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似乎总是高远而蔚蓝,偶尔飘着一丝白云,风静静地吹,欧宅花园里的草坪还是绿茵茵的,远处的几棵枫树却已经红了,醉红的树叶在阳光里轻轻摇摆,沙沙地响着。
砂锅中的汤冒着小小的泡,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一只汤勺不时地将翻起的白色泡沫舀出来撇掉。

“少夫人,您去休息吧,这种活儿交给我就行了。”厨房女佣不安地说,试图接过尹夏沫手中的汤勺。

“不用,马上就好了。”尹夏沫低声说,将火关得更小些,细小的泡继续翻滚,汤已经变得清香乳白。“你去看一下刘厨师把其他的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记得一定要清淡,不要加刺激性的调味料。”

“是,少夫人。”

厨房女佣轻手轻脚地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尹夏沫终于将火关掉,盖上砂锅的盖子保温。她抬起头,透过厨房的玻璃窗,远远地看着花园里枫树下那两个身影。

秋日的光影中。

那两个身影看起来是如此宁静。

她静静地看着,唇角渐渐也弯出一抹宁静的笑容。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欧辰和小澄已经出院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

每天照顾着他们的饮食和起居,看着他们的身体一点一点恢复,她的心也愈来愈平静。生活变得如此的单纯,好像一切纷扰都在骤然间消失了,这样平静的日子是她很久以来都再也没有过的。

“少夫人,饭菜已经准备好了,需要我去请少爷和澄少爷来用餐吗?”厨房女佣谦恭地说。自从这位美丽的女主人到来,一向冰冷得似乎没人居住的欧家大宅变得温暖了起来。虽然女主人不是非常爱说话,但是她将日常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细致入微,对佣人们也很客气,所以不仅普通佣人们喜欢她,连沈管家也对她恭敬有加。

“我去。”

尹夏沫脱下身上的围裙,洗净双手,对厨房女佣说:

“天气有点凉,等看到我们快回来了再把饭菜盛好放在餐桌上,好吗?”

“是,少夫人。”

枫叶如醉。

秋日的风有些冷,阳光却很充足,带着暖意的光芒穿透树叶,照在坐在枫树下的两人身上。

欧辰穿着厚厚的黑色毛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深绿色的手织羊毛围巾,他坐在铺着棉毯的椅子里,凝神看着膝上笔记本屏幕中的各种公司报表,神情如同在办公室中一般沉静。

尹澄身上的橙色毛衣也很厚,他围着白色的手织围巾,头上戴着厚厚的白色毛线帽,膝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在秋日的轻寒中看起来特别的暖和。他低头翻看着画册,不时望着远处出神,面容还是有些苍白虚弱,唇角的微笑却异常宁静。

“可以吃饭了。”

轻柔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欧辰和尹澄都转头看去,只见尹夏沫正笑盈盈地向他们走来。

“小澄,把画册收起来,吃饭了。”

“好。”尹澄合上手中的画册,笑着说,“姐,画册太多了,都可以开图书馆了,再看几个月都看不完。”

“画册是是你姐夫怕你无聊,特意派人从各国买来的,”目光轻轻转向欧辰身上,她笑意温暖地说,“谁知道一下子竟然会买了这么多,要埋怨就埋怨他好了。”

手指僵在笔记本电脑上。

欧辰怔怔地望着关机程序的对话框。

姐夫……

这个称谓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她对小澄说起,然而每次听到,心中总是有紧滞的悸动。

“在这里冷不冷?要不要明天再多加一点衣服?医生说你们每天都需要接触新鲜空气和阳光,但是不能感冒,所以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啊。”秋风沁凉沁凉的,尹夏沫有点担心。

“你让我和姐夫穿得像北极熊一样,怎么会冷呢?姐,你摸摸我的手,还出汗了呢!”尹澄撒娇地对她伸出手,果然手指热热的,手心有温温的汗意。

“出汗了更要小心感冒,不要被冷风吹到。”她将棉毯拉高些,披在尹澄肩上,将他包裹起来,然后又看向正在关掉笔记本电脑的欧辰,低声说,“还在处理公司的事情吗?”

