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两场大雪后,来了这么一件事儿:有人来投山。所说投山呢,说白了就是来入伙来了。而这位投山者有点特殊,他指名道姓要找“山猫”,可没人知道山猫是谁,弄了半天,才说是一条腿的。
于是晚饭时候,小三子架着拐一进屋,二麻子就乐了:“三子,你可是出了名喽,江湖人送外号“山猫”,那是‵上天能揽月,下海能擒龙′,了不得喽。”

小三子茫然地抬眼看见四爷正坐在饭桌边上,嘴里噙着微笑、眼睛里是趣味盎然的亮光。

二麻子朝小三子一努嘴,“这位就是拎着大铡刀来投山的,人家说了,就要找大侠‵山猫′,三少爷你接着吧。”

小三子转头看见这个人:挺高的个子,很宽的肩膀,依然稚气的脸上却有着粗硬的线条,看年龄与小三子相仿。看见小三子,他的脸变得通红,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在他旁边,靠着墙立着一把四尺多长的大铡刀。

小三子把拐递给过来接拐的兄弟,坐到饭桌上,拿起酒壶给四爷的小酒盅满上——这是二麻子交给小三子的任务。四爷依旧拿起筷子在酒盅里点了三下——敬天、敬地、敬老祖宗。

“咋的了,说话呀?人家在这儿等着那。”二麻子催促道。

小三子又抬头看向四爷。

小三子从小在土匪窝里长大,知道规矩,来人投山那就得由大当家的安排分给手下兄弟,这事儿马虎不得。小三子也知道最近有不少人来投山,都是四爷分给王铁、赵亮(四爷的另外一个兄弟)等人。

四爷放下酒盅,用手抹了一下嘴,“人家是投奔你来的,你给句话吧。”四爷依然是饶有兴致的样子。

小三子扭过脸,问二麻子“那个什么山猫是咋回事儿啊?”

“嗨,是这么回事儿,头场雪那会儿,咱不是去马桥河上局儿嘞吗,你在那儿用刀子压场子那事儿,可传开了,都说你外号叫山猫,说你怎么怎么厉害,这不这孩子从八面通都听说了,家里又出了点事儿,这不就投奔你来了。”

小三子没说话,咬了一口馒头,嚼着,歪了脑袋又看了四爷一眼——四爷还是颇有兴致地看着小三子,那表情就好像在说“我看你咋办?”

小三子咽下馒头,喝了一口汤,撂下勺子,抬头看向那个人,“你叫啥?”

“俺叫王伟东,俺娘叫俺铁蛋儿。”

“好,这么的,摔跤、打枪、跑赛,这三样你有一样能赢俺,以后你就跟着俺,要是一样赢不了,那就对不住了。”

“好!好!好!”以二麻子为首的一帮兄弟开始起哄叫好。

当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雪。第二天一早,小三子和兄弟们扫清了院子里和上山路上的雪,还跑到西山泡子(湖)去把冰面上的雪也清扫了一下,顺便从冰眼里又打出几条鱼,等回到九彪老房子的时候,已经日上晌午了。这一头午,那个新来的就跟着小三子,忙前忙后的,干活儿倒是把好手。而且,刚来就已经混了个外号——大铡刀。在湖边上,歇着抽烟的时候,兄弟们问起大铡刀为啥要上山,大铡刀是这么说的,“俺爹前年在煤矿被水淹死了,王罗锅子(一趟街的邻居)没安好心总对俺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前几天晚上俺没在家,等俺回来,看见他硬要上俺娘的炕,被俺用铡刀砍了。”

“对、对、对,砍死他个逼养的就对了。”大伙儿齐声赞道。

“会打枪吗?”小三子问。

“俺舅在山场子,有枪,俺打过一回。”

于是大伙儿又勾起了兴趣,七嘴八舌地,为大铡刀即将和小三子的比赛出谋划策。大伙儿都知道这孩子赢小三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同情弱者,似乎是所有人的共性。

