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到办公室时,看到谭宗明已喝着一壶咖啡等候。谭宗明咖啡瘾大,寻常的美式咖啡在他眼里淡而无味,他只喝高压做出来的意式浓缩,而且一喝就是六人份。因此他从来很识相地跟人说,来一壶咖啡,而不是来一杯咖啡。去咖啡店则是一次性要六杯浓缩,合计一壶。
安迪熟悉谭宗明的德性,进门就问:“有什么事,不可以电话里说?”

“放你办公桌上的几张请帖,你最好都去一下。魏兄一大早给我打电话,问能不能说服你去追悼会。”

“我说呢,你这么早出现,不大正常。我等会儿答复他,不去。你会不会为难?”安迪坐下看请帖,都是行业内的各种年会,说到底就是业内人士的年终交流会。当然有必要去,尤其是她已初露锋芒。

“不会。但听说你最近情绪低落……”

“与那边的人无关,是感情问题。我正想讨教,元旦三天想去热带旅游,晒太阳去,海市这鬼湿冷天气让人抑郁。要求是:直飞,温度高于30℃,海边,旅游设施成熟,元旦前一天走,一个人。”

谭宗明想了想,打电话给他助理,让立刻着手去办。“你的感情问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已经解决了。你今天来就为这事?小题大做了吧。”

“有没有良心。我要是关心你每天怎么操作,怎么被你打出去都不知道。除了小题大做一下我还能做什么?”

安迪微笑,笑了会儿,才看着刚打开电脑上助理的提示,道:“首先,你把本该属于我的一壶咖啡喝了。其次,我接下来很多事情,你可以走了。”

谭宗明攀住沙发把手哀哀地道:“再让我说件事。大家向我求情,求你别把中餐整成餐会了,被你一个个问题逼问,大家会得胃病的。”

“刘、关、张三位?提示式的简单问题也会有压力?可以递辞呈了。我不会亏他们年终奖。”安迪边说,边吩咐助理请包奕凡进来。

“我也这么跟他们说。”谭宗明笑嘻嘻地走了。走到门口,先截了包奕凡,肉麻地拥抱起腻了几下,才握手道别。

安迪挑着眉毛看穿西装的包奕凡进门,“显然是昨晚到的,为什么不随时打电话联络呢?”

“昨晚一下飞机就给你电话,关机。想你可能已经休息了,不打扰。亲自专程送一包资料来,这态度怎么样?”

安迪却问:“跟老谭拥抱,不肉麻?”心里则想到,好巧,昨晚只关了半小时的手机,就把包奕凡的来电给隔绝了。

包奕凡只是笑,“中午一起吃饭?”

“中饭已经被我定为工作餐例会,简单总结上午情况,部署下午安排。晚上……”她翻出一张邀请函看了看,“可以携带一名陪同……你有空吗?我借花献佛请你吃饭。”

“没空,我大约晚上七点的飞机回去。”

包奕凡意味深长地看着安迪,刚想说几句私底下的话,安迪抢着道:“你显然今天行程安排得紧张,我不占用你宝贵时间。这包资料我会利用晚上时间尽快看完,然后我提前三天跟你约个时间,好好谈谈具体操作。甚至可以模拟一下。”

“我很失望。行了,你忙,不干扰你。送你一串贝壳项链,小玩意儿,请笑纳。”

“别走,别走,我打开看看。”

“你以为我行贿?喜欢吗?像是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

安迪牵出一串色彩斑斓的“贝壳”,绕在手指上凑到台灯下瞧。她一向不喜欢那种花花绿绿的东西,对这个却是一见倾心,“亿万年前鲛人的眼泪——彩斑菊石。”

“我不懂这是什么,只懂送错东西会挨打的。”包奕凡嬉皮笑脸地,“元旦有安排吗?”

“已经有了。”

“春节呢?元宵呢?”

“我春节有点事去美国处理。”

“总之我提前一个多月跟你约,你得让我做跟班。订机票时候别忘加上我的名字。”包奕凡笑嘻嘻地站起来走了。该人的态度早已写在脸上了。因此还是知趣点儿,别赖着要人给答复了。

安迪举起手中的菊石项链,从项链圈圈里看着包奕凡走出去,也不禁一笑。还好,穿上西装的包奕凡没有肉腾腾的性感,容易相处得多。

曲筱绡起床时候压根儿就把昨晚写字条贴2202的事儿扔到脑后。她只是搜肠刮肚地回忆赵医生那个诡异的笑容,继续怀疑笑容后面的各种可能性。直到钟点工阿姨一声大叫才将她从浴室镜子面前拖走,她当然清楚钟点工笑什么,走出去拿出两百块钱放茶几上,什么都不用说,回镜子面前戴美瞳贴睫毛。

过了会儿,钟点工敲门,“曲小姐,这张纸你要不要留着?”

“什么纸?”曲筱绡眨巴着眼睛走出来,到钟点工面前的时候已经完全适应眼睛内外的一切累赘,所以毫不费力地看清钟点工手中纸条上的字,记忆恢复了。“嗳,不能扔。”曲筱绡连忙将字条抢回,但已经看到钟点工脸上偷偷的笑。

曲筱绡走到窗前看字条,一边看一边翻白眼,可翻着翻着戴着美瞳的眼睛不舒服,只能不翻。而且她也看出安迪写得系统全面,有许多想法正是她的揣测。曲筱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小心收进包里,带去公司,准备闲的时候好好对照。至于其他人写的内容,她的眼睛一掠而过,都没记住。

到了公司,曲筱绡以前拜访过的配套商来电话,问她去不去参加A市一项市政工程的招标,如果去,两家可以联手。曲筱绡毫不犹豫问配套商认不认识招标办的人。配套商说一个都不认识,这个消息是他一个老战友传递给他。招标商很直接地跟曲筱绡说,如果曲筱绡也跟他一样不认识内部的人,他得赶紧找其他人合作,时间不等人。

曲筱绡当即大叫一声:“我认识当地地头蛇。给我一天时间,我看能不能通过他找到人。”放下电话,曲筱绡立即找出安迪的号码,但看看手表,只能等待。不到十一点半就打安迪电话等于找死,因为那时安迪正忙碌工作。

曲筱绡焦急等待的时候,一个朋友的电话打进来,“曲曲,睡醒没?”

