子进来问啥时开饭。这二麻子也挺有意思:一进屋,双手抱拳向九爷问好,“大年三十儿九爷到,一年四季财神来,九爷过年好,俺给恁拜早年了。”

九爷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好,二麻子有出息了,好,看来往后得堤搂堤楼(提拔)二麻子了。”

“谢九爷。”二麻子又扭过脸来问四爷:“当家的,咱啥时开饭?”

虽然二麻子好像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两个人同时感觉到一股暖流流过周身血脉。第一个是四爷,第二个是小三子。因为他们知道二麻子需要多大勇气当着九彪的面叫四爷“当家的”。

“嘡”的一声,屋外传来一声锣响,接着一个山东嗓音抑扬顿挫地吆喝道:

大年三十儿迎新年;

东西南北合家欢;

百姓人家求平安啊;

山上爷们拜财神。

“嘡”又一声锣,“开饭喽”,“嘡”。这叫“三锣开饭”。

席间,除了四爷回答九彪的问题,别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九彪自己大谈特谈沙俄进兵路线,就好像沙俄马上就要来了似的。

吃过饭,出来的时候,王铁贴着小三子的耳朵说了一句,“净、净、净他妈鼓狼哨的”(吹牛)。

小三子刚一回到西厢房,杜三儿他们一帮就围了过来。小三子大概描述了一下大堂屋里与九彪等人的见面、吃饭过程,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四爷就不该给九彪让位置,”

“四爷跟了九彪小十年,他这是愚忠,”

“跟过九彪的人,没有说他好的,”

“你说沙俄能打过小日本?”

“你说那个老毛子真是总司令?俺听说人家正规军司令光警卫员就有好几个,”

“你说这九彪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要俺说,这九彪就是看咱好了,回来擎好来了。”

“嗨,说啥也没用,这事儿还得看四爷的。”

小三子一直没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

陆陆续续,大家又回到赌桌上。小三子没玩儿,而是叫来大铡刀替他,开始他还给大铡刀“照管儿”,没一会儿,他又歪坐在炕上靠着墙睡着了。

快到半夜放鞭炮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声喊,“东厢房打起来了!”,屋里有人应道:“豁牙子在那头儿呢,去看看是不是他和人打起来了,”大伙儿哗哗地下地穿鞋,小三子也醒了,他用眼睛找到杜三儿,喊了一句:“快去看看是不是他。”

杜三儿应了一声“嗯哪”,跑了出去。小三子也下地穿上鞋,大铡刀递过来他的拐,小三子出门来到院子里。天上飘起了小雪,因为过年而在院子里立起来的灯笼,发出幽红的光。小三子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架拐向东厢房方向走去。本来已经从杜三儿那儿出来的那些人看到小三子出来,自觉地等了一会儿,跟在小三子后边。刚走出没多远,那边传来杜三儿的喊叫声,“豁牙子,撩钩子!(摔跤招式)”立马,小三子整个身子在拐上悠了起来,飞快地冲进了那间屋子里。

这胡子堆里,单个胡子之间掐架有个规矩:别人不能拉架。这叫单抠、也叫单爬,这是为了避免群殴事件而定下的死规矩。当然,这只适用于同一伙土匪内部。眼前,豁牙子的对手是那个跟九彪来的、被称为天地会堂主的严喜光——就是小三子感觉到没有紧张的两个人之一。现场散乱的赌具,围观的人群,不用说,两人是在赌桌上掐起来的。豁牙子和严喜光缠在一起,严喜光骑着豁牙子、掐着豁牙子的脖子;而豁牙子伸出的一只手有两个手指已经抠进严喜光的眼眶里,鲜血顺着豁牙子的手流下来。来不及多想,小三子出手了:他一举手把他右手的拐向上一扔、接着用右手抓住拐的脚跟部、抡起拐狠狠地砸向严喜光的后脑。“咔”的一声,大伙儿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严像木桩子一样轰然向前倒下、趴在了豁牙子的身上。豁牙子剧烈地咳嗽着推开严,坐起来;而严一只眼翻着白眼、另一只眼珠坠在眼眶外、喉咙里发出“咯喽、咯喽”的声音。而小三子却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差点倒下,是大铡刀从后面抱住了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严显然已经死掉了,豁牙子的呼吸也平稳了,所有的眼睛都落到小三子的脸上。小三子收回了他的拐,但还没有收回他充满杀气而狰狞的眼神。他抬眼扫了一圈,好像要寻找什么,所有人的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干脆把九彪他们都拿了得了。”是杜三儿的声音。小三子转头看了杜三儿一眼、眼珠子转了一下、大声喝道:“回去拿家伙,走!”

没有半袋烟的功夫,小三子看到已经有二十多人带着家伙围在他身边,他扫了大伙儿一眼,看到大伙儿坚定的眼神,他顿时感觉充满了无限力量。

“走!”小三子架起拐,带着大伙儿向正房方向走去。走出没两步,小白胖迎过来,传话:“四爷叫你。”他对小三子说道。

小三子知道,刚才东厢房发生的事儿,四爷已经知道了。小三子犹豫了一下,从背上拿下大铡刀给捎过来的长枪,递给大铡刀,说了一句,“你们在这儿等会儿”,就独自走进大堂屋里。

四爷、王铁、赵亮三个人在屋里,四爷还是坐在虎皮椅子上。

“你要干啥去?”四爷问。

“拿九彪”

“之为啥?”

“他带来的人跟豁牙子打架,让俺打死了。”

四爷呼了一口气,“算了,他已经走了”

“走了?!”小三子转身、架拐、就要向外走。

“你要干啥?还说不听你了还!”

小三子回头和四爷四目相对,小三子的眼睛里是疑惑、不解、还有愤怒。小三子打死严喜光,等于是和九彪等人结下梁子,而放跑仇家乃是胡子大忌。就在两人僵持过程中,王铁突然站了起来,哗啦哗啦解下武装带,走到小三子跟前,仍在小三子脚下。

赵亮也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向四爷一抱拳,道:“四爷,对不住了。”说完,走到小三跟前拔出腰间盒子枪,扔到王铁的武装带上。

顿时,四爷的脸像失血一样,变得惨白、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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