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聚
窗明几净的咖啡厅里,黎初遥穿着棉质的白衬衫悠闲地仰靠在浅白色的沙发椅上,裹着黑色裤子的大长腿斜斜地伸在桌子下面,修长的身材完全舒展开来,两手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

片刻之后,林雨终于风风火火地从咖啡厅外面疾步走来。这几年,林雨的穿衣风格越来越火辣,连大冬天都穿着小短裤,上身套着白色的狐狸毛皮草大衣,涂着烈焰红唇,一副小情妇的样子。她风风火火地走到黎初遥对面的沙发椅上,小香包一扔,屁股一坐,雪白的二郎腿一架,风情万种地挑着唇说:“我说黎初遥,你不会在这儿坐了一个小时一直在喝柠檬水吧?”

黎初遥瞅着她笑:“我怎么知道你林大小姐会不会失约啊,你要不来我就回家吃饭啦。”

林雨连连啧了好几声,乜斜着眼看她:“得了吧,抠就抠,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吃什么点吧!”

林雨把桌上的菜单丢到黎初遥面前。黎初遥又推了回去,她不喜欢点菜,每次看到花花绿绿的菜单都不知道吃什么:“你点,我和你点一样的就行了。”

“行,那我看着点了啊!”林雨叫来服务员,随便点了一些食物后问,“哎,你弟呢?”

黎初遥揉了揉有些痒的耳朵说:“在家啊。”

“你怎么不叫他一起来吃饭。”

“天气太冷了,我怕他出来冻着了。”

林雨了然地点头,有些担心地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每个月还要去医院检查吗?”

黎初遥点头:“嗯,还是要去,不过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林雨放心地说,“我都好久没见他了。”

“你哪里有空去见他啊,忙着当你的新娘吧。”黎初遥忍不住取笑着一脸喜气的林雨。

“别弄得好像我重色轻友一样,我可是很关心他的。”林雨连忙甩开黎初遥给她套上的黑锅。

黎初遥连忙点头:“是啦,我知道你关心他。”

初晨刚出事那会儿,林雨借了不少钱给她,也帮了她很多忙,对于这份恩情,她一直是很感激的。

林雨嗤笑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说:“哎,你要真想谢我,就来给我当伴娘。”

黎初遥神色一囧,连忙拒绝:“不要不要,我去给你帮忙可以,伴娘就算了,我穿不来裙子的。”

林雨伸手帮服务员把端上来的食物摆好,把给黎初遥点的奶茶推给她:“别这样嘛,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的。”

黎初遥怔了怔,接过奶茶的手停顿了几秒后,又恢复了原样,低头喝了一口,轻声道:“我可没想过嫁人。”

“你怎么没想过嫁人了,当初韩子墨对你求婚的时候,你不是答应……”林雨说了一半忽然住口,嘴巴里塞着满满的芝士炒饭,两腮鼓鼓的,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有些抱歉地打量着黎初遥。

黎初遥喝着奶茶,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未变,好像那个名字在她这儿已经泛不起任何波澜一样。

林雨真想抽自己两巴掌,她是傻了吗?一定是好不容易嫁出去,高兴傻了,居然口没遮拦地提起这个人!

明知道这个名字在黎初遥面前杀伤力有多大,那个男人骗光了黎初遥家里所有的钱,抛弃她远走美国,还给她欠下了巨额高利贷,差点儿害死她的弟弟。

那两年,在她心里一向坚强的黎初遥都差点儿崩溃了,整个人暴瘦三十多斤,她本来就不胖,一瘦下来似乎就只剩下了皮包骨头,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整个人就像一个僵尸一样,除了那双漆黑的眼睛还在转动之外,真的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林雨用力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挺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啊,我不该提他。”

黎初遥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没事啦,你不提,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林雨静静地和她对视,见她的眼神里一丝波澜也没有,脸上的表情也并不紧绷,松了一口气。

也许,黎初遥真的看淡了吧,不是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吗?