“只是偶尔看一下。”

她眼中的关切和担心让欧辰的心底如有一股暖流温热地淌过。自从做完手术后,她一直细心地照顾着他,做他喜欢吃的东西,每天陪他散步,即使尹澄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以后,她在照顾尹澄的同时也从来没有忽略过他。

连围巾……

她也是同时给他和尹澄各织了一条。

欧辰无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上那条深绿色的羊毛围巾,她在病房里一针一针地织它的时候,他以为是织给尹澄的,他以为在她的心里永远只有尹澄一个人。可是她却将它送给了他。

“不要让自己太累,”她轻轻地说,语气里并没有命令的意味,有的仍旧只是关心,“你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

“好。”

欧辰将视线从她的面容上移开,他站起身,合上笔记本电脑,尹夏沫却伸手过来帮他拿住,说:

“我帮你拿。”

没有等欧辰反应过来,她已经从他的手中将笔记本电脑接了过去,神情自然地仿佛那是一个妻子很正常的动作。

“你们啊,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吃饭和休息,其他的粗笨事情都交给我好了,”她的笑容灿烂如阳光,“今天中午记得一定要多吃一点啊!”

餐桌上满是热气腾腾的饭菜。

尤其是从一只砂锅里弥漫出来的香气更是诱人,又清淡得毫不油腻,尹澄好奇地皱皱鼻子,闻一下,说:

“好香啊,这是什么?”

“是鸽子汤,”尹夏沫用汤勺盛一碗出来,先放在欧辰的面前,又接着盛了一碗给小澄,说,“以前你做过啊,怎么会闻不出来呢?”

“肯定是你的做法不一样,所以闻起来香得出奇,”尹澄赶忙用小勺喝了一口,连声赞美,“啊,真好喝!姐姐做的鸽子汤果然好喝!”

“嗯……”

尹夏沫也细细地品了一口,眉头皱起来。

“不对,没你以前做的好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我用的就是你以前做鸽子汤的方法啊,怎么会……”

“哪有!很好喝!”尹澄抗议地说。

“好喝。”

欧辰静声说,专注地喝着夏沫盛给他的那碗汤。

“姐,你看姐夫也这么说。”

尹澄望着欧辰笑了笑,看着姐姐依旧微微皱眉思索的模样,说:“姐,可能是砂锅的原因。家里的那只砂锅已经用了很多年,从里面煲出来的汤就有了熟悉的味道。不过虽然没有熟悉的味道,但是今天的汤还是很好吃啊!”

“这样啊,”尹夏沫也笑了,摇头说,“难怪我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可惜没有把家里的砂锅带出来。”

欧辰默默地凝视着她,当她将视线望过来的时候,他又垂下眼睛,回避了她。一块鱼肉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耳边飘来她的话语:

“鸽子汤对手术伤口的愈合很有帮助,但是鱼肉也要多吃一点,有营养而且胆固醇低。”

“姐,你快变营养学家了。”尹澄打趣说。

“是啊,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尹夏沫也夹了一块鱼肉给小澄,笑容灿烂地说,“将来成为很出色的营养学家,把你们的身体都照顾得健康无比。”

“那……”尹澄犹豫了一下,“你不回演艺圈了吗?”

“不回去了。”她回答的很平静。

尹澄错愕地望着她。

“为什么?”欧辰声音低沉,“以前你一直想要……”

“现在我只想要一家人健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尹夏沫微笑着又为小澄盛了一碗汤,“每天给你们做饭,看着你们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就已经满足幸福极了,呵呵,就算演艺圈有老虎也无法将我抓回去。”

“姐……”

尹澄眼圈有点微红,尹夏沫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说:

“快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午饭过后,尹澄回到卧室休息去了。欧辰走下楼梯,沈管家提着笔记本电脑跟随在身后,当经过露台时,欧辰停下了脚步。

金黄色温暖的阳光里。

尹夏沫正坐在藤椅上低头织一条围巾,围巾又厚又长,是如森林般的绿色,阳光闪耀在她的周身,异常安祥宁静的味道。直到她微微活动肩膀,抬起头来,欧辰这时才从凝视她的出神中醒转过来。

“你……又在织围巾吗?”

欧辰尴尬地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是的,过一段时间就到冬天了,”她微笑,仿佛觉得他的出现是如蓝天白云般自然的事情,“你和小澄的围巾可能会有些薄,所以想提早开始织。”

“手术前你病了那么久,手术后又一直劳累,围巾不够暖可以去买,你要注意休息。”欧辰凝望着她。

“织围巾其实并不累。嗯,不过你放心,我会注意休息的,因为我要有充足的体力来照顾你们。”她笑着说,注意到他没有像平时一样按她的嘱咐穿着厚厚的毛衣,而是穿着以往去公司时的黑色西装,“你要出去吗?”