刚要吃晌午饭的时候开始,哩哩啦啦地就来了不少人——当然都是胡子——都是听说了小三子的比赛,来看热闹的。王铁也过来了。热热闹闹的,像过年一样。

吃过了饭,抽了袋烟,二麻子一声锣响,比赛开始了。

第一项,打枪。根据大铡刀的实际情况,为了公平起见,小三子要站着(允许架拐)打枪——小三子因为腿的原因更擅长坐着,或是趴着打枪,而且只许一枪;大铡刀可以任选姿势,而且允许打十枪。靶子是百步开外的树上挂着的一个葫芦。这还不算,赛前王铁他们还专门带着大铡刀找了一堵土墙,让大铡刀打了几十枪——为了让他充分体会弹着点的感觉——让二麻子好一顿心疼那些子弹。

比赛开始,小三子首先架着拐、斜着身子——左拐在前、端着枪(都是38大盖儿),前后晃了晃身子——找到平衡,略微眯了一下眼睛——“嘡”的一声枪响——那只葫芦一晃——命中目标,引来大伙儿一片叫好声。

轮到大铡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一上来就往那儿一蹲、二话不说,“嘡”就一枪,拉下大栓,“嘡”、“哗啦”、“嘡”、“哗啦”……连续十枪。而且从第四枪就击中目标,一共三次中标。引来场边不断的叫好声。

看着王铁得意的笑容,小三子也乐了,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大铡刀了。

第一局,一比一平。接下来摔跤。采取三跤两胜制。不论王铁怎么给大铡刀出谋划策,大铡刀还是一次次被小三子摔倒,最后竟让小三子一个大背,扔出多远。这一局大铡刀完败。

接着,跑赛。二麻子一声锣,两个人都冲了出去。跑了有十几步,大铡刀就显得跟不上了,可突然小三子的手腕一软,一下滚了出去;而大铡刀想过去扶小三子,却没能刹住车,也摔了个大腚墩儿——引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小三子坐起来,看到四爷和王铁那——你小兔崽子那点小诡计还能瞒得了我——的笑容,小三子的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而大铡刀还不知所以地过来——看这儿、看那儿担心小三子伤着没有——让小三子恨得直想给他一巴掌。大铡刀哪里能知道小三子这次“假摔”纯粹是为了他。

小三子有言在先“三样赢得了一样,大铡刀就可以跟着他”,而此次比赛除了摔跤,小三子等于是平了一场,输了一场。所以理所当然的大铡刀正式跟着小三子。

对于胡子来讲,你带不带兄弟那是有本质区别的。只要你带了兄弟,你就是他的“当家的”。就像四爷是大当家的,手里现在有王铁、赵亮两个二当家的,而王铁他们手里也有不少三当家的,等等,形成简单而有效的权力架构。而此番四爷也想看小三子的表现:如果小三子拒绝大铡刀,则说明小三子还没长大,没有权力**;但他要是直接接纳大铡刀则又显得急不可耐,但小三子此番表现既赢得了其他兄弟们的认可,又让四爷无话可说——可以说小三子做的很漂亮。另外,小三子此次比赛也给后来投山入门的人立了榜样,这三样考核通过即可进入战斗团队,否则,就像二麻子做“后勤”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三子成熟了许多。以前他只知道玩儿,现在,他不能只想着自己。大铡刀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他的心里、眼里除了小三子没别人。也因为他的关系,小三子也得“干活儿”——带着大铡刀和另外两个兄弟又给周疤了眼儿押送了一趟货。平时还得安排大铡刀“上山瞭高”(站岗放哨),以及杂七杂八的零活儿。唯一让小三子有点烦恼的是:这大铡刀和白胖总过不去。白胖,听说是八面通一个裁缝的儿子,因为祸害了(**)邻家闺女,被告到官府,所以才不得不上山为匪。他也是和大铡刀一样刚来不久,但他摔跤、打枪、跑赛样样不行,所以跟了二麻子。可因为他长得白白胖胖,被四爷“相中”(搞基)了,所以颇为受宠。小三子自己就亲眼看到过四爷看白胖那色迷迷的眼神,让他感觉很是恶心。

