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年偷到手一百万,这样的小偷并不常见。
不对不对,乌山连连摆手,是十年,十年才弄到一百万。

谦虚是美德,我指出。

乌山苦笑,你忘了,中间我还坐了七年牢呢。

小偷是份不起眼的行当,人所不齿,之所以对乌山有印象,是因为他很特别。乌山是从rì本来的,目前在天津rì租界开车,专门接送那些从事sè情行业的本国女人。乌山形容入室盗窃是“很sè情”的行为。

“一方面怕被抓到,另一方面又是陌生人的房间,所以总是很兴奋,”乌山感慨地说,“尤其是进入那种年轻女人的房间,只见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细闻还能闻到女人特有的香味,并且从摆放的相片上看出,长得还不赖——”乌山拍着大腿,“那种时候呀,胯下硬起来是常有的事。偷完财物,一定要顺手捎走几件内衣、一张相片什么的,晚上就去高级会所找女人。那样的夜晚,会得到特别快感,能记住一辈子的那种哟!”

乌山的眼角起了皱,这个人笑起来很sè,可是笑容平复过后,眼睛里剩下来的落寞,又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的头发已经斑白,显然是个有阅历的人。“会所里的女人,虽说衣着很暴露,个个都挺年轻,往往都是在深夜接送她们,照例开开玩笑说说粗话什么的,可也不过到此为止,似乎再也不会动心了。可能是自己老了吧!”

乌山很特别,因为他很小心。我再也没见过比他更小心谨慎的小偷了。据他说,他入室盗窃事先要踩点,踩不准的,钱财再怎么多也要果断放弃;决不低估左邻右舍们管闲事的能力,所以尽量选择地处偏僻的老式独栋房屋;只开锁口平直的美和牌门锁,决不碰没有把握的新式竖闩锁,并且就算是美和牌,遇到十秒钟内打不开的情况,也要放弃;进入房屋后,不管钱多钱少,三分钟内必须结束;在外把风的搭档,必须还要是个好司机,选择逃跑路径时,懂得交通灯的运行规律。

他说的很多东西,我并不是太懂。这样谨慎的人,居然也能栽在jǐng察手里?

乌山摇摇头,打了个寒战,面有惧sè:不是jǐng察,是黑社会。

乌山这样在全rì本数一数二的惯偷,遭到通辑是可以想像的,因为坐过牢,有案可查。他的相片贴在每一家银行和邮局的柜台内侧。

“那个倒不算什么,偷到存折,自己不能取,大不了雇个流浪汉,让他去把钱取出来,事后分他一部分就是了。遇上jǐng察还容易对付,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挨顿打,再坐几年牢。在牢里,反而可以见见老朋友,切磋一下技能,提高提高本领。惹上黑社会,在rì本可就呆不住了。”

我表示怀疑,黑社会真有那么厉害吗?

“偷过一个诱骗少女卖chūn组织的房间,墙上画有黑社会的巨大标志。”乌山摇摇头,“那不是真正的黑社会。像那样夸张的把组织标志画出来,只不过为了吓吓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

我点点头,这话听上去有道理。

“真正的黑社会,才不会那样虚张声势吓唬人呢,他们一出手就动真格的。”乌山说,“正因为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标志,所以我才一个不小心,偷了黑社会的仓库,从此惹祸上身了。”

一发现偷到手的财物属于黑社会,乌山立即逃跑,他的同伙却起了贪心,想把赃物变了现再走。结果同伙很快就被抓住,一分钟不到就招出了乌山,两人双双被抓回仓库。因为同伙的贪心大,所以先受刑罚。他们折磨人的手段很残忍,先剁两手,再一刀一刀的割脸,“惨叫声能把房顶掀起来。”

“恐怕你想像不出那种刑罚的可怕,”乌山伸出右手,摘下手套,我注意到那是一只假手。

“被他们砍的?”

乌山摇头,把手进一步伸到我面前,让我细看。我才发现,假手与断腕连接处并不平整,不像是一刀砍断的。我抬头,疑惑的看过去。

乌山脸sè发白,他苦笑,“你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是不可能想像得出的。”他收回手,用假肢敲了敲自己的牙齿,“是用这个。”

我一阵毛骨悚然。难道,乌山咬断了自己的手?