“废话,早坑蒙拐骗一上午了。”

“打算评劳模?我借你几把扫帚,这玩意儿一般清洁工和掏粪工最能评上。”

“这几把扫帚你自己用,你骑上都不用化烟熏妆就整一个巫婆。你什么事?胆儿这么肥,肯定事情跟我有关。”

“没错,刚听说一件事,你那俩哥哥刚从农村出来吧,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凭几把钱硬闯我们圈子混,昨晚被人斩死了,他们还特冤大头特开心。跟你说一声,最近那俩人很大手笔地做期货,你看着他们点儿,就那刚洗干净泥腿子的实诚劲儿,准落人圈套。”

“你帮我问问,他们拿多少本金做期货。”

“你注册资金的三倍。哈哈,我很好奇哦。”

“什么?”曲筱绡蹦跳起来,在办公室里左冲右撞,“你没看错?”

“怎么会看错。你那注册资金又不多,他们两兄弟拿那点儿钱做期货,不算劲爆新闻。我们只是昨晚议论一晚上,为什么他们手头的钱比你的多,哈哈哈。”

曲筱绡被朋友取笑得火冒三丈,但她真火了的时候,反而不骂人了,“知道了。改天请你,好好谢谢你。喵的,我被蒙在鼓里了啊。”

曲筱绡在办公室里冲撞了十分钟,立马打电话给她妈妈,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妈说这是她装大度划出去的钱,让那两个儿子学习投资。曲筱绡听说这是她妈的计划,便不问了,只是道:“你不心疼吗?那两个现在被人怎么笑话,你知道吗?土财主!他们拿着钱去投资期货,被人连骨头渣子都啃掉。”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事儿你别管,你只觉得不公平跟你爸嚷嚷几声就行了。”

“什么意思,搞什么飞机,我家的钱给那两个乱花……啊,不能你说了,我要打个重要电话。”正好手表上时间指到十一点半,该安迪了。

“昨天跟小刘怎么样……”曲母才问到一半,那边电话就咔嚓了,只得无奈摇头。

曲筱绡那边飞快拨通安迪的电话,“安迪,问你要包总的电话。我在那边有个项目,需要请他帮我引荐几个人。”

“很巧,早上刚来过我这儿,晚上飞走。你赶紧找他还来得及。”安迪报号码让曲筱绡记下,“赵医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不出来,一会儿贱兮兮,一会儿又高深莫测。你觉得你写的够全面吗?”

“我情场经验怎么跟你比,我怀疑赵医生也是个跟你差不多的老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对哦,他读大学时候已经很热爱做什么有趣的事了,不会比我差劲……我再想想。可是我好后悔昨晚上没杀回来看一眼,他等在我家门口的样子一定很贱。”

“我有录像,替你存着。”

曲筱绡当即尖叫,异常欢乐。

安迪翻着桌上刚送来的度假资料,道:“我刚定下元旦普吉岛悦榕庄的行程,四天三夜,你想不想一起去?带泳池的房间。”

“非常怜悯地跟你说,度假怎么能跟同性一起去呢?不是你被我烦死,就是我被你憋死。拜拜喽,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去了,这么短的时间,2202的任何人签证都不够时间。”

安迪打开悦榕庄的网页,放弃劝说曲筱绡。也好,一个人去,随便怎么横着竖着都行。

曲筱绡一个电话立刻找到包奕凡那儿,扯的当然是安迪的名头。包奕凡一下子就回想起来,“哦,那天中午吃饭时候,我看你一直在玩小人偶。”

“呵呵,那是樱桃小丸子,当然只有与工作不相关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玩。包总,你在哪儿,我想找你请你帮个忙。”

“哦,我正跟朋友吃饭,今天安排很紧,改天好吗。”

什么改天,这种话曲筱绡说得最顺口,都是对她看不上的追求者说的。“我知道包总很忙,难得来趟海市。但我跟你交换,我有安迪元旦单独出行的行程,你,帮我介绍个关键人物,我要参加贵市的一场招标。”

“不如……下午五点,你送我去机场,我们路上谈。”

曲筱绡做个鬼脸,“您可真不客气哦。嘻嘻。”

包奕凡也是嘻嘻一笑,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后,曲筱绡就一个电话打给她的配套商,提前通知:搞定!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顺利。毫无疑问,包奕凡愿意下血本跟她交换有关安迪的信息。公子哥儿她见多了,跟魏渭那种靠自己双手做出来的不同,包奕凡等公子哥儿舍得也敢于赤裸裸地献媚,只要他当时认为值得。

当然,曲筱绡笑嘻嘻地想到,魏渭和赵医生那种人,则是敢于做出到女友门口苦等之类的苦肉计。花钱少,利润高。

关雎尔向顶头上司递交年终总结后,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待上司的评价。而终于等上司召见了她之后,她变得更加惴惴不安。上司说她的总结写得太实在,缺乏渲染的总结总是与枯燥挂钩,枯燥的总结又如何打动考核者的心呢。上司关切地让她考虑修改。

吃中饭时候,关雎尔打电话问樊胜美,人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述职报告,简洁的,还是华丽的,或者事无巨细的。樊胜美热爱举例说明,“你想,人都是一眼被他人的美貌吸引,才有兴趣探究那个人的内心。以此类推,你想想你该如何写你的总结。”

关雎尔想到安迪教她的工作关系论,“公司雇用我,是看中我为公司盈利的能力。因此是不是人事拿到年终总结,注意力直奔工作能力而去呢?那么我的报告应该更强调工作能力。可那么做又会不会招致吹牛嫌疑?”

“谁都说娶老婆的要求是宜家宜室,可最终都奔美女而去。所以你说呢?”

“哦,写得漂亮是第一要求。”

但关雎尔不同于邱莹莹,若是邱莹莹,一准完全照樊胜美所说去做了。自打22楼出现安迪之后,关雎尔心中有了对比,因此樊胜美的建议只是提醒她一个现实,那就是人事很难通过一份总结而精准量化一个人在公司的价值,人事的判断受太多非理智因素的影响,因此个人总结必须如顶头上司说的,不能写得太老实头。但关雎尔却不认为,写得华丽是打动人事的第一要素。毕竟他们公司的人事看上去非常专业,不可能像打了激素的发情男只要看到美女就可以忽略美女是不是妖精所变。

不用考虑太多,关雎尔把最终答案设定在与安迪的通话中。可惜安迪的电话一直不是忙碌就是关机,关雎尔却等不到安迪下班才问,因为一年新人考核对她太重要,她必须全力以赴,分秒必争,使出浑身解数。

安迪接到关雎尔电话的时候就笑了,“你和小曲都很厉害,我上午才刚结束工作,水都还没喝一口,小曲电话就进来了。现在刚结束餐会,人才刚站起身呢,你的电话来了。很要紧的事?”