“下午有集团的董事会议必须出席。”

“今天风冷,可以再多穿一件大衣吗?”尹夏沫轻声说,目光落在欧辰脖颈处的围巾上,那条深绿色的围巾自从送给他,他几乎每天都围着。她心底淌过隐约的痛,这或许也是这次她选择先给他织厚围巾的原因之一。

“是,少夫人。”

沈管家恭敬地弯腰,立刻去衣帽间为少爷拿大衣去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尹夏沫低头看着手中正在织的绿色围巾,犹豫地说:“一直这个颜色会不会太单调了?”

“什么?”欧辰一时没有意会。

“我是说围巾的颜色。”尹夏沫想了想,说,“明年给你换个颜色吧。”

明年……

欧辰怔住了,深绿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

明年,她还会在这里吗?

“工作不要太累。”

接过沈管家拿过来的大衣,帮他穿上,她的手指不经意间碰触到了他的面容。欧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她却微笑着神情自然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早点回家。”

将他送出家门,她最后又细细地叮嘱了这一句。

早点回家……

一下午的董事会议中,欧辰几乎一直在出神,脑海中反复闪现着她说的这句话时的神情。

回家……

出院已经一个多月,似乎尹澄并没有向她说起离婚协议书的事情,她好像已经完全将自己看成是他的妻子,近乎完美地做着一个妻子能够对丈夫做的所有事情。

以往冷冰冰的欧宅忽然温暖得就像一个家。

她亲手织出温暖的毛衣和围巾,费尽心思照料每顿饭的食谱,努力做出既符合医生的嘱咐又让他和小澄喜欢吃的饭菜,每晚陪着他和小澄说话谈笑,然后逼着他们早早睡觉休息。而他深夜起床,却常常看到她在书房里翻看各种营养食谱,或者在电脑前查找着各种关于手术后恢复注意的事项。

她就像一个妻子……

因为她的存在,昔日死气沉沉的欧宅好像忽然活了起来,不再冰冷,不再孤独,她好像散发着太阳般的温暖,让他只想如飞蛾般飞向她,哪怕只有一瞬。

董事会议结束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黑色的加长林肯房车行驶在拥挤的车海中,车窗外变幻的光线将欧辰的侧面映得更加深邃。

可是这种温暖是真实的吗?

每天她唇角的微笑,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吗?欧辰默默闭上眼睛,苦涩地握紧手指。从小她就有掩藏心事的本领,这桩婚姻终究是一场交易换来的,她又怎会真正快乐幸福呢?

她所有的付出只是因为歉疚吧。

因为他失去了那颗肾,所以她觉得应该补偿他。

“先不要回家。”欧辰命令司机。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而回到她的身边,所有的理智都会在顷刻间被她的温暖融化掉。

夜色越来越深。

加长林肯房车缓缓行驶到一片普通住宅区,欧辰让司机停车,自己走下车去。住宅楼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着灯光,正是晚饭的时间,饭菜的香气四处飘散着。

这是夏沫和小澄原本住的地方。

欧辰仰头望着那一户没有亮灯的窗户,以前他曾经很多次来到这里,默默地在楼下看着那里温暖的灯光。可是那时候,洛熙常常在她的家里,他只是楼下孤单寂寞的影子。

现在她不住在这里了。

她在他和她的家里,也许正在做饭,也许正在等他回去,今天出门的时候,她叮嘱他要早些回家……

脑子里还是纠缠纷乱地没有头绪,欧辰在暮色中淡淡苦笑,或许他还不想太早地想清楚。

掏出以前小澄住院那段时间她给他的老房子钥匙,欧辰抬步向前走去,准备把留在老房子里的旧砂锅拿回去给她。

她见到那只旧砂锅会很开心吧。

欧辰想着,步伐不由得加快了。而且她在等他回去吃饭,太晚的话说不定她会担心。

然而——

如水的夜色中,欧辰的脚步却突然停住,身体也突然如冰冻般变得异常僵硬!

