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睁眼时,天已大亮,她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的确是大白天。
她以为这一觉顶多睡到半夜,没想到竟安安稳稳地直到天亮。不过,不管了!事已至此,只能随遇而安、见机行事了。洗漱完,刚出院门,就看到周围侍卫来来往往、说说笑笑,她抓住一个询问原因,侍卫笑着回禀:“陛下要去围猎,许了百金的彩头。”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都这么高兴,彩头还是其次,若能借着围猎,得到刘询青睐,将来封侯拜将都有可能,不过……刘询还有心情围猎?

云歌道了声谢后,去找许平君。刘奭也在皇后屋内,许平君正帮着他整理猎装。云歌见刘询要带儿子去,忐忑的心稍微安稳了几分,也许刘询还未发现令符丢失。刘奭握着一把小弓,学着将军们走路的样子,在云歌面前走了几步,又做了个挽弓射雕的姿势。

刘奭的眉眼像许平君,显得文弱秀气,此时这么一打扮,突然间也有了几分刘询的英武,云歌笑拱着手说:“拜托大将军给在下打两只兔子回来。”

刘奭跺脚,“谁要打兔子?我要打老虎!”

许平君笑推他出门,“赶紧去找你父皇和师傅,就等你了。”看刘奭走了,却又不放心起来,追到门口叮嘱:“紧跟着你父皇和师傅,不许自个儿乱跑!”

刘奭重重地长叹口气,摇头晃脑地说:“女人呀!”许平君气笑着回了屋子,眉目舒畅,好似未央宫内积压的郁悒都已消散。

云歌说:“虎儿比在未央宫活泼许多。”许平君点头,“看他这个样子,我也开心。”“姐姐,陛下今天的心情如何?他有没有问起我?”“很好呀!没有提过你,我只听到他和大臣们商量打猎的事情。”“哦!”“怎么了?你还在琢磨盗令符的事情?你打算什么时候救刘贺?”“没!没!姐姐千万不要再提这事了。你吃早饭了吗?我起得太晚,还没吃过东西。”

许平君忙吩咐人去准备食物,又唠唠叨叨地数落云歌,云歌只能安静地笑听着。

两个人一块儿说着闲话,一块儿笑闹,一块儿用饭,好似又回到了旧日时光,无拘无束的少女时代。中午时,两人一块儿去爬山,约定比一比,看谁先到山顶。云歌未让许平君,自然第一个到达。站在山顶上,她望着粉妆玉琢的重重山岭,眉目间无限黯然,江山依旧,人物全非!

听到许平君叫她,忙打起精神,笑着回头。只看许平君内着一袭正红色绡凤锦衣,外穿雀金裘兜帽斗篷,姿态端庄,气度雍容,随着她盈盈步履,素白的天地都成了她华贵的底色。

她走到云歌身前,喘着气问:“你盯着我干吗?”云歌微笑着看向远处,“我们都已不是原来的我们了。”许平君笑搂住了她,“只要有些东西不会变就成!”云歌倚在她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下山时已经很晚,围猎的人却还没回来。许平君担心起来,富裕劝道:“陛下又不是在骊山打猎,他们是带着人进入秦岭山脉,深山里才能打到大畜生。听说孝武皇帝年轻的时候,有时候一入山打猎,来回要一两个月。陛下这次虽没打算去那么远,不过两三天总是要的。”

自出了刘奭学“纣王”的事件后,许平君一直在勤读史书,知道富裕所说不虚。想着周围那么多人保护,又没有霍家的人捣鬼,自己的担心的确多余,可对儿子的牵挂却还是放不下。

“云歌,你晚上陪我一起睡,他们全走了,这里怪冷清的。”云歌犹豫着说:“还有富裕他们呢!我晚上闹得很,怕吵着姐姐。”许平君没好气地说:“让你过来就过来,哪里来的那么多借口?”云歌只得搬过来,和她一起睡。

晚上,许平君睡梦中被云歌的咳嗽声吵醒,才明白了云歌的心思。她忙起来,帮云歌倒了杯水,“每日夜里都这样吗?”云歌抱歉地说:“一会儿就好。这几日天寒地冻的,所以严重了些。”

“孟大哥没有……”