六年,也已经够久了啊。

可为什么她还觉得,那件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无助的初遥,抱着她号啕大哭的初遥,那在抢救室里濒死的初晨,那两年的牢狱之灾……

居然,就这样熬过来了。

小聚结束,两人并肩从咖啡馆走出来,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林雨的长发四处乱飞,林雨裹着身上的皮草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还得去公司。”黎初遥指了指就在咖啡店对面的公司大楼说。

“那好吧,我先走了哦。拜拜。”林雨抱了抱黎初遥,踩着她的高跟靴子,在风中摇曳着走了。

黎初遥浅笑着目送她离开,然后转身,踱向人行横道,红灯,高高的读秒灯一秒一秒地往后倒数着。寒风很大,黎初遥从咖啡厅出来时只是穿上了大衣,并没有系纽扣,风吹着她的衣摆剧烈地摆荡,额前的刘海儿也被吹得向后翻飞。她笔直地望向前方,脸上的浅笑渐渐消失,神色安静而冰冷,眼神空洞而漆黑,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层黑暗的雾霾之下……

韩子墨啊……

时隔多年,我已经快要记不清你的样子了,却依然记得你总是一副好像没有我就会死的虚伪模样。

我已经记不起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却依然记得你留给我的羞辱。

我已经记不起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只记得你不辞而别后留下的那些债主,他们的谩骂声吵得我好几年都无法安睡。

我以为一切已经过去,噩梦已经清醒,却没想到,一直到现在,只要听到你的名字,依然会像是被人当街扒光了衣服一样,那么难堪与愤怒、委屈与不甘。

韩子墨啊,这辈子,你一定要躲得好好的,一定不要回来!不然,我一定会……

黎初遥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双眼里,已经填满可怕的恨意。

(二)出界

“姐。”忽然,一声深切的呼唤传入黎初遥耳中。

嘈杂的世界忽然安静下来,杂乱又刺眼的车灯也瞬间变得柔和,黎初遥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缓缓转过身去,望着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的那个漂亮男孩儿。

哦,他已经二十六岁,不能再叫男孩儿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在她眼里似乎永远是那个满眼闪着渴望的男孩儿。

他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她走过来,就像这些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走来一样。记得有一次他说过,每一次向她走去,就像是一条变成人类的美人鱼,一步一步踩在刀尖上,疼得刺骨,疼得钻心,可因为前方的人是她,所以,再苦也能忍。

他走到离她只有一步的地方,轻轻伸手,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手里,柔声问:“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当他手心的温度传递给她,将她冻僵的手指暖得有知觉的时候,黎初遥才如梦初醒一般,轻轻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初晨……”

他低下头,轻轻扬起嘴角,给她一个暖暖的微笑,轻声应道:“嗯。”

人行横道上,行人依旧神色匆匆,红绿灯也在轮番变着颜色,车水马龙,笛鸣四起。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显得那么嘈杂,可奇怪的是,黎初遥的世界里因为他的出现,缓缓变得安静了。他总是有这股魔力,很轻易地就将她从可怕的情绪里拉出来。

黎初遥定了定神,望着他冻得有些红的鼻子,皱着眉心疼又责备地说:“这么冷的天你跑出来干吗!”

黎初遥不等他答话,立刻反过手,将他的手拉在手里,拉着他走到路边,挥手拦下一辆的士,将黎初晨塞进了温暖的车后座,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车上的暖气热得她吸了吸鼻子,她搓着手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去龙井中心小区。”

“好嘞。”出租车司机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开着车就走了。

“你怎么跑到我公司楼下了?”黎初遥倚在车座里,转过头,奇怪地问黎初晨。

黎初晨笑:“我就是去前面的书店买书,顺路就想来看看你下班了没。”

“书呢?”黎初遥怀疑地看着两手空空的他问。

“没买到。”黎初晨耸耸肩,抿着嘴唇笑了。他的笑容干净又清澈,棉服帽子上毛茸茸的人造毛蹭着他白皙的皮肤,清瘦俊秀的脸颊上还透着被寒风吹红的色泽。

黎初遥伸手,将他外套上的拉链往脖子上拉了拉,不满地嘀咕道:“真是的,出来也不知道多穿点儿衣服,一会儿回去腰腿疼,又有你受的。”

“你还说我,你穿得就多吗?”黎初晨也伸出双手,帮她把大衣的纽扣一粒一粒扣上。

“我没事,我再穿少点儿也不会觉得冷。”黎初遥无所谓地躺在椅子上,任由黎初晨帮她扣着扣子,无事闲聊地说,“对了,林雨要结婚了。”

“这么快?上次见她不是还在和你哭诉自己嫁不出去了吗?”