在她昔日的楼下。

停着一辆白色宝马汽车。

单薄如纸的身影沉默地站在车前,那人抬头望着早已不再亮灯的窗户,好像已经站了很久很久。月光中,恍如弥漫着淡淡的雾气,那人仰起的面容如同褪尽了颜色的花瓣,苍白,透明,但是依然有种让人吃惊的光芒。

仿佛是听到了脚步声。

那人无意识地将头扭转过来,看到欧辰的那一刻,他漆黑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良久,他又缓缓闭上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意味,仿佛是在嘲笑欧辰,又仿佛只不过是自嘲。

“你怎么会在这里?”

欧辰冰冷地说,语气中有种戒备,就像狮子在自己的领地中看到了本不应该再出现的东西。

“你呢?你不是应该和……”心中一阵抽痛,洛熙竟无法再说下去,尽力将情绪掩藏起来,他漠然地望着前方,“为什么不赶快从我眼前消失,难道你是来炫耀的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要告诉欧辰,自从出院后,他天天都来这里吗?

“炫耀……”

欧辰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半晌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却让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洛熙的手指在身侧僵硬地握紧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如果不是因为你刚刚摘掉了一颗肾,我会将这一拳狠狠打在你的脸上!”克制着胸口翻涌的怒火,洛熙的双拳依然紧握着。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欧辰说。

“是,我已经知道了。”洛熙的声音冷如寒冰,“以前我一直以为,欧辰少爷虽然行事霸道,但总算光明磊落。没想到你居然会采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竟然用一颗肾来要挟她和你结婚!你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

“你不是也用自杀去要挟她吗?因为她和我结婚,你就用自杀、用自己的死让她一辈子背负罪孽的十字架,你不觉得自己也同样可耻吗?!”欧辰冷冷地回答他。

寂寞的夜色中。

两个男人互相冰冷地对视着,仿佛两只仇恨的狮子,只有其中一个死亡,战争才能结束。

“而且你错了,只要能够和她在一起,我从来都不在意手段是卑劣无耻还是光明磊落。”欧辰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战旗》拍摄期间的那次探班,我对你说的全都是假的。”

“什么?”

“在那之前她虽然来找过我,但是并没有答应和我做任何交易,可是,你却怀疑了她,你以为是她跟我有了不可告人的交易,才使得《战旗》突然有了出乎意外的转变。”

洛熙脑中“轰”地一声!

他还记得那次欧辰暗示说是因为夏沫答应了某项交易,所以电影《战旗》才会继续拍下去。而就是因为怀疑了夏沫,他才会变得敏感尖锐,甚至向她提出来分手。

“你真无耻!”

胸口的怒火再也克制不住,洛熙愤怒中忘记了欧辰的身体状况,右拳贯着裂空的风声向他的脸颊挥去!欧辰猛地侧头,拳头擦着他的脸滑了过去,但是洛熙的指骨依然使他的颧骨处红了一片!

“即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会喜欢上你吗?欧辰,我告诉你,夏沫不会喜欢你!从前没有!现在也不会!哪怕你胁迫她跟你结了婚!”愤怒和绝望中,洛熙的声音益发冰冷。

“是吗……”

欧辰沙哑地说,胸口一阵夜风吹过的凉意,他深吸口气,淡漠地挺直背脊。

“但是我相信,只有我才能给她最多的幸福。”欧辰凝视他,“而你带给她的只会是痛苦。”

“……”

洛熙什么都不想再说下去,荒诞滑稽的感觉让他觉得再和欧辰站在这里多一秒钟都无法忍受!

“你早就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从被你母亲遗弃开始,你的心已经被封闭了。”欧辰淡漠地说。

“你调查我。”洛熙不屑,这果然是欧辰的一贯风格。

“是的。你是敏感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只是我的几句暗示,你就可以怀疑她,去刺伤她。你需要的是一个无时无刻守在你的身边,让你随时可以感觉到安全的女人,而夏沫不是这样的人,在她的心里有很多东西都比爱情还要重要。即使你和她当时没有误会,在风风雨雨的娱乐圈你终究还是会因为自己的不安全感去猜疑她,而到了那时候,对她的伤害只会更大。”

“而且,在换肾手术前她最挣扎痛苦的那段时间,你除了一次次的猜疑,和用自杀带给她最后一击沉重的伤害,又付出过什么?我的手段也许卑劣,可是至少给了她最需要的一颗肾。”