“我……可能有点小题大做。我的年终总结写得很辛苦,人事将就此对我进行考核,还要面谈。可今天我上司说我写得不够亮眼,我想你肯定写了大大小小无数考核报告,该怎么打动人事呢?樊姐是资深HR,她跟我说,要有美貌,才能让人愿意探究内在。”

“小樊这个办法可能适用于不大职业的人事,据我跟我们人事的交谈,他们会抓住几点要素快速审核总结,这几点要素很难用花言巧语掩饰过去。你首先需要分辨你们人事在日常工作中的讲话,提取其中透露出的他们关注的重点要素。根据这些要素,我一向采取的方针是先入为主。先入为主是人的认知缺陷,包括看见美貌就忘了其他就是其中的一种。而我们在职业中所采取的先入为主,我建议还是职业一点为好。我的办法是在总结的最开始,用强劲而洗练的语言灌输符合人事所需要素的要点ABC,让看报告的人不由自主地顺着你给的思路框架走。你看看你能不能做到。”

“我肯定做不到你的强势,但我会尝试。你这一说我想到了,我写得太婉转。”

“这是你的性格。”

“是的,真不好意思。可我已经改了不少。”

“绵里藏针对你可能更合适。至于先入为主的办法,以后你会接触很多对内对外的文案,都可以用到。总结起来无非是摸透对方的需求,让他接受你的思想。意思就是这些,我上班了。”

关雎尔才放下手机,一位刚吃中饭回来,可能听到下半段的同事闪着眼睛问:“老大跟你谈话了?你向李朝生搬救兵?”

“外面很冷哦,你鼻子都冻红了。中饭吃点儿什么?”

同事与关雎尔同年,一样充满忐忑不安,见关雎尔回避话题,又紧盯着问:“李朝生怎么说?”

关雎尔翻出手机给同事看,“你看这是李朝生的号码吗?”

同事却说:“李朝生换手机了?”

关雎尔无语。为了这个年终考评,一年工龄的这帮人风声鹤唳,几乎互相倾轧,繁重的工作压力之外,更是心理压力巨大,每个人似乎都失去平和。

进去办公室,关雎尔看到刚才那同事走进她隔壁的包厢后,快手快脚查阅李朝生的手机号码,几乎是堂而皇之地当着关雎尔的面来做。关雎尔不禁偷偷翻白眼。

安迪下班,与同事一起走到地下车库公司买下的停车位取车。她的车子是很骚包的橙色,即使在昏暗中也很容易辨识,而她更看见车尾靠着一个人。不是奇点是谁。她与同事说了一声,发现同事的眼神似乎是对奇点不以为然。倒是不出所料,奇点确实挺不张扬。

若是曲筱绡看到此情此景,定然捧腹大笑。

安迪则是走过去,先冲奇点笑笑,赶紧打开车后盖,拿了一瓶矿泉水。她也不怕奇点看出她的心烦意乱。

“安迪,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吃饭的饭店订了位置。我们这就过去?”

“不去。你是那么理智的人,为什么一直不承认现实?再见面,两个人都没完没了啦。”

奇点不答,定定地看着安迪。安迪被看到浑身毛躁,扭开瓶盖喝了一口水,转身钻进自己车里,迅速锁上所有车门,点火启动。奇点想不到安迪一点不留商量余地,拍窗喊道:“安迪,别走,别走……”心里却知里面肯定听不到,这车隔音做得非常扎实。而安迪则是似乎失去理智地将车直直倒出车位,全然不顾奇点就在后面。奇点下意识地急忙避走,跳到一根柱子后边。却看到安迪的车子经过他身边时,嘴角似笑非笑。

奇点当即领悟安迪似笑非笑的意思。是,他躲什么。正常人怎么可能放着一个大活人不管,真的压上来。可他下意识地躲了。他真的连想都没想过,完全是下意识地躲开。仿佛眼前的女人真的会脸一翻就精神失常。在脑袋转得比他更快的安迪面前,他猝不及防,完全暴露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的潜意识。

奇点呆呆地看着车子离他远去。

安迪在堵塞的车龙里驱车慢慢爬行,趁机给谭宗明打电话,要求换车,以免以后又被守株待兔。

邱莹莹拿塑料袋拎着一盒巧克力下班,浑身轻快得像失去地心引力。只是路上接到樊胜美一个电话,要求她在地铁某个站点下车等候,一起去看一家酒店。邱莹莹一口答应,她先到一步,站在约定的宽敞地方等候。她很有耐心,因为时不时可以啃一口巧克力。她总想一颗巧克力慢慢地啃,可总忍不住两口就囫囵下肚了。

但等看到樊胜美时,邱莹莹还是大方地递去盒子,让樊胜美一起吃。樊胜美识趣,说她一到晚上就不敢吃东西,尤其是热量如此高的巧克力,怕肥。但还是在邱莹莹的坚持下,吃了一粒。

樊胜美领邱莹莹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面前,指着灯火辉煌的整座大厦,道:“我请猎头朋友帮忙推荐,朋友推荐我来应聘这家酒店的人事部经理。我先来踩点,摸清他们经理人员的服装,面试穿上与他们风格类似的,可能比较容易被认同。”

“哇,经理耶,樊姐你发达了,以后安迪并肩了。”

樊胜美一笑,“这年头的衔头都给得高,越是门面风光的,职务越是夸张,这家店负责人事的,最高职位是总监。我还是做老位置,工资也相差无几,不过就在市中心,以后回家逛店都方便。王柏川不在的时候,可以考虑帮他看顾一下公司。我们进去吧。低调,别让他们的员工注目。”

邱莹莹跟樊胜美穿过街道,但樊胜美立刻发现了异常,让邱莹莹收起塑料袋,宁可抱着密封盒,也比拎着塑料袋更上得了台面。邱莹莹听凭樊胜美摆布,她除了跟安迪在五星级高档酒店住了一宿吃了几顿之外,平时想都不去想那种高档地方,反正那不属于她,她也不妄想。但邱莹莹抱着密封盒跟樊胜美穿过酒店雪亮的玻璃门,擦着衣服笔挺的门童进去里面大厅,第一次油然生出心虚来。不像跟着安迪,有什么事安迪肯定扛得起。而樊胜美与她差不多,那些闪亮的茶几,宽大柔软的真皮沙发,还有书架上的时尚杂志,她都不敢乱碰,免得有人跳出来问她收钱。