“他们把我铐在水管上,还好只铐了一只手。”乌山咬牙切齿,“听到隔壁同伙那种惨叫声,神经受到极度惊吓,就是咬掉双手,只要能逃命,我也肯干!”

“你一定吓坏了。”

“简直屁滚尿流。”乌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你从仓库逃出来以后呢?”

“国内是呆不下去了,rì本那么点儿地方,黑龙会组织严密,手伸得比jǐng视厅还长。只好逃出国,飘洋过海的跑到这里来。”

那么说来,乌山说起的黑社会,指的是rì本国内的黑龙会。这里是天津rì租界,国内法律管不到的地方,冒险家的乐园。像乌山这样背景的人,我知道的也有几个。

“总算是安全了。”我替乌山松了一口气。

乌山的脸却yīn晴不定,下意识的按按一张报纸,哼了一声,“安全?”

“今天听你讲了个jīng彩的故事,”我抬腕看了看表,“认识你很高兴——”

“故事?”乌山翻翻白眼,“你以为我是讲故事吗?”

在租界里混久了,对乌山这种跑江湖混饭吃的人,能做到听一半信一半,就已经很厚道了。我愿意相信他六七分。

乌山把什么东西塞进报纸,然后连同报纸一起塞过来,手在报纸上敲了敲,像是扁扁的金属盒子。

“是什么?”

“从前我吃饭的家伙。”乌山感情深厚的抚摸了一下,好像很舍不得似的,“一套开锁工具,非常好用。”

装,接着装。没准手套里根本就是一只好手;没准这故事根本就是编出来的。又是这老一套,总是这老一套。不过,看在听他讲故事的分上——

“开价多少?”

“一千块。”

“太高了吧?”

“看看货sè嘛——”

门外传来喧哗声,像是有什么贵客来了。老板娘招招手,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抛下客人,一跑小跑着迎出去,顺便抽出随身的小镜子匆匆打扮着。我从报纸下面抽出盒子,心情恶劣地打开,准备看到一些骗人的玩意儿。

出乎我意料之外,盒子很旧,打开后,褪了sè的垫布上,整整齐齐一排开锁工具,jīng钢打造的质地,一看就是好东西。拿起来意想不到的沉,可以看出受到jīng心保养,处于良好的状态。一共七柄,样子稀奇古怪,居然还有一柄挖耳勺,另外一柄也是挖耳勺,只不过有两个勺,其他那些工具,歪七扭八的只能在牙科医生那里看得到。

“这些东西怎么用啊?”

听不到回答,我抬头,发现乌山盯着门口,大张着嘴,一张脸扭曲到变形。顺着乌山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两个剽悍的家伙走进门来,迅速地扫视了一圈,看到乌山和我这边时,好像稍微停顿了一下。

两个人都穿黑sè西装,敞着衣襟,一副准备随时拨枪的样子。两个人同样的面无表情,呆板的活像双胞胎。而他们的长相并不像。两个人的视线好像很冷,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冻结起来。虽然那些女人还在逢场作戏的寒喧,可我好像已经听不到,有种极度安静的印象。所以我才听到嘀嘀嗒嗒的水声,就在附近。一股尿臭飘过来。

乌山双手撑住桌面,浑身战抖着立了起来。他的裤子湿了一大片。

我忽然记起不久前他说过的那个词:屁滚尿流。

“还认为我是在编故事吗?”乌山看着我,惨笑,那笑容笑到一半就死掉了。他咬咬牙,一脚踢倒座椅,飞奔到窗前,看也不看就跳了出去。

有个女人尖叫起来。我抬手合上自己的下巴,免得也跟着叫出声。

这是大和饭店的五楼。楼下传来一声闷响,有玻璃破碎的声音。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听到乌山喊叫出声。