夜风清冷地吹过。

洛熙紧握的手指渐渐无力地松开,他颓然惊觉自己竟无法找到言语去反驳他!或者,欧辰说中了一些事实,在他听信欧辰的话误会她的时候,她用了各种努力想要挽回,而他却是一次一次地伤害她,甚至用他和沈蔷的绯闻让她最后的努力破碎掉,留下她一个人而自己摔门离去。

那时候。

正是她因为小澄的手术忧心如焚的时刻吧,所以她没有机会告诉他,是他亲手将她推到了欧辰的身边。

可是……

“这些也不过是你的借口……”

月光中,洛熙的声音仿佛是从夜雾深处飘来的,带着刺骨的痛楚和冰冷。

“……即使出现在她身边的不是我,而是另外的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各方面都完美得无懈可击,你还是会用尽各种手段将她夺过去,对不对?”

欧辰静默片刻,说:“是,因为只有我才可以保护她,才可能给她最多的幸福。”

“那么——”

洛熙直直地凝视他,眼睛幽深漆黑。

“她现在幸福了吗?”

深秋的夜风沁冷入骨,前面楼上的灯光亮如繁星,只有属于她的那间屋子是黑洞洞的,欧辰沉默地望着那扇窗户,许久许久之后才缓慢地说:

“如果她不幸福,我会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

夜风越来越凉,尹夏沫放下手中编织的围巾,关上露台的灯,走进屋里。小澄已经睡下了,佣人们也都回到工人房,整栋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经过厨房的时候,忽然怔怔地,目光从敞开的房门落在橱柜上面的一只砂锅上。

今天下午珍恩来了,她特意让厨师晚餐准备很多菜式,三个人边谈笑说话边等欧辰回家。可是欧辰一直没有回来,她只得让小澄和珍恩先吃饭。直到珍恩离开一个多小时以后,欧辰才踏进家门,他看起来异常沉默,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他手里拿着一只砂锅,微微发旧的白色,上面绘有几只彩色的金鱼,正是她和小澄以前常用的那只。他是为了这只砂锅到她的旧家去,才会回来的如此晚吗?她心中熨热,然而他沉黯的神情却让她最终没有问出这些话。

走上二楼,有灯光从书房的门缝洒出来。

透过房门的缝隙,她可以看到欧辰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屋子里只亮着桌上的一盏台灯,桌面放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在寂寞的黑暗和微弱的光芒中,他的侧面被剪影得如同雕像,嘴唇抿得很紧,默默地望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某个地方,仿佛整个人已经同冰冷的夜色融在一起。

尹夏沫凝望他很久。

她想要走开,留给他一个宁静的空间。可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是这样的落寞而黯然,如果就这样离开,他会不会就在书房呆坐整个晚上?她轻轻咬住嘴唇,他的身体才动了手术,还没能完全复原。

过了一会儿。

尹夏沫关上天然气的火,将夜宵盛到保温盅里,又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从厨房重新走到二楼书房的门外。

“叩!叩!”

她轻敲书房半开的门,然后走了进来。

欧辰侧过头来,看到的是眼睛如星星般明亮的尹夏沫,她唇角的笑容也如星芒般柔和,手中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只盅、两只小碗和两只小勺,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没有在工作吗?陪我吃点宵夜吧。”

她轻声说,将托盘放在书桌上。打开保温盅,一股香甜不腻的味道扑面而来,软糯的红豆沙,小小如珍珠般的汤圆,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勺一勺盛到小碗里,笑着说:

“这是赤豆元宵,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它,你尝一尝看喜不喜欢。”

说着,她将小勺递给欧辰,他下意识地接过来,轻轻舀起一勺赤豆元宵,心中却莫名一拧,又将勺子放了下去。

“怎么还没睡?”他望着她。

“你先尝尝看喜不喜欢。”

她忽然像个要得到承认的孩子一样执拗地等着他的回答。

欧辰凝视她片刻。

然后低头吃了一口赤豆元宵,甜甜的,香香的,糯糯的,如同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喉咙一直暖进他的胃里。他并没有吃饭,只是在吃下这些元宵后,才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喜欢。”

他低声说。

“你喜欢就好,那我也吃一点,我晚饭还没吃呢。”尹夏沫连忙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开心地吃起来。

欧辰放下勺子。

“为什么没有吃饭?你的身体不好,刚刚才发过烧……”

“发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要老拿出来说好不好。”她好笑地瞟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碗,“现在吃也来得及啊,而且两个人吃也热闹些,看,我已经吃完一碗了。”

她把空碗亮给他看。

欧辰看着空空的明亮的碗底,哑声问:“你在等我吗?”

