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失眠的那个人,是我。
“我不会立刻要求你给我答案。”

落樱纷飞中,我听到叶雅人这样说。以后的每分每秒,我埋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得混混沌沌,双颊烧烫,我催眠自己那是因为我喝了酒。

入夜,我温杯牛奶一气灌下,我把床铺弄得更暖些,并且抱上我的小毛熊,还打开熏香机……弄完这些后,我仍然睡不着。我想给小枫电话倾诉,但此时夜已深,怕她正在甜梦中,我不合适这会打扰。

我趴床上,侧脸看床头柜上那架黑色的牛顿撞球,摆荡到最高点的球急速下坠,短暂停顿后再次飞起,犹如日升月沉,无限反复。

扑腾来扑腾去,我索性下楼看电视。我拧开电视,将电视声音调至最小。我盯着屏幕镜头不断切换,人影来回晃动,不知内容为何。

不知过了多久,见我哥揉着眼睛下楼:“你窸窸窣窣做什么呢?”

“没、没干嘛啊?”

“发生什么事了?那么开心……”

开心?

我一惊,扭头,瞥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

我,真的,在微笑。

哥哥走向冰箱:“你这个样子像是偷藏了糖的老鼠。让我想起了以前。你和周斯远刚认识的时候。”

胸腔内,心脏遽然重重一跳。

屋外,有野猫踩翻铁皮罐,砰然巨响在暗夜里有种天然的惊悚感。

我下意识循声源处望去,见一条瘦弱黑影越上墙头,眨眼不见。院内树影招招,犹如鬼魅。

我蓦然心生胆怯。

“哥,你为什么要拒绝小枫?”

我哥正抓壶倒水,我突来的问题令他手一滑,差点摔了水壶。

我哥微带嗔怒:“你话题怎么起得这么突然?”

“我就问问……”

我哥沉默许久后,落寞一笑:“我是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我配不上她。”

配不上吗?

宋陆枫以为自己不够好,还忙着将自己变得更耀眼、更闪亮。她曾问我:“如果我闪成一颗最明亮的星星,哥哥是不是就会看到我?”

她定料想不到,我哥华丽的皮囊下藏着如此深沉的自卑。

而我,何尝又不是呢……

我忍不住苦笑,我们真不愧是兄妹,在恋爱这条路上,一模一样的低能。

“别看太晚,早点睡。”

哥哥将水壶塞回去,关上冰箱门。

今天,突然下雨了。

我坐在工位上,托腮凝视窗外。

雨滴打中玻璃“噼啪”作响,雨水在窗外上蜿蜒滚落。

那夜,我折腾至快凌晨才勉强闭眼,太过活跃的思绪不曾放过我,我在似梦非梦之间熬到了早上。此间,有深夜摩托轰隆而过,有扫帚刷擦路面……外面每个碎响,都融入我凌乱的假梦里……

“组长、组长!”焦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清晰。

我惊而回应:“啊?什么事……”

“组长,你在想什么呢!叫了你老半天了你都不答应。表格里的艺术品,我已录完了,你看看。”

“好。”

我将勉力将思绪拉回原处,点开后台核对……

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我拎杯出去打咖啡,刚踏出办公室的门便见到总裁室的门打开了。叶雅人与客人交谈着前后脚而出,看他从办公室里出来那一瞬,我迅即躲了回去。

我哆嗦如遇见猫的硕鼠,战战兢兢的模样把焦悦吓到了。

是的,在“赏樱会”结束之后,我开始逃避叶雅人。

以前未察觉,现在猛发现我竟能随时随地能见着他。

会议室、走廊、员工餐厅……

我现在知道了,刻意逃开某个人有多难,尤其这人是你的顶头上司时……

他之前,也经历着与我此刻一样的心情吗?

我小心翼翼的躲避在例会时分瞬间破废。

我没有理由不参加例会。

叶雅人端坐中央,其余各部依序而坐,各位依座次汇报着自己的工作进度。我抱着笔记本,坐在长桌最尾部。

会议进程进半时,叶雅人突然接个电话:“……艺术品后台录入?等一下……长安,之前请你导入后台的艺术品已全导入了么?”

“是的,全录入完毕。”我下意识回复。

叶雅人随即回复那边:“是的,录完了……有缺?缺什么?”

闻言,我犹疑地点开表格再次检查,惊诧发现,对方发来的E表里有两页表格,我们只录入了第一页,落下了第二个!

