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拉像一只出没在暗夜里的鬼魅幽灵。在马厩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她从潜伏的马房棚顶起身,用宽大的墨绿sè布头巾包裹住了整张脸,只露出在黑夜里闪着墨绿光芒的眼睛。塔汀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见她轻盈地跳下马房,消失在黑暗里。他知道,她去了城堡的议事塔。
有时候,塔汀会怀疑他的nǎi妈米米拉到底是不是一个普通人,她老的连她自己都记不清年龄了,爬满皱纹的脸扭曲变形,她的头发早已掉光,若不是她长年用黑绿sè头巾包裹住头,就活像一粒干瘪的破了壳的核桃。她的整张脸上,只有眼睛充满生命,明亮通澈宛若少女。她的手指细长干枯,身体轻如薄纸。在终年飘雪的拉贝鲁王城,每每出行,他都会担心寒风将她吹倒。但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不仅如此,米米拉的身体所拥有的力量常常超乎他的想象。

比如今夜,他亲眼看见她从高高的塔楼窗子翻下来跳到矮房上,又穿过矮房,爬到马房的棚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连看守在马房四周的卫兵都没有发现她。她像一只在黑夜里狩猎的野猫,为了等待猎物的出现,静静地匍匐在马房棚顶上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他甚至都担心她的身体会吃不消。可是当马厩里出了事,卫兵们一窝蜂地跑去查看时,她又身轻如燕地从马房棚顶跳了下去。她知道她已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然后又去跟踪达鲁修公爵等人的去向。

这不过是他们来到东方的第三个夜晚,额东城堡对于和他一道从北方来的随行人员而言都很陌生,而米米拉却好像早就对这里了如指掌一般,每一座塔楼的方位和连接楼与楼之间的木阶梯在哪,她都一清二楚。塔汀猜测,或许她连熏哈呷族的每个人住在哪间睡房都了然于心。不然,她为什么在行动时没有一丁点迷茫或犹豫不决呢?

塔汀确定她去了城堡的议事塔。也许此时,她都已经爬上了议事塔的塔顶,从某块砖烁之间偷听到了什么。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轻轻敲响他的房门,向他报告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异乡的夜,总是那么漫长。塔汀望着漆黑的天幕中,无月无星,冷冷清清的让他心生悲凉。他多想留在父亲身边啊,尽管人们称父亲为“不死国王”,可是他知道人最终难逃一死,他希望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他能够守在父亲身边,唱着多隆赛斯的圣歌送父亲的灵魂进入安宁的死亡国度。可父亲最终没有把他留在身边,虽然众臣都说撒拉国王最偏爱塔汀王子,王位继承人非他莫属,绝不会舍得将他送到王城之外。但父亲到底打破了众臣的猜想,在伊斯夫国师预言的百年暴风雪来临之前,让达鲁修公爵把他接到了东方。

东方,是米米拉喜欢的地域。她说这里四季如chun,是绿sè的海洋,各种树木青翠不衰,林间百兽充满灵xing。塔汀记得米米拉说到此处,便满心向往。但,当她得到伊斯夫国师的命令,要随他一起前来东方,她却没有一丁点儿欢喜。他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现在的东方已经失去了生机,王子殿下。花朵不会歌唱,树木不会随风起舞,百兽躲起来沓无踪迹。”她感伤地说,“这不是我心心念念的东方。”

但来到额东城堡,塔汀却觉得这里处处都充满了勃勃生机。尤其是他听从了米米拉的建议,住进了能够看到西洛密卡丛林的离殇塔,终ri都能透过拱窗看到苍翠葱郁的绿sè树海,这让人心cháo澎湃。泰诺爵士打猎回来说,不ri便可以带他去西洛密卡玩一趟,丛林里的景象可比拱窗看到的要美得多。他对此期待不已。

米米拉却说,若想外出打猎,必须得等额东城堡里发生的事情平息下来才能成行。原本只需等公爵的女儿吉丽娅醒过来便可,但现在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温蒂夫人杀了他们熏哈呷家族的娜拉长老,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他相信,温蒂夫人是因为吉丽娅昏迷的事受了刺激,不然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米米拉却不这么认为,她的看法向来与常人不同,她说,“是非对错很多时候都没有衡量标准,或许娜拉长老本就死期已到。”

塔汀对生死之事了解得不多,在终年飘雪的拉贝鲁王城生活的多隆赛斯王族里,出生和死亡都是一件极其盛大的事情,都会在婉转悠扬的圣歌中徐徐拉开帷幕,赤足的雪女头带花环,手捧装满冰川凝露的白银水樽,为降临人世的婴孩或走向死亡国度的人们清洗手足,赐予雪的祝福。雪是圣洁的使者,在雪中降生和死亡,都带着圣洁之意。

除了谋杀。

塔汀希望温蒂夫人没有谋杀熏哈呷家族的长老,她是他的尊长,也是他未来的母亲,他和蕾拉的婚事在即,他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于是,他命令米米拉去调查清楚。尽管他对蕾拉毫无感情。

想到要娶蕾拉为妻,塔汀幽幽地叹了口气。公爵的大女儿的确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端庄有礼貌,像温蒂夫人那般有气质,听下人们说她心灵手巧,喜欢诗歌。她今年刚刚满15岁,比他小一岁,年龄上倒是十分合适。但是,塔汀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对她似乎没有好感。但他能感受到她热切的目光,从他进入城堡后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察觉到了,她那火一样燃烧的眼神热烈的几乎让他窒息。想必熏哈呷的族人们早就告诉过她,她将要和他成婚吧。