她望进他的眼睛,那墨绿色的眼眸里有一抹微弱的期待。她心中酸涩,却故意露出一丝生气的表情,把自己的空碗塞给他。

“是啊,让我等那么久,罚你帮我再盛一碗。”

他接过她的碗,又给她盛了一些,看她接过碗时开心的样子,忽然黯声说:“对不起……”

却又说不下去,他不知道她如此快乐满足的模样是伪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苦涩渐渐在心底扩大,手术前她高烧昏迷几天几夜的模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那时痛苦得似乎要死去的她,现在又怎会真的就像看起来这样平静幸福呢?

“为什么说对不起,因为回来晚了吗?没关系,帮我盛了元宵,我已经原谅你了啊。”

她微笑,眼睛澄澈如阳光下的海面。

“而且,你居然拿回来了那只砂锅。这些赤豆元宵就是用那只砂锅做的,果然有那种熟悉的味道。谢谢你记得……”

不,他不是说这个。

“夏沫……”

顿了顿,他深深地凝视她,说:“你不恨我吗?我用肾来胁迫你和我结婚。为什么你表现得毫不在意,却对我关怀备至,你应该讨厌我不是吗?”

尹夏沫怔住。

她望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和黯痛的双眼,她的眼睛宁静如水,说:

“你忘记了吗?我说过,我很感激你,因为你才使得小澄有了活下来的机会。而且,现在我已经是你的妻子,我们是一家人。”

“亲人之间应该彼此关爱彼此照顾才对啊,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以后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她把最后的元宵都倒进他的碗里,说,“即使吃过晚饭了,隔了这么久肚子也会有些饿了,再多吃一点好吗?”

等到欧辰慢慢将那碗夜宵吃完,尹夏沫将碗和勺子放进托盘里,只留下那杯牛奶放在桌上,她站起身,又对他微笑着说:

“我不打扰你了,记得不要工作到太晚,睡前喝一杯牛奶会睡得比较香。”

说着,她轻步走出书房,走到房门的时候却又再次回头提醒他。“记得不要太晚,我会来检查的。”

然后才微笑地带上房门。

书房中又恢复了寂静。

欧辰凝视着那杯乳白色的牛奶,手指无意识地将玻璃杯握紧,温温的,暖暖的,仿佛是她温柔的气息萦绕在身边。

一家人……

她和小澄永远是亲人,他和她之间却没有血脉相连,当小澄将那张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给她时,也许他和她就不再是一家人了……

而且还有那个人……

她真的可以忘记那个人吗,她的笑容是真实的吗,如果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书房外面。

尹夏沫怔怔地端着托盘,唇角的笑容渐渐消逝。她做的还是不够吗,所以欧辰才会如此敏感而黯然,有那么一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所以只好仓惶地逃出来。

她只想过着平静的日子,小澄健康地活下去,欧辰不再受到伤害,即使心中似乎有隐隐的疼痛,可是她想要用一切去换得让这份平静持久下去。难道,这样的她,还是伤害到欧辰了吗……

好像知道了她的担心似的。

第二天出现在尹夏沫面前的欧辰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沉默疏离,反而有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温和。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他也不再忙碌于公司的事务,每日悠闲地不时翻看小澄的画册,如同修养身体的这段时间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美好的假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秋意愈深,寒冬将至。为了保暖,尹夏沫让佣人们早早地点燃了壁炉,客厅里温暖如春,黑猫牛奶整日窝在壁炉前面的角落里睡懒觉。

尹澄的面容依旧苍白,无论尹夏沫想尽了各种办法为他进补,他都始终胖不起来。他自己也很无奈,只得打趣地劝慰沮丧的她说,也许这是上天故意让他看起来病弱来博得别人同情,其实他的身体早就好多了。

偷偷的,他又开始画画。

一开始尹夏沫坚决制止他,后来见他实在闷得无聊,就逐渐默许他可以偶尔画一两张,但是每次画画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一个小时。

于是尹澄就变得很快乐。

他画了睡觉的黑猫,画了严肃的沈管家,画了枫树上最后的红叶,画了低头看画册的欧辰,画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姐姐。