我立即举手报告自己的失误。叶雅人看了我一眼,点头,随即与电话里的人道歉:“不好意思,是我们这边失误了,马上就能录入完毕。”

收线后叶雅人面无表情、冷声说了句“以后多注意”。

我喏喏:“是。”

叶雅人冷然的表情如在我胸前刮过一片冰冷的风。

我的心不在焉影响到了工作,我感到惭愧。

除了惭愧,我还有一丝失落。我了然这失落源于何方,于是更加羞愧。

例会一结束,我便开始弥补过失。

将表格里所有艺品上传、再次检查确认。

纠错完毕,我再看时间,已逾下班点多时。焦悦已下班,我又成公司最后走的一位。

屋外雨如一把巨大的刷子猛擦大地。

我站公司门口思量着,从这里到地铁站有十分钟的路程。虽然我没有伞,如若我小心些,我可以借助街边店面的屋檐挡雨,慢慢挪到地铁站,打定主意,我举包顶头冲入雨幕,雨线粗而斜,我没跑两步,雨意已渗过大衣,侵入身体。

我顿时知道自己的打算有多不靠谱。我赶忙折回原地,缩回公司檐下,掏出手机打电话——

视线穿过雨幕,我见一辆白色的大车在浓重的雨帘里突然打开双闪,如同一个信号。

紧接着,车门一开,一把黑色大伞在空中如花骤然绽放。犹如幻梦一般,叶雅人举着伞,冲开重重雨幕向我走来……

我睁圆眼看他停在我面前,看着他擎伞遮过我的头。

他说:“我送你回家。”

我结巴:“不、不用了。我可以叫我哥来接我……”

刚说完,我的手机里传来我哥的清晰的声音:“长安,我在外面呢,过不去接你呀……”

“你看,你哥哥拒绝你了。”叶雅人说。

我顿时像是斗败的公鸡。

坐在叶雅人车内,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叶雅人将车内的暖气旋至最大,从后座抽出一条柔软的大毛巾丢给我:“擦干头发之后擦一下衣服。”

“哦。”我木然答应着。

依从他的指示,用毛巾缓缓擦干头发,又将湿透的大衣脱下来,摊在膝盖上,用毛巾轻轻擦拭。

我愣愣看着雨刷器富有节奏的摆动,将倾倒而下的雨水划开。大雨让这个城市彻底变成水城,汽车如同小船,破浪而行。

“我明天要去法国出差,为期一个月。”

“啊?哦……”

“这样你就不用辛苦躲着我了。”

他知道了……

“对不起。”我细声道歉。

“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如此胆怯心惊,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不是的!”

我霎时变得很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眼眶慢慢灼热起来。

我在卑怯。

那无法吐露给任何人的丑陋的卑怯。

“傻瓜。”叶雅人突然说。

他抽出手绢送至我眼下,正好接住我一滴滚落的泪珠。

我慌忙将手绢接住。

他继续握紧方向盘,目视前方,淡淡一句:“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惹你掉泪。”

大雨停歇时,我也到家了。

叶雅人的车刚停稳,我匆忙道谢,拎着包慌张奔逃而出。

“长安!”

叶雅人在身后叫我。

我停步回头,历经大雨的冲刷,空气格外清澈。在点点路灯笼罩下,叶雅人笼着一片光向我走来……

“你落了大衣。”他说。

我回神,见他手上拿的是我的大衣。

“谢谢。”

我说着,然后伸手去接——

叶雅人没将衣服递给我,他展开它,将它披裹我身上,他没有松手,而是抓着衣襟稍稍一拽,我踉跄跌入他怀中。

我诧异抬头看他,胸口狂奔不休。

太近了!

我闻到凌冽的松林味,温热呼吸犹如羽毛飘落在我脸上,我看见,那长睫毛之下幽深的眼瞳底风云缱绻,翻滚万千思绪……

他好像,马上要吻我了……

我陡然屏住呼吸——

“噗嗤!”他卒然笑出声,圈指在我额上轻轻一弹,然后,凑我耳边低语,“别紧张,我不会吃了你……最起码,不是现在。”

我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

“进去吧。晚安。”他终于松开手,后退一步。

“再见。”

我匆匆说着,也不敢看他,捂着脸冲入屋中、冲回自己卧室,脸朝下,直直扑上大床做挺尸。

手机铃声清脆响起。我一跃而起,翻出手机划开接听键,我听见自己声音欢悦无比:“喂?”

“你不要爱上叶雅人。”

电话里,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

我心一猝,将手机端眼前细看来显,原来不是叶雅人打来的……

我像穿入极地般,手脚乍然冰冷。

“他不配。”

说完这句话,我的耳朵跌入一阵紧促忙音。

我快步跑到窗前,一撩窗帘。

我的窗下,停着辆黑色的大车。

周斯远,正独坐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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