云歌蹙了蹙眉,许平君未敢再说下去。云歌喝了几口水,又躺下睡了。许平君见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满腹的话只能全放回去,一面左思右想着,一面经不住困意地迷糊了过去。

天刚麻麻亮,忽听到外面吵吵嚷嚷,许平君和云歌立即坐了起来,富裕在外面奏道:“陛下命人来传口谕‘命皇后、婕妤和温泉宫其他人等立回长安’。”

许平君一面穿衣一面问:“为什么?”“不太清楚,来人言语含糊,好像是陛下要封山。”“陛下呢?”“陛下取道别处,应该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霍成君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皇后娘娘和孟夫人还睡着吗?本宫刚去看过孟夫人,听说她在这里……”许平君恨恨地说:“这只乌鸦!刚安稳了两天,就又出来了。她 一叫,准没好事!”云歌整理好衣裙,笑挑起帘子,“娘娘起得可真早!”

霍成君笑走到云歌面前,挽住她的手,一副姐姐妹妹亲热的样子,声音却是阴森刺骨,“赶着给姐姐道喜呀!”

云歌笑问:“喜从何来?难不成娘娘得了绝症?”

霍成君的眼睛异样的明亮:“我?姐姐就休想了!肯定活得比姐姐长,比姐姐好!不过你的另外一个大仇人已经离世,姐姐高兴吗?”云歌的手足顿凉,强笑着说:“听不懂你说什么。”

霍成君紧紧抓着她的手,如毒蛇缠腕,“妹妹得到消息,孟珏孟大人打猎时不慎跌落万丈悬崖,尸体遍寻不获,陛下悲痛万分,下旨封山寻尸。陛下现在匆匆赶回京城,就是准备治丧。”

许平君一把抓开了霍成君,指着门外,厉声说:“滚出去!”

霍成君大怒,恨盯着许平君,“你算什么东西……”

许平君喝问:“我是皇后,本宫的话你都敢不听?你要本宫执行宫规吗?富裕,传掌刑宦官。”

富裕响亮地应道:“是!”

霍成君气得身子直抖,强吸了几口气,弯身行礼,“皇后娘娘息怒,臣妾知错!”说完,立即退出了屋子。

许平君摇了摇面无血色的云歌,“她的鬼话哪里能当真?孟大哥怎么可能掉下悬崖?”

“他自己当然不会掉下去,但如果陛下逼他掉呢?”

许平君脸色煞白,厉声说:“不会!陛下绝不会现在就动孟大哥的,他还指望着孟大哥帮他保护虎儿。”

云歌喃喃说:“你说刘询‘现在不会动’?看来他早有杀孟珏的意思。”

许平君被自己的话吓得呆住,心底深处是不是早已经察觉到一切?只是从来不肯面对。

“陛下他……他……孟大哥一直小心谨慎,于虎儿有恩,陛下没有道理想杀他的,也许出了什么意外,大雪中山路难行,也许有猛兽……陛下不会,陛下不会……”

云歌的眼睛清亮透彻,一瞬间就将背后因由全部看清楚,“刘询对孟珏不满已久,我救出刘贺后,刘询肯定不相信我能一个人筹谋此事,以为幕后策划的是孟珏,所以暴怒中动了杀机。”

云歌匆匆收拾了几样东西,顺手将案上的点心果子兜好,披上斗篷,就冲出了屋子。

许平君追着她叫:“云歌!云歌!”

云歌苍白的面容下全是绝望,“我是恨孟珏,正因为恨他,所以我绝不会受他的恩,我不许他因我而死!”

云歌的身影在风雪中迅速远去。

许平君泪眼模糊,只觉得在这一刻,她生命最重要的东西都在远离、消逝,她所尽力相信和守护的一切都将破碎,“云歌,你回来!我们先回京城想办法,可以派大军……”人影在风雪中已模糊,隐约的声音传来,“姐姐若想帮我,就立即回京城找霍光,说我入山寻夫,也许他念在……会派兵救……”

人与声都彻底消失了,只北风呼啸着卷过。雪花越落越急,不一会儿的工夫,许平君已经满身是雪,富裕叫:“娘娘!娘娘!”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富裕含泪说:“娘娘,现在整个长安只有你能救云姑娘了,您可一定要救她!”许平君喃喃问:“我可以吗?”“一定可以的!云姑娘只有娘娘一个亲人,娘娘是她唯一的依靠。”许平君从迷茫变得冷静,“我也只有她一个亲人。富裕,把马车撤了,我们骑马回京!”