樊胜美则是经常出入高档场所,拉着邱莹莹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坐下,取个好角度,正好可以看清饭店工作人员的人来人往。她见邱莹莹缩着双肩,笑道:“放心,越是这种大饭店,免费的项目越多。大堂坐着没人赶你,去厕所也没人管你,手纸小毛巾什么的随便用。”樊胜美边说,便想夺过邱莹莹怀里的密封盒,让邱莹莹随意着点儿,可邱莹莹紧紧抱着不放,仿佛密封盒里的是核按钮,身子则是与沙发背离得远远的。

樊胜美无奈,只能任由邱莹莹浑身见不得大世面的样子。但有邱莹莹陪着,樊胜美好歹不落单,可以大大方方地坐着细心观察。

邱莹莹坐了会儿,却受不了了,温暖的环境里,她特别容易饿,肚子早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开了。只是为了义气,忍饥挨饿陪着樊胜美。她前阵子找过工作,知道找工作的艰难,樊姐有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全力帮忙。与樊胜美专注于酒店员工制服不同,邱莹莹就是漫无目的地乱看。忽然,她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安迪!”邱莹莹就差点儿跳起来,终于有点儿兴奋。

樊胜美顺着指点看去,果然安迪穿着笔挺的套裙,身姿婀娜,与一名男子站在大堂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热烈交谈。她连忙阻止蠢蠢欲动的邱莹莹,“别过去打扰,人家在谈工作。”

“不是魏兄,那就肯定在谈工作啦。我不过去,我给她发条短信。”

樊胜美笑道:“你可以打好字,但千万等人家谈完转移场地的时候,再发出去。”

邱莹莹根本不听,“一条短信又没什么的。发,立即发。”

樊胜美微笑,但心里忽然生出点儿酸意,看邱莹莹这会儿高兴的,像小老鼠看见油瓶一样。

安迪正与一位同行谈合作,看到手机短信,抬眼四处找找,看到休息等候区的两位邻居。但她正与人谈重要工作,只是举手向两人示意一下,继续交谈。邱莹莹接到信号,这才放松下来,将怀里的盒子放到身边,懒洋洋靠到沙发背上。仿佛肚子也不怎么饿了。

不到一个小时,樊胜美基本上摸清这家酒店制服的套路,起身拉邱莹莹离开。邱莹莹这回却坐着不走了,“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安迪问她什么时候走,要是她也很快走,我们等等她。”

“她正忙着呢,你电话过去,倒是害她惦记着我们回家,不能与人好好交流了。”

“晚上不能让她落单啊。她有时候看上去傻傻的心不在焉地,好像不大会照顾好自己。”

樊胜美扭头偷笑,忍住笑,才道:“你放心,她开着车呢,一块铁包着她,安全。”

邱莹莹这才跟着樊胜美走。在樊胜美最后回头欣赏酒店水晶宫般繁华的时候,邱莹莹看看依然在与人热烈讨论的安迪。

与一个月前,甚至几星期前的酒会不同,才几天时间,安迪在业内的名头越来越响亮,不断有人上来自我介绍。于是酒会结束,又有咖啡桌边的私聊。直到十一点多,安迪看看手表,说她撑不住了,才被同行放行。

谭宗明换给她的果然是低调得多的商务车,看车尾是辉腾,看车头,都会误以为是帕萨特。安迪坐上车,一想到换车的原因,不禁长吁短叹,情绪低落。她呆呆坐了会儿,打开GPS背熟回家路径,有点儿魂不守舍地开回家去。不出所料,她迷路了。当然她有老办法。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地址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她报出奇点住的小区的名号。

出租车司机很快就带安迪到了奇点住的小区。如同许多小区,一到晚上周围停车停得针插不入。安迪在很远的地方才找到车位,一个人慢腾腾地往小区走。但稍微接近,就止步了,抬头数着楼层,寻找属于奇点家的窗户。窗户里透出灯光,显然奇点在家。在看书吧,还是上网?

安迪站在行道树下胡思乱想,早年还是网友时候的聊天,后来两人的接触,一幕一幕,纷至沓来。想得出神的时候,忽然,灯熄灭了。他睡了?安迪又是站了会儿,面无表情地往远处的车子走。眼泪却是又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她现在克制不住自己,很差劲。

回到欢乐颂22楼,才出电梯,便听见有歇斯底里的饶舌歌从关闭的楼梯间门传出。安迪心中生出一丝警惕,偷偷走近楼梯门,确定声源就在22楼的楼梯间。而这声音是如此古怪,听似熟悉,安迪却是想来想去与22楼的所有人对不上号。她终于下定决心,小心地拧开楼梯间门锁,往里一看,傻了,昏黄路灯下竟然是皱着眉头捏着拳头忘情投入饶舌的关雎尔。因为戴着耳机,关雎尔没听到有人开门,安迪看了几秒,又轻轻将门关上,回到自己家里。她怀疑关雎尔卡在年终总结那儿了。一个总结,一次面谈,有这么磨人吗?

这一想,安迪发现自己在事业方面着实幸运,似乎从来不用担心考核问题,都是上司主动将她提前提拔或者涨薪了。可见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烦恼。被关雎尔的饶舌歌一打搅,安迪脑袋放松了一点。她揭了门口一张纸条进屋,看清是曲筱绡所写,要求安迪回家不管多晚都抽时间给她看录像。安迪打了个电话给曲筱绡,果然,不到一分钟,敲门声响起。

安迪动手在台式机上刻录录像,曲筱绡连这点儿时间似乎都等不住,在安迪身后跳来跳去。很快刻录完成,曲筱绡却要坐在安迪家里看。安迪早在刻录的那点儿时间里打开手提电脑上的邮箱,收看电邮。见曲筱绡赖着不走,她也无所谓,只顾着自己看。

从赵医生敲门起,曲筱绡开始变得激动。然后,便模仿赵医生的各种坐姿,不断跟安迪说,赵医生爱她,爱惨了。安迪当做耳边风,专心致志看她的报告。遇到有不满的,当即发电邮给同事。早上被她点名的“刘关张”中的一员刘斯萌又将数据张冠李戴,安迪看完,用黄色标出错误,发邮痛斥,“只要有一个关键数据出错,整篇报告作废,你却错误百出。市面上多的是你所专注领域的分析报告,唯有前三才有人看,其余都是垃圾。而你的这份报告,你以为是什么?我需要在明天八点钟之前看到修正版。”

曲筱绡课间休息,扭头看一眼安迪的屏幕,正好看到这几句,笑道:“老实头吧?我回国做老板才发现,我在老实头那儿受的气,比在滑头那儿受的还多。我就是硬生生被老实头急死,急死前是先跳脚死。可你还不能骂老实头,谁跟老实头作对谁就是恶魔,因为大家都知道老实头是好人。”

安迪只能耸耸肩,“我很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把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我还真不敢骂他,其实我更想写的是:你这份报告,连垃圾都排不上。唉。劝他自动辞职,怎么暗示都不见效果。”

“明示,怕什么。只要补偿谈好,什么不能做。”

“从人事到我,一面对面,他大男人那一张愁眉苦脸,谁都不忍心。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了,还是电邮最好,不见面,还能说上几句。就希望他能快起来,准确起来。”

“不说你的事,没劲。你还记得你写给我的几条吗?我白天还怀疑,赵医生那一笑背后肯定有阴谋,没那么简单。可看看这儿,录像,有图有真相啊。你想他是多骄傲的人,他就这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等,他得多爱我才做得出来啊。安迪,他的笑肯定是硬挤出来的,肯定的,想留给我潇洒而走的好印象。”

安迪将信将疑,但她对此水平麻麻,只能问一句:“确定?”

