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两条腿,官字两个口。哈哈,哈哈……”
李三思大笑着走远,留下伍书吏低着头愣在原地一个劲儿地瞎琢磨。

“官字两个口”原是官府惩治草民的不二法门。但对付黄士定这种有财有势背景雄厚的豪绅,光凭这个法子可就不行了,非得掌握真凭实据才能动他。真凭实据从哪里来?这就是“人字两条腿”了,得走访查探而来。

从刑房出来,李三思决定去找崔老伯探问黄士定的底细。如果一件事情的本身找不出破绽,那就得从做这件事的人身上找破绽。先对事,后对人;查事不成,就查人;查今无成,就追溯既往。这是李三思总结的办案思路。

他要找的崔老伯是县里的一个其貌不扬、地位卑下的普通老吏,已经年近七十。众人都习惯称呼他为“崔老头儿”,只有李三思始终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崔老伯。”这并非仅仅出于对老人应有的尊重。他深知,在一个记录信息和传承信息的手段都相对匮乏的时代,老人,尤其是从事专门行业的老人的经验具有特别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价值。好比在一个以狩猎采集为生的蛮荒部落里,如果突遇天变灾荒,往常的食物来源无以为继,这时候可能只有族中老人能凭借经验识得出几种平时大多为人忽略但在此时能救得全族性命的可食植物。

在成长于信息时代的李三思眼中,这大明比起蛮荒时代,那也就好不了太多。

户房是在县衙大院的左侧。进屋后,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着黑锻衣衫的瘦削老者枯坐在案桌前,垂目低首,神态之间藏着一股卑微的平静。

李三思恭敬地行礼问候道:“崔老伯,你老人家好。”

崔老伯面露笑容,他很喜欢这谦恭亲和的年轻人,也李三思也颇谈得来。

闲聊几句后,李三思向他问起有关黄士定的情况。崔老伯扎根萧山县衙已经将近四十年,县令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儿了,他也一直未动。县中大凡稍微数得上号的人物,他就算不是知根知底,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崔老伯稍稍想了想,说道:“那黄士定不是本地人,十年前流落到这萧山县,靠做裱糊匠讨生活,手艺不错。郑伯爵府里的郑伯爷虽然是个出身绔纨的酒色之徒,胸中没什么才学,但有一个嗜好,就是偏爱收集各种古玩珍宝、名人字画。他府里曾经有一幅当世名士徐渭的竹图……”

一听“徐渭”这两字,李三思起了劲头儿,插嘴问道:“徐渭就是徐文长吧?听说他恃才纵诞,自负自傲,不屈于权贵。那郑伯爷能求得他的画,想必很不容易。”

崔老伯诧异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年纪轻轻,知道的事情到是不少。你说得不错,郑伯爷求得他的画后,珍而宝之,那是很当一回事的。特意裱起悬挂在会客的厅堂,冒充风雅,炫耀宾客。后来,有一次他那凶悍的夫人和他闹将起来,顺手一把扯下墙上的那幅画,劈手就当头盖在那郑伯爷的头上。这幅画就这么给破成了两半儿。郑伯爷过后很心疼,就命府里的管事将这幅画去找人重新裱好。

管事听说有个叫黄士定的裱糊匠手艺不错,就亲自拿那幅破画给他,出了一大笔大钱让他裱好,要求跟原来一模一样,不能看出半点瑕疵。其实这事极难,黄士定贪图赏钱,就答应下来。他花费了整整一夜功夫,将那幅画修补装裱好了。郑府里的人取了画回去,郑伯爷很高兴,对着这幅画左看右看,觉得真的是跟原来一模一样。于是,就命人依原样悬挂在原来的地方。就这么过了好些天,他府里的人和来往的宾客,没有一个瞧出这幅画有什么不对头儿。”

李三思越听越有兴趣,问道:“这么说,这幅画就是确有不对头儿了?”

崔老伯捻须微笑道:“不错。其实郑府里的众人,包括与那郑伯爷往来的宾客,又有哪个是真有才学的?那就都没瞧出来。最后,到是郑府里的一个门房看到那幅画后一句话就点破了。”

说到此处,他面露狡黠,向李三思卖关子道:“你且猜猜那位门房是谁?”