骊山是秦岭山脉北侧的一个支峰,山秀岭峻,东西绵延四十多里。整个秦岭山脉呈东西走向,横亘于关中大地,山势雄宏,呈蜂腰 状分布,东、西两翼各分出多支山脉,西翼有大散岭、凤岭和紫柏山;东翼有华山、蟒岭山、流岭和新开岭;中段有太白山、鳌山、首阳山、终南山、草链岭,还有无数的小山岭点缀其间,如翠华山、南五台。

云歌打听清楚刘询封山的地段后,直奔而去,途中与封山的侍卫相遇,她先巧言骗问出刘询狩猎的大致方位,然后强行闯入,还顺手牵羊地夺走了一把军刀。因山中地形复杂多变,又下着大雪,侍卫们很快就失去了她的踪迹。

云歌连爬了两座山峰,这已是第三座,如果不是这座,她还要继续去爬下一座。山顶上一片萧索,大雪已将一切掩盖,只剩下皎洁的白。

她挥着手中的军刀,将树上的雪振落,渐渐看出了异样,很多的树都有新的断痕,她心中一震,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忙用衣袖去擦树干,很新鲜的刀剑痕迹露在眼前。

云歌眼前隐隐浮现出:孟珏被诱到此处,等察觉不对、想要退避时已经来不及,只得持剑相抗,三面重兵环绕,包围圈渐渐收拢,将他逼向悬崖边……不对!此处的刀痕力道如此轻微,用刀的人显然杀意不重,看来刘询并不想立杀孟珏,他想活捉他?为什么……也许孟珏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也许他还有顾忌,也许有其他原因,所以并非他诱孟珏到此,而是孟珏发现他的意图时,主动向悬崖边靠近,他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任刘询摆布!

云歌扶着树干,大口地喘着气,等稍微平静一点后,她小心地一步步走到悬崖边,向下探望。壁立千仞,峭崖耸立,她一阵头晕,立即缩了回去。

从这样的地方摔下去,还能有活路吗?

她身子发软,摔坐在了地上,雪花簌簌地飘落在身上,脑中也似飘着大雪,只觉得天地凄迷,白惨惨的寒冷。

迷蒙的雪花中,好似看到一个锦衣男子,走进了简陋的面店,正缓缓摘下头上的墨竹笠。彼时,正是人生初见,一切还都如山花烂漫。

“我叫孟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

“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坐下来慢慢想,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

“夜还很长,而我很有耐心。”

“云歌,等我,我马上就到。”

……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如决堤的水一般涌了出来,她一面哭着,一面拄着军刀站起来,挥舞着军刀,发疯一般地砍着周围的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我才不要欠你的恩!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

哭着哭着,军刀好似重千斤,越挥越慢,“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软跪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那边有人。”山涧中有人高喊。云歌眼泪仍是落个不停,只觉得天地昏茫,一切都已无所谓。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一个念头闪电般滑过她的脑海,如果刘询已经肯定孟珏死了,还有必要派这么多人封山?哭声立停,连泪都来不及抹,立即捡起军刀,躲进了山林中。

她从侧面仔细观察着悬崖,崖壁上长了不少松柏老藤,如果落下时,预先计划好,借助松柏的枝干,坠力必定会减少许多,再侥幸地没有撞到凸凹起伏的山壁上,也许有千万分之一的生机。

她将长刀绑在身上,准备下山谷,看看有无可能从下往上攀,也许孟珏正奄奄一息地吊在崖壁的哪棵树上,可也许他已经……她立即打住了念头,跺了跺脚,搓了搓手,出发!