“现在流行闪婚,你懂吗。”黎初遥伸手在电脑包里面掏了掏,拿出一盒红色的喜糖,望着他说,“吃吗?”

黎初晨点点头,黎初遥打开盒子,挑出一粒巧克力剥开,很自然地喂到初晨嘴里。黎初晨张口轻轻咬住巧克力,然后双手抓起她的大衣领子,将她微微扯起来一些,让她俊秀的脸庞面对着他。他就这样,毫无声息、毫无预计地,猛然俯下身去,用嘴巴将巧克力喂进了黎初遥的嘴巴里。黎初遥愣了一下,有些慌张地望向司机的方向,司机正在专心地开车,似乎没发现后排的乘客在做什么。黎初遥有些恼怒地推了推黎初晨,黎初晨却强硬地伸出舌头,将她的牙齿撬开,然后将圆圆的巧克力顶了过去。黎初遥脸颊微红,挣扎地推开黎初晨:“你干吗呀!”

“想让你先吃啊。”黎初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

黎初遥抿着嘴巴,皱着眉头,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她实在是无法弄懂这家伙,他好像总是热衷于从她的嘴巴里面抢食物,或者把自己嘴巴里的食物强塞给她,好像这样才能证明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小时候她和初晨经常这样,也不觉得恶心,但是,真的从没想过长大后还要和一个挂着自己弟弟名字的男人,继续玩这种口水混口水又混食物的游戏啊。

黎初遥单手托着腮,有些懊恼地看着窗外,嘴巴里的巧克力化开来甜甜地弥漫在口腔里。

黎初晨安静地低着头,看着林雨的喜帖,大红色烫金龙纹花边,打开喜帖,里面用漂亮的楷书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旁边还贴着一张他们甜蜜的婚纱照。新郎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个子比林雨高上很多,林雨在他怀里显得那么小鸟依人。

车子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黎初遥付了车费,和黎初晨下来,一前一后往小区走着。忽然,黎初晨一个大跨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黎初遥,眼神特别渴望地望着她问:“姐,我们会结婚吗?”

黎初遥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一个这么突然又爆炸的问题,她皱着眉头,张了张嘴,用简直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反问:“你觉得呢?”

他和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还是名义上的姐弟啊,而且自从亲弟弟早夭后,爱子如命的母亲受到巨大打击,神志不清,怎么也不肯接受初晨去世的现实,把来家里做客的李洛书当成了儿子。而李洛书本身就是孤儿,便默默认下了母亲,成了黎家的养子,改了姓名。

这一改,就是十二年,别说母亲了,身边的亲戚朋友,全都早已忘记了李洛书原来的名字,甚至忘记了这个人,他们记得的,只有黎初晨。

有的时候就连自己,如果不是特意去想,也不会想起李洛书这个名字。

所以他们别说结婚了,连现在的关系都偷偷摸摸不敢见人。就连和她关系最好的林雨,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黎初晨紧紧抓着她胳膊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松开,抿了抿嘴唇,有些难过地垂下手臂。

黎初遥有些心疼,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转过身去,紧了紧手里的电脑包,沉声道:“回家吧,天冷了。”

黎初晨没答话,只是垂着头,双眼微红地跟在她身后走着,一步、两步、三步……他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么熟悉,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着,总是期盼着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对他笑一笑,那他就能忘记所有不愉快。

可是,随着得到的越多,自己却越来越不满足,总是想要更多、更多。一开始不管不顾地放弃自己的姓名,只为了代替她死去的弟弟抚平她的伤痛,得到她的关爱,后来又不知不觉地爱上她,想要得到她的爱,强烈地渴望着得到……

