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审案的间歇里,冯、二人在后堂品茶时,李三思已经从冯县令话中听出他多少是看破了自己的做下的手脚,只是不点破而已。李三思原本也不怕他看破,只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个地方露出了破绽。
眼下听他笑着提到自己身上的有牛棚里的馊味,这才不由得顿时恍然,原来是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猜到自己去过牛棚。一个县衙里的幕宾,怎么会突然跑去牛棚里惹下一身牛尿骚味?任谁都想得到是别有缘故。

想明白了自己的破绽,李三思心中暗叹,自己百般算计,却也抵挡不住那肥牛的一泡尿和冯县令的一只好鼻子。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件案子到底是由李三思幕后设局定计,冯县令台前顺手推舟,两人一明一暗合力扭转过来。两人都心中有数,只是心照不宣而已。毕竟因了这件事,两人之间的情谊和默契又深了一层。这就跟“一起同过窗,不如一起嫖过娼”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两个人共同干过一件不能说与人听的坏事,那么彼此之间的情谊就会铁上许多。

当日,周氏受完杖刑后,便被即时释放回家。李三思也按冯县令说的,回家洗澡。古代洗澡可是一件大事,连官吏的法定假期都被称为“休沐”,顾名思义,就是回家洗澡的日子。“休沐”制度最迟在秦汉时期便成定制,汉时五日一休,至唐时成十日一休,故又称“旬休”。此外,公务员又享有许多官方的法定假日。

到了李三思所在的明代,就没有了旬休制,节庆假日也萎缩得厉害:最初只有新年、冬至和皇帝生辰是法定节庆日,后来也包括中秋、端午两节。不过,明代的官吏每年有长约一个月的新年假或寒假,这是此前的朝代所无。明代公务员的工作时间长,但却不一定有工作效率。许多府、县官员要等到日近中天才会到衙门办公。冯县令算是比较勤勉的官员了,却也常常日上三竿才到衙门。

第二天,李三思洗了澡,换了一件白色茧绸直裰,头戴一顶逍遥巾,对镜一照,到也颇有几分潇洒贵公子的神韵。随后,他出了门去客栈里找了李四明,邀请他一起去喝这顿花酒。

李四明这些日子里一直闷在客店里无可消遣,一听可以县令、县丞大人同饮共嫖,自然是喜不自胜,自己一个小小商贩,何曾能够想到会有一日能跟缙绅士宦结交?对李三思自然是感激钦佩不尽,兴兴头头地跟着出来了。

李三思一向有心想给他在县衙里谋一个差事,只是此前自己一直立足未稳,又不得其便,是以没能向冯县令开这个口。眼下和冯县令一起去喝花酒,到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正好可以向冯县令引荐李四明。在酒宴之间端着酒杯请托,总比私下说一句话要好得多,同时也可以向冯县令显示自己对这位堂弟的重视。

傍晚时分,李三思领着李四明到了县衙后堂,李四明见了冯县令纳头便拜,口称:“拜见冯老爷!”

冯县令哈哈大笑,说道:“起来起来,莫要多礼,这又不是公堂之上。”话虽然这么说,心中却也喜欢李四明的伶俐守礼。

冯县令另约了本县的县丞赵独林同去,正在等候他。这赵县丞按制度讲,就是冯县令的副手。副手与正职常常会因争权处理不好关系,但这位赵县丞特别乖觉,不该插手的就是不插手,好的是闲逛玩乐,喝酒赌钱,十分尽责地扮演好了一位百事不管的泥菩萨角色,因而与冯县令关系还算不错。

趁着等赵县丞的空当儿,冯县令和李三思二人笑着谈论去青楼喝花酒的大计,忽然门子来报:“蒙阴府里的林管事求见。”

两人对望一眼,都想:“来得可真巧!”

冯县令吩咐门子道:“请他进来。”

李三思起身避入屏风之后,让冯县令单独会客,眼下还不是自己露头儿的时候。李四明也十分乖觉,跟着避入屏风之后。

一个身着黑缎长衫的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大步迈了进来,向冯县令行了一个作揖礼。李三思在屏风后偷眼观瞧,只见这人身材瘦削,尖嘴广额,下巴微有黑须,一双三角眼的眼皮翻翻合合,显得颇有些阴郁。

按礼制说,这林管事不过是郑伯爵府的一个管家,奴仆之辈而已,并无功名在身,见了县尊大人该当下跪才对。但在彼时,权贵家的豪奴凭借主人家的威势与朝廷官员抗礼,乃是司空见惯的常事。

冯县令心中不待见他,淡淡地客气道:“林管事不必拘礼,一向少见,今日前来过访,有何见教?”

林管事开门见山道:“昨日冯大人审决了周氏杀夫一案,那周氏竟然是略遭薄惩之后开释。她丈夫王火旺向来在郑府中奔走效力,在下有庇护之责,今日不得不前来问清缘由。”

冯县令冷哼一声道:“林管事,你昨天投贴子来请我秉公断案,我不是秉公断了案么?现场物证与周氏口供相合,有毛捕快作见证认定周氏口供属实。他是衙门里素来公正无私的人,向来颇有清名。你又疑心什么?”

李三思在屏风听了,暗思:“原来冯大人早有准备,特地吩咐毛捕快这个素有公正名声的公差去现场勘察,以杜众人之口。这般心计,当真老道。”

只听见林管事嘿嘿两声,说道:“冯大人说是秉公而断,在下自然信服。只是死者王火旺的堂弟王火明也在我府中奔走效力,他却不肯服气,誓要将此案闹上州府,到那时多少也是大人您的一桩烦心事。他要为堂兄讨公道,我也难以压得他安份。冯大人,他平白死了一个堂哥,心中不服也是人情之常,也该对他有所交待才是。”

听他这话里暗含几分威胁之意,冯县令心中愠怒,却又发作不得,正在沉吟未答之际,李三思从屏风后面大步走了出来,向冯县令和林管事一拱手道:“冯大人,林管事,我方才无意中听到大人和林管事商议周氏杀夫案的后事。我到有一个主意,想斗胆说一说,也不知行不行得通?”这话自然是说给林管事听的。

冯县令知道他突然现身必然是有法解围,便道:“你说说看。”

李三思道:“法律不外乎人情。周氏过失杀死其夫,判决并无不妥,证据俱在,也实难更改。只是王火明痛失堂兄,毫无抚慰,也说不过去。不若将王火旺的家产尽数断归他所有,也好聊作补偿。”他方才已经听明白林管事话里的意思并不是想为王火旺讨公道,而是想要给王火明的捞点实惠,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他自己的那一份儿。

冯县令这时明白李三思的用意,微微点了点头,看向林管事,问道:“你意下如何?”

林管事微一沉吟,说道:“也罢!既然如此,多谢冯大人了。”

临告辞时,他特意转头问李三思道:“请问,您是……”

李三思微笑拱手道:“在下姓李,是冯大人的幕宾。”

林管事一听,原来不过是一个师爷而已,顿时兴趣廖廖,说了句久仰久仰,也就告辞去了。

他一走,冯县令便重重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愤怒地一拍桌子道:“区区一个奴仆之辈,好了不起,竟然敢来威胁本官!当真是狗仗人势!”

李三思冷笑道:“大人何必跟这等人动气?他算得什么东西?也就有胆子在钱财上做些文章。打狗看主人,不如打狗打主人。要动,也要动一动蒙阴伯府。”

“嘿嘿,是谁这么大的口气,要动郑伯爵府?”

只听见两声冷笑,一个中年男人的浑厚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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