“当然。我明天找他去。你也加油抓住包总,帅哥是稀缺资源,现在不抓紧找个帅哥谈恋爱,以后就变成养小白脸了。”

安迪翻个白眼,“刘帅哥怎么办?”

“继续办!”

安迪只能继续翻白眼,但手拉鼠标翻到下一页面,一看邮件名称,就道:“你可以走了,回家自己看去。”

曲筱绡扑过去,“是不是有绝密挣钱消息?让我看看嘛。我保证不透露出去。”

“呵呵,自己都保管不住,还怎么指望别人。”安迪将笔记本电脑合上,“回家吧。”

曲筱绡趁热打铁,“换种说法,凡是你告诉我的,都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

“有所指?”

“指什么?”曲筱绡笑嘻嘻地跑了。安迪这才翻开笔记本电脑,继续看电邮。这部分消息由谭宗明负责收集分析。安迪越来越感觉到,这部分消息在她工作中的指导作用,比她的科学分析更重要。

樊胜美买好早餐,在小区门口等来王柏川的车子。见王柏川脸上有点儿浮肿,一问,果然又是应酬到很晚。海市好玩的太多,而时间太不够,客户一来,便需要王柏川全陪到底,不过因此感情深厚,促进生意,王柏川当然踊跃亲力亲为。

“我打算换个工作,眼下有个比较合适的意向,后天面试。如果成了,以后几站地铁就可以上下班,你就不用浪费睡眠时间接送了。”

“后天什么时间,我送你过去,保证你最佳状态。”

“等着你问这句话呢。后天上午十点,我这儿可以九点出发。面试出来,我还是去上班。你只要把我送到面试地点就行了。”

“我在外面等你好消息,给你打气。”

樊胜美微笑,心中有浑厚底气沛然而生。后天,她一定会成功。

邱莹莹才刚走出地铁站,便接到快递一个电话,邱莹莹吩咐让店里的人帮忙签收,心里则是狐疑,她这阵子省钱没网购,哪来的快递。而且爸爸妈妈也还没进化到用民间快递。等到了店里一瞧,挺大一只纸箱,上面写得明明白白的就是给她邱莹莹。邱莹莹不禁又快乐又纠结,一准儿是哪家淘宝店的程序走偏门了,别人的东西附上了她的地址,让她白捡了一票。拆开箱子一看,满满的都是零食,邱莹莹更加快乐而纠结,这么多好吃的牛肉干鱼片干鱿鱼丝猪肉脯,可是这玩意儿值不少钱,真正的买家会很吃亏,她昧下会挺害人的。

邱莹莹对着一箱子好吃的,呜呜呜地哼了几声,“留着你,晚上我回家再找那家店问清楚。就让我假装我有那么多好吃的吧,假装一白天。整个白天千万别有人打电话讨还,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结果,邱莹莹这一天都特别馋,口水多得说话都不利索,不得不偶尔踢桌底下的纸盒两脚。

关雎尔跳出安迪的车子,两位与她同年的同事似乎有备而来。

“小关,你知道昨晚你忽然被要求加班是怎么回事吗?请看。”

关雎尔往同事的手机一看,照片上不正是同组的同事吗?再仔细一看,同桌吃饭的还有上司的上司,以及合伙人。

“昨天?……”关雎尔脱口而出,又很快哑了,只会干瞪眼。那些你追我赶的套路她并非不知道,从小耳濡目染得多了。在有比例淘汰机制下,同一起跑线上的其中一个人与上司的上司及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混成亲朋好友,她的年度总结报告即使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竞技场早就不公平了。

“对,昨天。我们同是一个大组的,一个人做手脚,其余人的淘汰率就倍增。我们怎么办?不能坐视不公平。”

另一位同事道:“我们联名群发邮件给公司全体中高层,把潜规则摊在阳光下,让阴谋无法得逞。你如果同意,请加入邮件签名。”

“受影响最大的是你,你跟她隶属同一小组。昨晚你已经因为她而被加班了。”

关雎尔无奈地道:“我刚睡醒,让我想想好吗?”

两位同事颇为失望,悻悻而走,寻找另一位刚走近大厦的同事。关雎尔迷惘着眼睛走进大门,心里想到很多。联名群发确实可以将潜规则摊在阳光下,可万一那位同事的后台很硬,关系很铁,联署就是得罪上司,给自己找罪了。给她看手机的两位同事显然太自信了点儿。

关雎尔决定将此事压在心底,在公司里不提。只是心里忍不住叹息。

安迪放下关雎尔,刚进入地下车库,就接到曲筱绡的电话。她想曲筱绡找她又没啥大事,就等车停稳了,尤其是将车尾朝里挺下,才回拨给曲筱绡。“这么早起床了?”

“你比我爸妈还狠毒,我爸妈刚接到我电话,才问我这么早上班了呢。我刚问我妈,该拿我们昨晚讨论过的那种老实头怎么办。我妈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往人事部门放一个特爱较真特教条又特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看的书最多的女文青。那老实头不是人人心中的好人吗?但那种女文青眼里的好人标准更高。那种女文青心里有一大堆好人应该怎样怎样的标准框框,老实头肯定够不上,让那女文青去跟老实头谈转职谈解雇,我妈说,那真是硬石头撞硬石头,一准撞出结果来。嘻嘻,其实我妈说的是爱看书不懂交际的小姑娘,我一想,那不正是网上鼎鼎大名女文青吗。所以我想,那个女文青还一定要瘦,看上去比老实头还可怜还好人。哈哈哈。”

“我们公司人事办公室挂着一条横幅,是我提倡的奥卡姆剃刀原则:如无必要,勿增实体。你这条建议很好,不过暂时不考虑。谢谢你这么早挂心着我这件事。”