后来,她终于给他了,允许他靠近,允许他亲吻,允许他拥抱……允许他一切想要的。

可是自己现在居然想要和她结婚……

想要永远地、光明正大地和她在一起……

李洛书……

你真是太贪婪了。

“对不起……”黎初晨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歉。

黎初遥停下脚步,紧紧地握紧双手,微微地皱眉,又来了,这个该死的小鬼,总是一副欲求不满又渴望到死的样子和她说话,每次他一这样,就会让她莫名地烦躁,烦躁得想把一切都给他,想填满他的渴望,抹去他眉宇间的忧伤。

黎初遥满眼怒火,猛然转身,一个大跨步走到他眼前,然后抬手,一把拉下他,踮起脚,用力地、深深地吻住了他。她的吻像狂风暴雨一般碾压过去,一点儿也不像黎初晨亲吻她时总是带着小心翼翼,像蝴蝶展翅一般轻柔。她用力咬着他的嘴唇,舌头探进他的口腔里和他的纠缠在一起,她拉住他脖子的手也非常用力地将他使劲儿贴近自己的身体。

黎初晨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闭着眼睛的黎初遥,她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她的手紧紧攀附着他,她那么主动,那么强势,似乎在安慰他,又似乎在责怪他。他能感受到她那狂暴的吻里的怒火,却也更清晰地感觉到,那埋在怒火下的一颗很温柔很温柔的心,一颗,自己终其一生,付出所有,都想要得到的心……

黎初晨闭上眼睛,伸出双手,将黎初遥紧紧抱住,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样,将她揉进身体里,揉进骨头里,揉进血液里。只有这样,他才能真实地感觉到,这一刻,她真的,在他身边。

黎初遥直到脚踮得酸了,才结束了这个吻,放开紧紧抓住他衣领的手。黎初晨有些不舍地弯下腰来,抱着她用微热的脸颊在她耳边磨蹭着。黎初遥伸手,拍拍他的脊背,用哑了的声音说:“回去吧。”

“嗯。”黎初晨点点头,放开抱紧她的手,直起身子,用闪着喜悦光彩的眼睛紧紧地望着她。他轻轻扬起的嘴角有一丝红肿,似乎是被她刚才咬的,黎初遥脸颊上闪过一丝尴尬,抬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然后转身往家走。黎初晨很快跟上,抿着嘴唇,伸出右手,轻轻牵起她冰冷的左手。黎初遥微微挣扎了一下,可他握得更紧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随他去吧,只要他高兴就好了。

(三)伤痕

两人手牵手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黎初遥甩了甩相握的手,轻声说:“到家了,还不放手?”

“哦。”黎初晨有些不舍地轻轻放开手。

黎初遥用被他握得发热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家门钥匙,熟练地旋开大门。屋子里的人听到门口的动静,连忙往门口走来,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到了跟前:“晨晨回来啦。”

屋子里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满头白发,身材瘦削,穿着厚重,脚上蹬着一双墨绿面的绣花棉鞋,迈着有些蹒跚的步子朝黎初晨走过来,用粗老的手紧紧地拉起他的手问:“你上哪儿去了啊?也不打声招呼,外面这么冷你出去干什么呀,冻着了吗?哎呀,怎么就穿这么点儿啊……”

慈母一般的关怀问话接连说出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黎初晨离家很久了呢,其实他刚刚只出去不到三个小时。而初遥的妈妈,似乎完全没看见在初晨身边,比他穿得还要单薄的黎初遥。

“妈,我出去买个东西,这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吗?我都饿了,你有没有做好吃的给我啊。”黎初晨特别温柔地安抚着母亲。黎初遥对这样的情景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打开鞋柜拿出两双棉拖鞋,一双扔在自己脚边,一双扔给黎初晨换上。

“做了哦,晚上我给你炖了鱼汤。那个鱼啊,是你爸爸去外面钓的呢,可新鲜了,熬的汤和牛奶一样白呢。你爸就钓到了三条,今晚给你做了一条,还有两条明天给你炖。”黎妈听到儿子喊饿,连忙说着自己给他准备好的晚饭,说到这里还忍不住白了一眼黎初遥,“你可不许吃,没有你的份。”