有一天早晨,尹澄坐在客厅的壁炉边画正在插花的尹夏沫。洁白的百合花,细长的绿叶,她的双手细心地调整着花束在花瓶中的位置,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姐,你手腕上……”

尹澄好奇地低喊,沙发里的欧辰也闻声从画册中抬头看去。早晨的阳光中,她的手腕洁白如玉,左手腕上却缠系着一条绿色的蕾丝,繁复的花纹,微微发旧,阳光透过蕾丝的缝隙闪耀着,有美丽的光芒。

在神父的面前。

他用它取代了戒指,缠绕在她的无名指上,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他想,她也许是将它收到了某个角落。

“很好看,不是吗?”

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腕,微微笑着,将衣袖覆盖上自己的手腕,仿佛缠系着它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那晚,欧辰一夜没有入睡。

站在落地窗前,他沉默地望着漆黑的夜色,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白兰地。

万籁俱静。

他和她的卧室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她恬静地睡着,手轻轻放在枕头下,美丽的绿蕾丝也静静映在雪白的床单上。

日子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过去。

除了经常过来玩的珍恩,欧家大宅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时间忽而过得很快,忽而过得很慢,尹澄注意到姐姐和欧辰之间慢慢的似乎有了某种奇异的默契,两人之间的话并不多,却似乎心灵相通了一般。

晚餐的时候,姐姐想要去拿些盐,欧辰已经拿来给她。欧辰放下画册,姐姐已经将水杯放在他的手边。如同相处十几年的夫妻,两人唇边的笑容竟然也有了某种相似的程度。

时光恍若可以一直这样平静无波地飞逝过去。

这一天吃完晚饭后,尹夏沫蹲在壁炉边为黑猫的小碗里倒些牛奶,黑猫蹭在她的腿边喵喵撒娇地叫着,尹澄连忙画下她笑着和猫玩耍的场面。欧辰也微笑地看着黑猫在她的手指下面钻来钻去,使她手腕的绿蕾丝不时地飘扬起来。

客厅里的电视机沙沙地响着,没有人去听里面在说些什么,可是尹夏沫的手指却忽然僵硬了起来,似乎弄痛了黑猫,黑猫“喵——”地一声从她身边跑开。

“……前段时间盛传洛熙因为尹夏沫的婚事而自杀住院,但是洛熙所在的公司一直予以坚决否认……”

“……不过在今天下午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中,洛熙退出娱乐圈的传闻终于得到了证实。洛熙的经纪人说,洛熙自从出道以来工作一直非常忙碌,决定要休息一段时间,去美国深造学习,估计未来三年内不会再接任何通告……”电视屏幕里,主持人表情丰富地大声说着,同时不断插进来记者招待会中的一些画面,和洛熙以前的一些影像。

客厅里顿时安静得诡异。

尹澄不安地看向姐姐,她背对着电视蹲在壁炉旁,背影僵硬而沉默。欧辰方才唇角的笑意也凝固下来,他看着夏沫,眼睛渐渐变得沉黯。只有黑猫又跑回来,趴在尹夏沫的身边,一口一口地舔着碗中的牛奶。

“……消息传出之后,洛熙的fans们反应非常强烈,成百上千的fans聚集在电视台的门前请求洛熙不要离开,网络上也……”

“啪——!”

欧辰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尹夏沫缓缓站起身,向厨房走去,说:“我去削些水果来吃。”

夜色很静。

尹夏沫一动不动地望着床上的手机,她以为自己已经冷血到可以完全忘掉洛熙的名字,可是为什么只是一条新闻,就让所有的回忆和歉疚全都如汹涌的海浪般向她扑来了呢?

他要退出娱乐圈了吗?

尽管他的事业现在如日中天,然而退出娱乐圈三年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吗?

他退出娱乐圈难道是因为……

是因为……

手指犹豫着伸向手机——

然而又如火烫般地迅速蜷缩起来!

她……

有什么资格去劝说他……

慢慢地闭上眼睛,她的面容苍白透明,是的,对于洛熙,她是如恶魔般的罪人,她选择将他遗弃,早已没有资格去对他说任何话语。

然而这时,雪白的床单上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神思恍惚中,她冷不丁被吓出来一些虚汗!

睁开眼睛,手机屏幕上不断闪耀着一个名字——

“洛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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