“那是,我对你可好啦。你不加人就不加人啦,反正我妈说,她那儿就养着这么个狠角色女文青,有需要硬着头皮上的人事工作,就让她去做解释。”

“樊胜美显然不是。”

“哈哈哈。”

安迪在曲筱绡的笑声中走进公司,感觉气氛异常,而她的助理很反常地匆匆跑过来。

“刘斯萌今晨三点多在家跳楼自杀身亡。是谭总的助理来电。”

安迪一愣。今早吃饭时候查邮箱,没看到刘斯萌修改后的报告,她还腹诽了一下,但没发邮件催,准备中午餐会时批评。想不到人家那时已在天堂了。她当即下令助理,“通知下去,所有员工不得以公司名义对媒体发表看法,不得以公司员工名义在微博、博客、BBS等网络载体上发布消息。此事统一交由谭总处理。”

但坐进办公室,安迪好生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一杯咖啡下去,才立刻一个电话打给关雎尔,“小关,今晚下班后你有没有一个小时吃饭时间?如果有,我有事找你,一起吃顿便饭。”

“有的。我肯定又得加班。”

安迪回想昨晚关雎尔放弃淑女形象,一个人钻楼梯间唱饶舌,又追上一句:“我一直想跟你说的一句话,上班只是挣钱,不要寄托太多感情和理想在上面。具体晚上再说。”

关雎尔放下电话,发了一分钟的呆,心里暖暖的。她不知道安迪怎么忽然打电话来说这些,可有人及时地关心她一下,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这边,安迪电话一个让人事过来谈话。人事进门就急着表态:“我最近都没敢在刘斯萌面前经过,怕他敏感……”

“这件事让谭总处理。我有两个计划,其一是年终奖之后辞退几个业务不佳的人,你现在可以开始物色新手接替关张王等三位的位置。宁可新人经验不足,甚至滑头,但一定要智商高,反应果断,性格开朗。其余条件照旧。其二是人事新添一个名额……”安迪一边回想,一边将曲筱绡的描述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人事。

“这种人容易找,只要去大学找个没入任何社团的大四女生就行,找到立刻让过来实习。我会找个二类大学,自我感觉比较好,长相一般的。”

“你需要创造环境,保持她的风格。元旦后全靠她了。”安迪请人事出门。等静下来,才有空好好思考刘斯萌自杀那件事。也克制不住地想到,如果昨晚她没发邮件让刘斯萌重做报告呢,如果在电邮中没有彻底否定刘斯萌的工作呢?如果……

一上午的工作异常沉闷,大伙儿都声音小了许多。午餐时分,安迪难得民主了一把,请大家无记名投票,看要不要废除午餐会,让白天时间稍微宽松一点,大家有精神放松的两小时。她避嫌,走开了。可当场开票结果,居然是继续午餐会以压倒多数胜出。她这才心中少了一点点儿内疚。

而邱莹莹的中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好。她正在楼上吃中饭,应勤的电话打进来。邱莹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应勤,心里莫名地挺开心的,接通就自来熟地问:“中饭吃了吧,我正吃呢。”

“哦,那你先吃饭,我过十分钟再打给你。”

邱莹莹看看才吃了几口的饭盒,忙道:“没事儿,你说吧。我都快吃完了。我今天没吃腊肉饭,你不用馋哦。”

应勤笑了,“我已经吃完了。我们这儿一堆饿狼,不到吃饭时间都开始嗷嗷叫。我刚上网看到物流已经改成你签收了,才敢跟你说一声,那些牛肉干什么的是我送你的……”

“啊,我还以为是谁送错了呢。你怎么这么客气,这样挺不好的,我才送你一盒腊肉饭啊。唔,我拿回去给你吧,这么一大箱太多了。”

“汗,我同事已经说过我了,说我下单全是荤的,像是给我吃的,不是给女孩子吃的。你……你千万别送回来,让我们同事看见,我会糗死。你慢慢吃,吃完了给我个电话,我再下单。你喜欢吃什么类型的?”

邱莹莹忽然脸红了,扭扭捏捏地道:“我不说。你也不许再给我买了。”

“哦。要不,你不方便说的话,你发电邮给我?我挺喜欢买给你吃的。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你再做腊肉饭给我吃?”

“哎呀,对啊,对啊,我早上也想过了呢,可再想想,我要是再送你腊肉饭,又没借口的,会不会被你笑话死。好吧,我以后都做两份,一份给你。”

“你早上真的想过了?我也想呢,可我也没好意思再问你要饭吃。好像送你礼物后才能理直气壮点儿。”

邱莹莹听得捂着嘴笑,怕笑太大声了吓倒应勤。等电话打完,饭都快凉了,可邱莹莹吃得特甜美。

曲筱绡虽然起得没22楼其他人那么早,她打扮的时间也特别长,可总算按时出门。去西饼店买早餐,见柜员捧一只硕大的卡布奇诺蛋糕入货架,她觉得美味,索性整只都买了,拎去公司与同事分享。

曲筱绡的公司同事除了财务稍微偏中年,其余都是年轻人,包括做技术的也不到三十岁。她打开蛋糕一招呼,大家欢呼着“老板万岁”,顷刻间,蛋糕灰飞烟灭。曲筱绡小嘴埋在咖啡奶油里,目瞪口呆,有半分钟时间无法动弹。

才刚擦擦嘴以示吃完,包奕凡一个电话打来,“你应该已经上班了吧?方便谈公事了吗?”

曲筱绡笑道:“看不起人,我都来公司好久了。你以为我上班就是玩小丸子吗。怎么样?”

“帮你联络到一位关键人物,他很爽快,答应今晚一起吃饭。既然是他大忙人开口约定时间,我不便提出反对意见。我帮你查了一下,有两班飞机可以在晚饭前赶到。建议你千万穿正装。”

“放心,我当然穿正装,就怕穿不出老气。我立刻出门,谢谢你,谢谢你……”

“先别谢,我还担心一件事。你可以带上一名技术人员,虽然这一次吃饭只是见面熟悉一下,可如果……你得考虑介绍人我的面子。”

“包总你又看不起人了,我这个公司是我一手开启的,至今已经做了几个大项目,盈亏早已打平有余了。不信你今晚看着,如果我表现不佳,你只管照顾你的面子,当着大伙儿的面把我拎出包厢扔掉。”

包奕凡听到这儿倒是笑了,又关照届时会派车到机场迎接,曲筱绡一听笑道:“包总,你已经进入姐夫角色,赞。”

“留着你的马屁晚上用。”

曲筱绡哈哈大笑结束通话,但手下一点没犹豫,飞快地走出她小巧的总经理办公室,向同事分派今明两天工作,然后立刻下楼飞车回欢乐颂取永远收拾好待命的行李,直奔机场。

小Polo有它个头小巧的好处,再加上曲筱绡十来年的车技,在城市道路上分外适合争分夺秒。直到开上机场高速,曲筱绡才有空余的脑细胞想到一个严重问题,前天晚上,赵医生临别时神秘一笑。此后,她一直在追寻这一笑背后的含义,而赵医生在昨天到今天这段时间里又在想着什么呢,是不是等待着她的反应。按常规,今晚正是最佳碰撞时刻。可她与赵医生的关系总是非常不巧,第一次,她也是因为投标错过接触的机会,不得不绞尽脑汁用短信维持赵医生对她的印象。这一次,她真担心,她因出差而久久不在赵医生面前露面,会使翘首等待的赵医生非常失望,会不会失望之余,出门寻觅烂桃花?