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带着大铡刀上山打猎。在小三子一再要求下,大铡刀也放弃了他带来的大铡刀,从九彪的仓房里找出来一把**背上(大铡刀是用来铡草的,刀刃太薄,不适合砍树,当然也不适合砍人)。加上大铡刀的体力耐力很好,套车拉马也是把好手;而小三子“码须子”(寻找动物踪迹)、“撵溜子”(追撵动物)的能力越来越强,两个人倒成为颇为默契的猎手。

进入腊月,快过小年儿了,他俩终于在山上码上了(找到了)那只小三子惦记了很久的那只雪狐。发现那只雪狐踪迹后,小三子带着大铡刀绕过长满白桦林的山,逆风靠近,终于给那只雪狐来了个冷不防。本来小三子可以一枪打死它,但小三子考虑一来枪伤会破坏那张价值不菲的狐皮,二来新雪之后,它也跑不远。可有点奇怪的是,这只狐狸的逃跑路线不是对它自己最有利的方向,小三子起了疑心,大声地对大铡刀给出命令:“跟上它,别开枪!”而他自己反向朝着那只雪狐原来的地方爬过去,没爬多远,一股风就送来扑鼻的狐狸膻骚味。寻着味道,小三子很快在一个老树洞里找到两红一黄三只小狐狸。小三子本想离开,却突然想起有人讲过用小狐狸套大狐狸的故事,于是松开捆扎在羊皮挂外的绳子,把三只小狐狸塞到前腰处,把绳子勒紧,回头追向大铡刀。

等追上大铡刀,却发现大铡刀站在山尖上茫然地四下瞭望,不用说,大铡刀被雪狐甩掉了。小三子没说话,四下看去:迎风坡上灌木丛间的雪被风吹散了,半山坡上是些散乱的老榆树,山沟处是些柳树,山对面是密集的松树林。

“它没落下俺多远,可爬过这山坡,俺就看不找它了。”大铡刀很是自疚的样子。

“哼,走,回去让他们做个套。”

回到他们山上的小窝棚,套上马拉的爬犁,下晌太阳西斜时,就回到了九彪的老房子。虽然雪狐没逮着,这趟出去三天,收获也不少:两只狍子、六只飞龙、两对野鸡、三只小狐狸。二麻子看到那小狐狸稀罕够呛,说啥要养着,可小三子早已打发人去请王铁过来了。因为王铁是公认的“巧手”。

等王铁一来,大伙儿都来了兴致,看着王铁像变戏法一样,不一会儿就做出一个精致的“套儿”。二麻子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你们就造孽吧,”之类的话,离开了。所说的这个“套儿”其实就像一个捕鼠的“铁猫”,把三个狐狸崽儿放到铁笼子里边,在唯一的入口处弄一个小门,防止小崽儿出来,在门外再下一个套,完活儿。如果那只那只雪狐——几个老猎手都断定是一只母的——想救下她的崽子,必须经过这个套儿。

当天晚上,怕狗坏了事儿,王铁安排把所有的狗都圈进屋子里——王铁当晚也和小三子他们睡在一起。

大约过了三更天,所有人都被狗的狂吠声音叫醒——来不及穿上衣服,几乎都是披上大衣,还有裹着棉被的——有拿枪的、有拿火把的,而大铡刀匆忙间抓起他的大砍刀,冲了出来。

围着那个笼子,所有人好像都傻掉了:笼子里的三个狐狸仔儿不翼而飞,却留下一个白色大狐狸爪子以及斑斑血迹。似乎所有人都陷入沉思——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只有一种解释:这只狐狸明知这是一个套儿的情况下,牺牲掉自己的一只爪子——而且是自己咬断了自己的爪子,因为那个钢丝套不可能勒断它,救走了自己的崽子。

寒冷的冬夜,忽闪忽闪的火把光下,一群人露着小腿,围着那个笼子——像是一种祭奠仪式——没人说话,虽然几条猎狗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着西山方向叫两声,虽然地上的血迹很明显,但没人提出要去追撵。

不知过了多久,小三子说出这么一句话:“以后,谁他妈要是动这只雪狐,俺跟他没完!”话没说完,他的眼泪留了下来,后几个字是他咬着牙、带着哭腔吼出来的。大伙儿一愣,却又想起小三子原来是一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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