进门的两个大汉稍微愣了愣,一个守在门边,另一个看看我,不紧不慢地朝窗户走去。我离窗户比较近,三步两步跑过去,按住窗框往下探出半身,只见乌山趴在一辆汽车的顶上,动作微弱的挣扎着,车顶瘪下去一块,车窗玻璃碎了一地。那是一辆大型轿车,车门开着,几个同样身着黑西装的人散立在车前车后,持枪戒备着,其中一把高高举起,向我比划着,看那样子,是打算把我按回去。

我不打算跟枪口发生争执,就把身子往回一缩,拍拍衣袋,掏出烟盒来摸出一根,叼在嘴上。这些动作还算利索,可是打火机却害了怕,哆哆嗦嗦死活就是打不着。

身后的脚步声跟过来,我斜了一眼,黑衣大汉伸手从怀里拽出把枪,伸到我面前——啪的一声,一缕火苗腾起——是个打火机。大汉替我点着了烟,我连连点头致谢,礼貌xìng地往一旁略让了让,大汉就老实不客气地用他的宽肩膀一拱,把我拱到一边去。

黑衣大汉从窗户看下去,冲地面上的某人点点头。我上前一看,地面上那些枪纷纷收了起来。那些黑衣人们仰起的视线也收回,低低的看着地面,然后,从车里大模大样伸出一条腿,钻出一个人来。无疑是他们的首领。

我想看看那人的长相,身边的黑衣汉子却不肯。他伸手,大姆指朝门那边比划了一下。

“从门那边走比较安全,我建议你从那里走出去。”大汉又朝窗外看看,“当然,要是你跟他一样赶时间——”

这人胸膛宽阔的吓人,衣襟上别了一个小小徽章,白底,上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门口那人也是如此。显然,这是黑龙会的标志。

“认识那个死人吗?”我朝楼下的乌山努努嘴。严格的说,乌山这时候还没死透,他的脸侧着贴在车厢顶部,两眼盯住那个黑龙会大人物,浑身开始剧烈颤抖。

不知道是死前的挣扎,还是出于对黑龙会的害怕。

黑汉慢慢摇头,“不认识。是你朋友?”

“是个惊弓之鸟啊。”我感叹,“一个被吓坏了的人。”

守在门口的黑汉用指关节叩叩门板,不耐烦了,“清场了。”

于是我身旁的黑汉摆个请出的手势,样子说不上有多客气。倒好像这里是他们开的。初次跟黑龙会打交道,我不清楚自己应该多大程度上讲究礼貌。我抬手,注意到手里还握着报纸,“我不赶时间。”

我哗哗作响地翻阅着报纸,门口那黑汉叹了口气,把指关节攥得咯吧咯吧响,身旁的黑汉也皱起眉头,一上一下的打量我,摸不清我有多大来头。

我也就是做做样子,心里紧张着呢,报纸里还藏着乌山那盒开锁工具。虽然在看,也根本没看到报上讲什么,只是翻到报纸最底下那一版,看到两张大幅照片的时候,才真正留了心。题头是:rì本国暴力组织黑龙会进抵租界拟于今rì午后与本埠青帮会晤

左边那张是典型的rì本人面孔。我心里一动,再看一眼楼下,两边一对照,恍然:照片上的,正是刚从车里走出来的那个人。

“还挺上相。”我问身边的黑汉,“我敢说你也是这么想的。”

黑汉装聋作哑,死死盯住我。我看看表,“已经是午后了,原来就是在这里会晤呀。和青帮吗?”

那个乌山一定是看了报,知道这里呆不住。他大概早就洗手不干了,靠开车接送jì女挣不了几个钱,要不是这样,也不会跟我讲那个故事,他是打算把开锁工具卖给我,挣一笔小钱好跑路。他可没想到刚好碰上黑龙会的人进来。

这就好比入室行窃时发生了最担心的事:与屋主打个碰面。这种时刻,乌山的鼠辈本相可就暴露无遗了——所谓“很sè情”,无非是神经高度紧张之下的可悲表现而已。

人家来这里是为了开会,根本不是冲他,他倒一头栽进恶梦里去。想必那恶梦一直如影承随形,死死的缠着他。

“多佐!”黑汉又摆出那个手势,这次出声强调了一下。

我觉得差不多了,再不走,就只能跳窗了。乌山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会恰好跳到黑龙会首领的车上,要不然,吓也吓死了——乌山何尝不是被吓死的呢?