但曲筱绡义无反顾地奔向机场,甚至连一丝丝回头的想法都不曾冒头。不过,她下车进入候机室,便开始自拍上传到微博。爱死她的赵医生怎可能不偷看她的微博,那么看吧,她工作缠身,无法兼顾儿女私情,请赵医生千万别作怨妇。

谭宗明拐到安迪的办公室,未进门便看见一只纸箱糊出来的捐款箱,他估计是给刘斯萌捐款用,忍不住捧起来摇了摇,竟然听到有硬币撞击的声音。谭宗明撇了下嘴,敲门进办公室,直接问:“你捐了多少?”

安迪正翻看钱包呢,“我才忙完,真找钱呢,身上好像现金不多。”她将所有百元大钞拿出来数。

谭宗明道:“你别急着捐款,先听我说刘家情况。你有点麻烦,要有心理准备。我给你打预防针来了。”

安迪放下手中的钱,奇道:“我?”

“对,你。这件事闹得蛮轰动,跳楼尸体家属还没找到,记者已经赶到现场,许多市民拿手机拍照也已经上传到网上。等家属来到现场,记者顺藤摸瓜进刘家采访,正好看见刘斯萌家客厅里保存完好的工作现场,电脑页面正是你的训斥电邮,毫无疑问你成了罪魁祸首。偏偏刘家境况不好,结婚,太太居家,儿子才幼儿园,农村来的父母跟他挤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上老下小还有二十年房贷,活生生人到中年百事哀的版本,更加煽情。我那儿办公室已经被记者包围,我回不去了。你这儿还没被发现吧。消息已经在晚报见报。报纸唯恐天下不乱,你要做好被人指指戳戳的准备。”

“会被人砸板砖吗?”

“这个应该不会。但对你的名声影响很不好。我提议你这段时间什么都别说,不给一条争论,他们的新闻就无法做下去。这事很快被其他社会热点掩盖。”

“没人身威胁就好。其他,该来的来,没什么可隐藏的。”

“未必人人都是善意,你别太自以为是。”

“我忍住好奇不看报纸便是。该我承担的我还是得承担。”

谭宗明看看安迪,有点不放心。他倒不担心安迪的情绪,在工作问题上安迪不大会受精神刺激。只是以前两人合作时,安迪如果遇到不合理待遇,往往坚持事实,越挫越勇,不惜玉碎。可有些事还真不是能讲理的,比如在有人自杀的情况下。但既然安迪说了,他知道劝不回,“外面捐款箱里好像捐款不大积极。”

“拎不清的小财务发起的捐款,据说跟刘斯萌同组的有一位掏出一把硬币捐了,其余则是不闻不问,全公司最多的据说只捐了200。他们那组吃足刘斯萌苦头,连意思意思表现一下都不愿意。我早知是这结果,只是小财务善意提出来,不便反驳。”

助理电话进来,有财经类记者来采访谭总,是谭总助理筛选下来的人选。安迪看着谭宗明道:“记者来了。你走吧,你对外,需要公众形象,你撇清。”

谭宗明愣了一下,打电话给助理问为什么自作主张,听了助理解释的理由,确实有些彼此勾结的媒体朋友的面子没法不给。他虽有些担心,可还是起身走了,将现场交给安迪。工作就是工作。

记者跟着助理进来,安迪将桌上的钱收进抽屉迎接。“我是Andy。我向谭总申请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请原谅人员掉包了。也请原谅我对采访全程录音。”

记者当然最想采访的就是电脑上那份训斥邮件的主儿,因为刘家家属都认定刘斯萌是被安迪逼死。记者看着眼前这么一张年轻的脸,虽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老到地切入采访。安迪给记者介绍刘斯萌所从事的工作,平时的工作量,以及隶属关系。但记者要求评价这件事这个人时,安迪拒而不谈。

“我的任何议论都有误导嫌疑,还是请您自己判断。”

“我进来看到,办公室空空荡荡。请问与早上这件事有关吗?”

“没有关联。我们的工作时间很弹性,早上九点半到下午三点在场就行。其余时间由员工随意调节。只要晚上八点之前把今天的分析报告交到我邮箱,一般情况下我十点之前回复。如果对自己的报告有信心,交了报告之后就可以不理我的回复,爱干啥干啥去。”

“一般这样的报告需要多少时间完成。”

“我们有固定格式。每个人完成他今天工作的总结和明天预测。以他承担的工作范围,如果我来做,不到二十分钟可做完。”

“可他太太说,刘先生每天整个晚上都在做报告,吸很多烟,喝很多咖啡,工作强度太大。”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以便帮他改进。”

“我们看到刘先生电脑上用黄色标出的错误不少。请问,这样的报告出错率是多少。”

“数字是死的,数据是活的,数据之间彼此关联,我想不出为什么出错。因此我审阅刘先生的报告总是花不少时间,必须倒推出他得出那数据的原因才敢画出黄色,明确他的思路是错误。同事普遍报告出错率不高,数据都是关联的,出错有点难度。”

“刘先生报告的出错率是多少。”

“我给你看已发邮件留底。里面有我给所有同事报告的所有回复,只要没错的,邮件主题都是一个GOOD,省得他们还费时间打开邮件。我们让事实说话。”

记者当即取笔统计。等二十天的统计数据出来,连记者看向安迪的眼神都充满怜悯。经常是一夜打回两三次。难怪刘太太说他工作强度太大。

“你们曾提出让他辞职吗?”

“我接任不久,我没有提出。他是由前任安排在那位置上的。”

“为什么不提出?”