“妈!”黎初晨忍不住不满地叫了一声。黎妈好像自从六年前那件事后,就越来越偏心了,而且对黎初遥似乎有很大的意见,在家里几乎不怎么和她说话,就算说话也总是在挑刺。

黎初遥低着头换拖鞋,一脸风平浪静,似乎对母亲这样偏心的行为也早已习惯,脸上连一丝不快的表情也看不出来。

吃完晚饭,黎妈吃了药早早就睡了,黎初晨吃完饭也早早回房间去了,黎爸还有一年才能从警队退休,今晚又是他值班,晚上值完大夜班就睡在局里的宿舍。

黎初遥洗好碗筷,将厨房收拾干净之后,端来一个铁盆,放了一块毛巾进去,往里面倒了满满一盆开水,又把剩下的水灌了一个热水袋,才端着盆推开黎初晨的房间门。

黎初晨正躺在床上,整个人蜷曲在被子里面,房间冰冷又黑暗。黎初遥放下水盆,把热水袋往他被窝里一塞,才腾出手来打开灯,又从他书柜上面拿起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将温度调到27摄氏度。

“别开空调了,我睡被窝里不冷。”黎初晨蒙在被子里说。

黎初遥没理他,放下遥控器走到床边,拉开他蒙着头的被子,只见他紧紧皱着眉头,一头的冷汗,她心疼地凑上前问:“今天疼得厉害吗?”

“还好。”黎初晨咬着嘴唇笑,连眼睛也没睁开,只是那表情一点儿也不像还好的样子。

“你就别逞强了,你要不是疼得厉害晚上会不和我抢着洗碗?”黎初遥压根儿不相信他的话,弯下腰从冒着热气的热水盆里捞出毛巾。毛巾特别烫,她连换了几次手指拎,才勉强捞起来,把热水拧干,握在手上,然后将黎初晨的被子直接掀至腰间。

黎初晨穿的蓝色格子睡衣露了出来,黎初遥伸手就去掀,他连忙一手抓住她的手,刚才闭着的眼睛都睁开了,他半个脸颊埋在枕头里,露出的半个脸颊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的,有一点点泛红:“我来,我自己来。”

黎初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拜托,都帮你做过多少次了,还害什么羞啊。”

说完,她掀开他的睡衣,腰间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同时一条横在右边腰跨之间的刀疤也狰狞地露了出来,刀疤上爬着像蜈蚣一样的缝合线。黎初遥记得,一共三十六针。黎初遥的心脏微微一阵刺痛的感觉,她屏住呼吸,紧紧皱着眉头,将热毛巾敷在上面,用手心按住,倔强的嘴唇用力地抿着。

黎初晨偷偷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让她看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她每次看见这个伤口就会难过、自责……

他不想她这样,一点儿也不想。

黎初遥用热毛巾细心地为黎初晨敷了好几次之后,又动手给他按摩了腰部和腿部,缓解他在湿冷冬天的酸痛。

随着她的按摩,以及屋里的空调越来越暖,黎初晨额头的冷汗渐渐消失,疼痛也得到了缓解,他漂亮的五官也不再纠结在一起,安静地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黎初遥将热水袋放在他的腰上,然后给他盖好被子,关上灯,轻轻地走出他的房间,带上门,身后,似乎听到黎初晨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晚安,初遥。”

这一次,初遥没有立刻纠正他,在家里一定要叫她姐姐,而是关上门,站在门口,静默了一会儿,低下头,闭上眼轻声说:“晚安……”

黎初遥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只照亮小小的一个角落。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可是想到初晨腰上的伤痕,心里又难受起来,这种难受的感觉让她有些窒息了。黎初遥裹着被子,用力地呼吸了一下,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算很好的了。六年前,她甚至没想过,他还能再次站起来,六年前,她更没想过,他们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

说是男女朋友,却连最亲的亲朋好友也不敢告诉。

说是姐弟,却又做了一些姐弟不该做的事情。

对初晨的内疚和这段隐秘的关系,有时候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这样不清不楚的呢?

那些记忆太久远了,可闭上眼睛,总是能清楚地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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