我迈开步,从守在门边的黑汉身边挤过去。看那意思,这黑汉非常不情愿放我出去呢。我乘电梯下了楼,我的车停在远处,不像路当中这辆那么嚣张——要不是停在这里,乌山也不会碰巧砸中。

那个首领一样的人物还在跟乌山对视,那人——我再次拿起报纸,看了一眼——黑龙会吉川会晤青帮的白金汉。原来他叫吉川。吉川歪着头,与乌山的脸平行,显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显然他没认出乌山,正在努力思考中。

我松开手,藏在报纸里的盒子滑落出来,在马路牙子上磕了几下,打开,里面那些古怪的小工具抛头露了面,光天化rì之下,我都有点替它们不好意思。

吉川看了看这些奇形怪状的小家伙,又看乌山,终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那个小偷。”

所有的黑西装都看向我,我努力保持直线行走,多多少少有点喝醉的感觉,直到我按住我那辆别克车的门把手时,还没人过来拦住我。我发动汽车,车身抖动的时候,我也跟着狂抖。汽车开动后,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吉川上楼,几个黑衣汉子把乌山拖下地,当街就用刀剁手——剁一个死人的假手,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叫我恶心的了。

难怪乌山会这么怕这个黑龙会。

路过苗圃的时候,那些摆在路边的盆栽吸引了我。看够了血腥,这点新绿就格外安慰人,可那些红花却又勾起反胃的感觉。不知是哪一盆花吸引我,还是我想和人说说话,把把车倒回去一些,摇下车窗,问摆弄花木的花工:那就是仙客来吧?

花工身形庞大,背对着我,看也不看我就说,“那是仙人掌。”

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一阵怒气涌上来,我很想调过车头来撞他。

“开个玩笑,”花工立起身,我这才注意到,作为花工,他的衣服未免过于讲究了一点。他拍掉手上的泥土,笑着说,“你好眼力,那个就是仙客来。好名字,对吧?”

这人也挺面熟,我抄起副驾上那份倒霉报纸,不客气地朝那人勾勾手。这花工倒出人意料的和气,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凑趣的伸过脸来。

报纸上吉川yīn森森看过来,旁边那张,青帮老大谁谁谁来着?

白金汉嘛。

我看看照片,又看看花工,没好气的说:不大像么,你别笑!

“那是好几年前照的了。那时候我年轻一些,人还比较糙。”花工说着,收敛笑容,板脸、皱眉,他这么一配合,于是一副吓人的模样,登时就跟报上那张相片很像了。

白金汉恢复笑脸,我心里却凉了个透。一天当中遇见两个**人物,这算是撞上哪门子邪运了?很快我就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更倒霉的事等着我呢。

“你不是还有个挺重要的会要开吗?”我想起吉川的车队,“黑龙会的人还在大和饭店那里干等着呢,一个个杀气腾腾的。”

“我正在搬家,”白金汉不屑一顾,“我正在为搬家挑选花木。没有什么比搬家更重要的了。没有什么比认识新邻居更重要的了——”他朝我伸出手。

我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这人根本不把黑龙会放在眼里,更想不到,会有个青帮大佬作邻居。

“你是住哪哪哪的韩先生吧?”白金汉笑容可掬,手仍然伸在那里,再度擦擦上面的泥土,“我是你的新邻居。”

你这该死的黑帮,最好死得远远的,竟敢搬到我隔壁。我心里大骂着。

“黑龙会好像有个剁手的爱好,”我说,一边跟白金汉握手,“白先生为人厚道,喜欢握手。”

白金汉大笑,“韩先生刚刚指到那盆仙客来,我这仙客就来了。”他把那盆倒霉的植物递给我,“这个送给你吧。”

我接过盆栽,狠狠砸在他的头上,把他砸得头破血……

当然只能这样想想,我接过盆栽,勉强笑笑,跟他客套两句,扯些串门拜访的闲淡,就把车开走了。

天下能有这样平易如花工的青帮大佬?可是他板起脸,明明又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回到家,我把仙客来递给格格。

“猜猜谁是咱们家的新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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