等爬到山谷中,仰头望山,才发觉此山有多大,左右根本看不到边际,一寸寸地找,要找到何时?不管找到何时,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云歌深吸了口气,手足并用,开始往上攀缘。松柏、藤条、灌木 交缠,有的地方积雪甚厚,看不清楚植物本来的面貌,等手拽到了才感觉出有刺,云歌虽然戴着厚厚的绣花手套,仍被尖刺刺伤了手掌。突然,几声细微的鸟鸣声传来,云歌顾不上去听,仍专心爬山。又是几声鸟鸣,云歌停住,侧耳细听,一会儿后,又是几声。乍听,的确像鸟叫,可前后的叫声连在一起,却隐然有“宫、商、角”之分。云歌闭起了双目,似推断,似祈求,“徵音!徵音!”鸟叫声再次响起,果然又高了一个音调。云歌眼中泪花隐隐,立即追着鸟叫声而去。

当她拨开密垂的藤萝时,孟珏正倚在山壁上朝她微笑,神情平静温暖,好似山花烂漫中,两人踏青重逢,竟无丝毫困顿萎靡。云歌冷着脸说:“你因为我遭受此劫,我现在救你出去,我们两不相欠!”

孟珏微笑着说:“好。”

云歌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褴褛衣袍,“伤得重吗?还能走吗?”

“恐怕不行。”

云歌背转过了身子,“我先背你下去。”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的肩上,仿佛受伤的人是她。鼻端耳畔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彼此都似有些迷茫,没有一个人说话。云歌砍了一段藤条,当作绳子,将他缚在自己背上,背着他下山。

虽然有武功在身,可毕竟是背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又是如此陡峭的山壁,有时是因为落脚的石块突然松了,有时是因为看着很粗的藤条却突然断裂,好几次两人都差点摔下去,云歌虽然一声不吭,可额头上全是冷汗,而孟珏只沉默地抱着她,每一次的危险,连呼吸都未起伏。云歌忽地担心起来,这人莫不是晕过去了?趁着一次落脚站稳,扭头探看,却看他正微笑地凝视着她,目中竟透着宁和喜悦,云歌呆了一呆,脱口而出,“你摔傻了吗?”

孟珏笑而不语,云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匆扭过了头。好不容易,下到了山谷,云歌长出了口气,放下他,让他先靠着树干休息,又将怀中的点心果子放在他手边,虽已是一团糊了,不过 还能果腹。

“你帮我砍些扁平的木板来,我的腿骨都摔断了,需要接骨。”

云歌拿出军刀削砍出木板,孟珏将如何接骨的方法告诉她,吩咐说:“若我晕过去了,就用雪将我激醒。”云歌点了点头,孟珏示意她可以开始。

云歌依他教授的方法,用力将错位的腿骨一拽再一扭,“咔嚓”声中,孟珏脸色煞白,满额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云歌抬头看他,“要休息一下,再接下一个吗?”孟珏从齿缝中吐出两字:“继续。”

云歌咬了咬牙,低下头帮他清理另一条腿的伤势,先将木刺剔除干净,然后猛地将腿骨一拽。

巨痛攻心,孟珏忽觉气血上涌,迅速抬起胳膊,以袖挡面,一口鲜血喷在了衣袖上。

云歌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在帮他接骨,并未注意孟珏的动作,待接好后,又用木板、藤条固定绑好。云歌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孟珏微笑着说:“别的地方都不要紧。”

自见到他,他就一直在笑,而且这个笑不同于他往常挂在脸上的笑,可究竟哪里不同,云歌又说不清楚。她没好气地说:“现在的情形你还能笑得出来?你就不怕没人来救你?学鸟叫求救?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幸亏这些士兵都是粗人,懂音律的不多,否则救兵没叫来,敌人倒出现了。”

孟珏微笑着不说话。她在崖顶上放声大哭,山谷又有回音,不要说他,就是几个山岭外的人都该听见了,他的鸟叫本来就是叫给她听的。

云歌见他只是微笑,恶狠狠地说:“刘询派人重重包围在外面,名义上是封山致哀,实际是怕你万一活着,可以借着搜山杀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俎上鱼肉有什么不同?”

孟珏笑问:“霍光会来救你吗?”

“不知道。他的心思我拿不准,我救了刘贺,估计他的怒气不会比刘询少,不过他对我一直很好……”

听到山谷中的隐隐人语声,云歌立即背起孟珏,寻地方躲避。

幸亏这个山谷已经被来回搜过五六次,这队士兵搜查时,并不仔细,一边咒骂着鬼天气,一边随意地看了看四周,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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