塔汀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了米米拉,老nǎi妈告诉他,婚姻并不是建立在相互间的好感上的,比这更重要的是责任。他自然明白,他是国王的儿子,骨子里流淌着多隆赛斯家族的血液,他有责任和义务为父亲分担国忧。而和各方公爵联姻,是建国之始便延续下来的被整个桑恰大陆,乃至大陆之外的岛屿海峡都称颂的佳话。虽然有些人恶语相向,说撒拉国王以此牵制各方领主,用王子控制领主的权利。但大多数人则认为桑恰大陆两百年来的太平盛世皆因国王泽被苍生。

想想,父亲二百多岁了,一共生了三十二个王子,但没有把任何一个留在身边,每个王子都离开了王城与桑恰四方的领主联姻,协助领主们管理领地,或生或死。塔汀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是如此,没得选择,也不能逃避。临行前,国王父亲交待过随他一道前往东方的泰诺爵士,婚礼的一切仪式都将按照熏哈呷家族的传统筹办。多隆赛斯家族向来不把王子成婚当成家族里的大事,父亲除了送他一柄雕刻了神兽雪狼图案的银白寒光宝剑作为成婚礼物,再无其他。甚至连重臣的祝福,父亲都不允许他接纳。

“你到了东方,东方的土地就是你扎根的地方,我们多隆赛斯族人向来四海为家,家大国大,你一定明白这个道理。”这是临行前,父亲对他说的话。达鲁修公爵带着护卫队从北向东走了整整一个月,他们穿过撒拉冰谷,跨过极寒的喀拉加索冰原,进入温差极大的维北峡谷,才终于到达颧冲山脉。路途的遥远艰辛无法形容。每当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时,父亲的这句话就会在耳旁响起。

“我不会让父亲失望,我会和蕾拉成婚。”塔汀心想。夜风吹乱他一头漆黑的短发,头顶镶嵌了蓝宝石的宝冠在黑夜里莫名地闪着幽光。“希望公爵夫人杀人一事能尽快结束,泰诺爵士能尽快和达鲁修公爵商量我和蕾拉的婚事,完婚之后,我会把这里当成我的家。”

塔汀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期望着米米拉尽快回来。城堡里嘈杂无绪,这一夜注定无眠,虽然四处都亮着火把,却仍叫人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不知道怎么了,塔汀突然很想去看一看吉丽娅,那个在驯化ri夜里便昏迷不醒的女孩子。上午,随公爵夫人和米米拉一起去她的卧房时,看到她一改驯化ri那天的男孩儿装扮,安静躺在床上的样子倒十分惹人爱。不知道她何时能醒来,米米拉说她神智不清,受了刺激,他突然想到拉贝鲁的冰雪茶有凝气舒心的功效,便随手拿了一包出了离殇塔。

温蒂夫人被抓到马房,这时候谁会陪在她的身边呢?塔汀边下楼边想,不由得回想起驯化ri那天吉丽娅哭得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的心里很是不忍——达鲁修公爵居然连她的驯化仪式都没有参加。他听米米拉说过,驯化ri对熏哈呷族的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这是证明能力的ri子,也是重新被族人审视并予以认可的ri子。熏哈呷族人也把这个ri子叫“重生ri”。但最后,似乎变成了王子来到东方的“接风洗尘ri”,东方各个大小领地前来道贺的人并没有把吉丽娅的驯化ri放在心上,因为在没有接受熏哈呷家族正式的雨露祝福前,她不过是个小孩子,相较王子而言,简直微不足道。“他们更愿意和王子攀上关系,指望着某天您在国王面前说他们的好话,然后国王一高兴,说不定就会赏他们一个王城的官职或更多的钱和土地。”米米拉这样告诉他,“何况,那小女孩儿的公爵父亲并不在场。”

唉。塔汀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正门塔楼,他这才发现塔楼附近居然没有守卫,除了城门有守卫把守之外,其余的守卫统统撤走了。再看看不远处灯火通明,他不禁摇了摇头,想必城堡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吉丽娅的房间里亮着灯。塔汀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他上了木阶梯脚步就放慢了,心开始怦怦直跳。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女孩子,王城里的公主小姐,他见得多了,但他从没有这样的感觉。这还只是个昏睡不醒的小丫头而矣,足足比他小了四岁。可,当他走到她的窗前,突然就没勇气叩响房门。

他站在吉丽娅的房门口,像个傻瓜一样犹豫不决。当他最终决定离开此地,回到他的离殇塔去的时候,他听见房间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就让西洛密卡的雨露驱走你脑中的邪恶,让阿卡伊的布里之睛治疗你内心的伤痛,让阿莫多南的泪水滋润你干涸已久的身体。我以灵魂骑士的信仰赐予你重生之力,在黎明即起之时,让黑暗远离,请你苏醒……”

跟着,塔汀看见有红sè的光晕从吉丽娅的房间里流淌出来,像云像雾气又像迷幻的梦境,他整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云雾在黑夜里蒸腾,将站在门口的他轻轻缠绕,他仿佛有腾云驾雾之感,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但是,吉丽娅房间里的灯突然熄灭了,这慑人心魄的奇妙景观一并消失。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救吉丽娅?”塔汀觉得自己的心里泛起酸意,听那男人的声音并不苍老,甚至很是年轻。“他刚刚念的是咒语吗?吉丽娅是否已经醒过来了?”

塔汀终于不再犹豫,敲响了房门。没有人应答。他便用力推开了门。就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看见黑漆漆的房间里,有个人影翻窗而去。

“谁!?”塔汀趁着窗子透进来的光亮,冲到窗口往下看,除了不知疲惫燃烧着的火把和被凄冷的夜sè笼罩着的塔楼,一个人影也没有。

塔汀摸黑点亮吉丽娅床头的蜡烛,发现她仍旧沉沉地睡着,脸上的表情乖巧而又恬静,他的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不安。

他起身站到窗口,对议事塔的方向吹了一个悠长的口哨。

;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