“他看上去非常努力非常辛苦。”

“他自己为什么没提出辞职?看报告错误率,他应该不胜任这项工作。”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请您发掘下去。”

记者问到这儿,只会拿眼睛看着安迪,答案早明明白白。做财经的,还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安迪便提出去看看刘斯萌工作的地方。等一圈走下来,安迪对记者道:“就这些了。需要我开车送您回去吗?”

记者却有些恍惚,“呵,我有车。谢谢。”

“请问采访可以什么时候见报。我希望第一时间拜读。”

“我怀疑没有见报的可能。这件事的真相没有新闻价值。”

“现实很残忍。”每天大事层出不穷,即使是一个人的自杀都无法构成新闻价值。

“现实对活人更残忍。根据对死者家属单方面采访写出的晚报新闻,网络已经把你塑造成女魔头形象。”

“对,晚报的采访才有噱头。”安迪很是无奈。送走记者,她还有大把时间工作,才到与关雎尔约吃晚饭时间。但接下来她根本无法工作,关切的电话四面八方地打来,因为晚报送到订报户手上了,而有人这个时间稍微有空浏览一下报纸,并传播八卦了。安迪更加无奈,预计今晚派对上她也会被蜂拥而至的类似问题淹没。安迪真是希望刚才那位记者的采访能够登报,能够呈现事实,可是这样的事实没有新闻价值。这就是现实。

连樊胜美也在上班时间偷偷从网络上看到网友对安迪的鞭挞,她第一时间来电安慰安迪。对于别的同行的慰问,安迪都是表示一下对死者的同情和惋惜,也表示她很难过,希望能如何如何之类的外交辞令。等樊胜美来电,安迪才摘下假面,叹了一声气,说出实话。“我本来很为这件事难过,也内疚。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市面上只有读者喜闻乐见的内容,没有完整的真相,也没人愿意发掘真相。越穿越离谱,听到我耳朵里的已经有三种传闻版本了,而且都言之凿凿,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我十恶不赦。我刚刚隐隐约约想到,事实是第四个版本,可人们未必相信。连业内人士都能传出三种版本,还怎能要求外行人的传闻。”

“没办法,人们都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网络上还有你的照片上传。我建议你这几天别到公众场合单独行走,也别上网,网上有些言论很闹心。”

“不上网做得到,不去公众场合做不到,今晚就有活动要参加。会出现什么情况?”

“难说,有人网上说了,网下动作。我让王柏川腾出这几天晚上的应酬,让他做你保镖。”

“这个不用,非常感谢。我让老谭给我派保镖。”

上班时间,樊胜美不便多说,安慰几句就结束通话。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灭火。老话说见血三分亏,何况已经死人。那么造成别人死亡的人,当然是恶贯满盈。

关雎尔专心上班,直到进入饭店,看见安迪身边有强壮男子陪伴,并听安迪解释原因之后,才知道这顿饭来之不易。而吃饭过程中,大家都留意到有一个陌生人对安迪举起手机拍照。安迪只是看那人一眼,阻止保镖行动。安迪本来想跟关雎尔谈心,为关雎尔宽解,可眼下众目睽睽,她还怎么说话,只能随便聊几句,吃完饭,跟老谭打个招呼,索性不去酒会了,直接回家关门大吉。

樊胜美回到家里,便拉着正吃晚饭的邱莹莹一起来到2201。她俩见到沙发面前茶几上放着打开的电脑,便知安迪正工作。邱莹莹大大咧咧地坐下就问:“安迪,要不要给魏兄打个电话。”

樊胜美想阻止都来不及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安迪叹气,“不打。不给机会。”

才说完,安迪手机响。安迪反射性地往沙发里钻,“别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邱莹莹帮安迪一看,笑道:“曲曲的赵医生。”

安迪才松一口气,拿起电话,赵医生在那头就道:“看到网络上的传闻了。好吗?”

“没敢上网看。其他不受影响。你也请别传达那些传言。”

赵医生一笑,“拥有丰富经验的医生建议你,龟缩几天,做几天孙子,事情很快过去。”

安迪有点哭笑不得,“你应该指责我丧尽天良。”

“作为一个见多生老病死甚至横死的冷静人,只要反证一下就知道网络传言不可能。你那儿不是集中营,你们那儿工作的人也不是无知小儿,做不下去可以辞职,你哪有本事迫害到家。放松点儿,如果需要,我给你介绍心理医生。我也看过几本心理学的书,现在便可咨询。”

“这事就像高速公路上以正常速度撞到违规横穿高速路的行人,虽然明知自己无过错,可心里不好受。”

“你是个理智的人,这种事只能靠你自己不断催眠自己,与你无关,与你无关。”

樊胜美听到这儿,想到安迪这几天本来就因为与魏兄分手情绪低落,听邱莹莹讲,还独自酗酒。如今真不知该是雪上加霜,还是分散对魏兄的注意力。樊胜美怀疑,理智的人反而不容易混淆感受,结果应是雪上加霜。樊胜美不知道的是,不久前还有安迪外公何云礼的死亡。

邱莹莹这才忽然想起,她答应保管安迪的那些酒。等安迪打完电话,她就动手搬酒。反而樊胜美道:“今天破例,喝几口吧,喝了早点睡觉。”

邱莹莹又觉得樊胜美说得对,“那我去拿鱼片干牛肉干来,我今天收到好多,应勤送的。”

安迪看看酒瓶,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不喝。我会克制。”

樊胜美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克制不是好东西。可也无法多劝,看邱莹莹抱一箱酒出去,拿两袋零食回来。她便问邱莹莹究竟与应勤是怎么回事。这一问,邱莹莹就激动开了,跟两位邻居详细说应勤这个人。虽然她与应勤也就通了几个电话,见面没几分钟,可邱莹莹一张嘴,滔滔不绝。

安迪一边看同事发来的电邮,一边听邱莹莹吹牛。只觉得头痛欲裂,疲倦异常。终于,第一次,她没看完电邮就将笔记本电脑关了,跟樊胜美说累了想睡觉。樊胜美毫不犹豫地道:“我打地铺陪你。你放心,不会靠近你。”

“真的需要。我有点怕……”

邱莹莹和樊胜美都以为安迪怕鬼,却不知安迪怕自己情绪波动之下,做出精神失常的事情来。安迪没敢说明,只将老谭的电话号码交给樊胜美,洗了把脸,自己先在卧室打了地铺,让樊胜美和邱莹莹睡床上。

等关雎尔收到消息洗漱后也来到2201作陪,见安迪已经趴在枕头上睡着。三个人挤在安迪宽大的大床上,邱莹莹悄悄问关雎尔:“你知道鬼怕什么吗?”

樊胜美轻斥:“晚上别瞎说。”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