李三思想起在鸣玉院中赵县丞曾提过,郑府的林大管是门房出身,笑着道:“莫不成就是现在的林管事?”心中却想,这事真正是奇哉怪也!那林管事分明是一个能在妓院里大嚷要以一敌七的粗鄙货色,这种人周身没有半根雅骨。他如果能一眼看出那幅画哪里不对,我就可以不用望远镜看出月亮上的嫦娥是什么罩杯。

崔老伯赞许地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他也是因着这件事被郑伯爷大赞机灵忠心,得到了赏识。后来嘛,你多半也听说过,就是郑伯爷就把自己的通房丫头赏给了他,又抬举他做了府里的管事。嘿嘿,现在可是威风得很呐。”

李三思又问道:“那黄屎腚呢,岂不要大吃苦头?”

崔老伯接着道:“郑伯爷自然是大怒,派心腹家丁直接将黄士定拖入府中,打了个半死,性命都差点不保。说起来这事不合朝廷体制,郑伯爷虽然地位尊崇,但也就是个没封地没实职没实权的空头爵爷,无权逮人用刑,若是与地方百姓起了冲突争执,最多也只该是遣人拿着贴子送到县衙,请地方官逮人勘问。但郑伯爷怒上心头,且又不想把这件事外传出去叫人取笑,也就顾不得这么多,反正县太爷一向对他曲意巴结,肯定是不会管这个事。”

说到此处,他警觉地瞟了李三思一眼,补充道:“我说的当然是那时的县太爷,可不是咱们冯大人。咱们冯大人自然是清正得很!”

李三思笑道:“是。”接着问道:“崔老伯,黄屎腚既然是被拖入郑府里打了个半死,差点性命不保,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郑府里的二管事?如今走道儿都是横着走,威风得紧呐。这不是咸鱼跃龙门是什么?”

崔老伯也摇头道:“整件事情迷团甚多,其中最让人瞧不透的就是这一桩了。黄士定被拷打得差点没了性命,在郑府里关了好几个月才被放了出来。出来后没多久,他就突然发起家来,又是广买田宅,又是招兵买马,聚起一帮地痞无赖做爪牙,四处放利收债,欺行霸市,成了这萧山县里的一霸。官府想要动他,却总也动不了,似乎上头总有大人物在维护他。”

李三思诧异地道:“他一个穷手艺人,遭了这桩祸事之后怎么反到突然发了家?莫非是在郑伯爵府里得了什么好处?”

崔老伯摇头道:“他一个没来头的穷手艺人,郑伯爵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好处?要是他当真有大有来因,郑伯爵当初就不会打他个半死。黄士定此后和郑伯爵府虽然并没有作对,却也没什么往来。黄士定突然发家或许是另有机缘,与郑伯爵无关。”

李三思伸手摸着下巴,心里琢磨着这件咸鱼跃龙门的邪门事:“若说黄士定突然发家是郑伯爵给过他好处,可是郑伯爵又是为什么?难道他其实好的是那一口儿?也不对呀,就自己见过的黄屎腚的那副尊容,会有人和他基情四射?又或者黄屎腚十年前其实很帅,只是现在才变丑了?

这也不对,土鳖喂上十年也不会变身忍者神龟,反之,凤凰养十年也不会变老母鸡。再或者那郑伯爷审美观比较奇芭,久受老婆欺压之后产生变态情感需求兼自虐心理?就是偏偏喜好黄屎腚这个味儿?

他瞎琢磨得入了神,心中所想不知不觉就显露在脸上。崔老伯瞧见李三思那一脸**的笑意,知道他是想歪了,就点醒他道:“那郑伯爵确然是个酒色之徒,但并没有龙阳之好。”

李三思回过神儿来,唔了一声,重新梳理思路,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幅徐文长的竹图上。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心中一亮,似有所悟,却又不能确定。

他想了想,向崔老伯问出一个似乎不太相干的问题。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