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知衡半天没有说话。
蒙面人也没有催促他,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注视着对方。虽然烛火昏暗,但两个人都能够看得到对方的眼神,或者说,他们自以为看得到对方的眼神。

楚知衡握着剑的手慢慢松开。还是第一次,当他摸到自己的剑时感到的是一种悲凉,而在这之前,他每一次握剑,都对生活充满了期盼。剑总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这或许让他模糊了这样一个事实: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凭借着这把剑来得到;而且这让他干脆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这把剑也会给他带来灾祸。

剑柄上的花纹已经磨损,而剑柄上缠着的丝绸也已经掉sè。无数次的触摸、无数的汗水和鲜血让这把剑摸起来就象是他手臂的延伸,每当剑锋刺进敌人的身体时,死亡的感觉来得是那么强烈和真切,仿佛敌人的jīng气神都从每一个毛孔中被吸收进来,每一次杀戮都是一种快感。

欣快得完全领会不到这一路拼杀过来的艰辛。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方式:被人客气地要求死亡,好象邻居之间互相借用对方的工具那样客气而自然。

蒙面人摇头,声音里居然带着些惋惜,而且听起来还很恳切。

“如果你肯死,你仍然还是有用处的。”

“你放屁。”楚知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还有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的颤抖。“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来掌控,想要我的命,那至少得拿你的命来换。”

“别做梦了,没有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蒙面人踏前一步,声音提高了一些。“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的命运都在别人的手中。其中的区别只在于,有些时候我们能给自己做主,而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让别人决定我们的命运。”

楚知衡冷笑。“少跟我来这些屁话,我是不会把xìng命白白交给你们的。你觉得我会在乎你们能不能在自己的主子面前交差这件事吗?”

蒙面人缓缓摇头。

“其实我们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接受我们的劝告。我来劝说你,只是出于我们对你的尊敬。你的xìng命其实一直掌握在我们手中。”

楚知衡还是冷笑。“别忘了,你们的秘密也掌握在我手里。一旦这些秘密大白于天下,你以为你们的下场会怎样?”

蒙面人看着楚知衡,忽然笑了起来。在风帽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我理解你不愿意死的心情,但我不欣赏你对局面的判断。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楚老,你是真的搞不清楚状况还是真的已经昏了头?”蒙面人上前一步,逼视着楚知衡。“你的‘黑屋秘党’还有什么能力揭什么秘密?就算你揭,有谁会相信你?更重要的,就算有人相信你,谁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他的声音充满了轻蔑。

“你想利用我们,你也利用到了,这是你聪明的地方。但你不能认为,只有你能利用我们而我们不能利用你。楚老,我们之间是互惠,这是我们能够共存的最大的理由,而不是你所想象的已经控制住了我们。一旦没有了互惠,你的那些威胁对我们来说就像……”

一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来表示,蒙面人也停顿了一下。然后他举起手放在脸前吹了一下,风帽的边缘都被这一口气吹得扇动了一下。

“就像一阵风,刮过之后什么都留不下的风。”

楚知衡感觉嘴里苦。

蒙面人无情的嘲弄击中了他心中最脆弱的部分,他并不是没有认识到这个事实,但他只是拒绝去深想和这些贵族合作的利弊。当他纵横来去、意气风的时候,他根本用不着去考虑这些问题,所以他忽略了这些贵族的狡诈。他忽然现,倾全力的一击固然加重了对帝国的打击,但同样也彻底摧毁了自己。当初他答应这些人动暴乱的时候,只想到了对虎天的打击,而没有想到这也是对他自己的打击。仇恨蒙蔽了他的心智,冲动把他和帝国的争斗就像鹬和蚌,而得利的却是在他看来一直胆小、没有决断的贵族们。

尽管这正是他的目的,可是原本以为自己在下棋的人却变成了别人手里的棋子,这个现让他还是感到了末路的悲哀。他所做的一切原来不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也为别人做了嫁衣。他一直以为这些贵族只敢隐藏在幕后,没有想到自己早已经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而现在,他还要为别人去做殉葬品。看起来赤和禅只是这个团体中一个傀儡而已,他的死并没有影响到任何的人和事,而楚知衡还曾经把赤和禅当成是一个对手,并为常常能够智胜对方而沾沾自喜。“黑屋秘党”和这些贵族没有“联合”,而是从一开始就被利用,而他却以为自己在利用这些贵族。

在这样yīn暗险恶的斗争里,如果你被人打败,只能说你还不够yīn暗险恶。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楚知衡再次握紧了剑柄。“我不会把xìng命交在你的手里。”

蒙面人的脑袋晃了一下,似乎笑了笑。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我们不威胁别人,我们只做实事。不管愿意不愿意,你今天都得留下来。”

“唰”的一声,楚知衡的宝剑已经指在蒙面人的脖子上。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不过,我劝你最好别尝试。”

蒙面人低头看了看指着自己脖子的剑锋,然后摇摇头。

“你怎么还看不清楚,我们都是棋子。杀死我对你没有任何意义。”蒙面人似乎在苦笑。“如果你真要这么干,我甚至都不会反抗。”

楚知衡的宝剑向前一伸,剑尖已经刺进蒙面人的喉咙。

“只要我再用一点力气,就能割断你的气管。我才不管你会不会反抗。现在,我和我的人要离开,而且还带着你的摘要。你最好保证这摘要是真的。”

他这一剑的力量恰倒好处,剑尖只是堪堪刺破了蒙面人的气管,就象他说的,只要稍微用力,蒙面人就会死掉。

蒙面人没有动,出窒息时辛苦喘息的声音。他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多说一个字都会给他造成更大的伤害。楚知衡手中的是一口叫做“朝光”的宝剑,是帝国著名的利器,蒙面人比大多数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他还能动,至少还能弹动他的手指。

听到暗号,在他身后亮起了一排烛光。这排烛光距离他们很远,但对楚知衡来说,已经足够映shè出藏身在远处的森森刀枪和煌煌铠甲。烛光延绵不绝,像天上的星河,如果每根烛火后有一个人,这偌大的密室中该藏有多少人?而现在展现给楚知衡看的,还只是一部分。

巨大的黑暗,巨大而笼罩得严严实实的黑暗。这么多人隐藏在黑暗中,连一向机jǐng的楚知衡都未能觉,能够有这样的坚忍和有这样的纪律,那又岂是一群乌合之众所能够做到的?这样的力量,曾经是楚知衡希望能够拥有的。这样的力量,象征着天下间人人都渴望的——权力。

真正的权力。

不知不觉中,楚知衡已经收回宝剑。

蒙面人咳嗽了两声,捂住了自己的伤口。

“现在你明白了?如果你要离开,那你们就全都无法离开。”

楚知衡没有说话,苍苍的白无风自动。

这时候楚先岚和南明月也现周遭的异常。

“父亲,生了什么事?”楚先岚左顾右盼地走过来,边走边大声地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蒙面人仍然在咳嗽。“你不得不死,可令郎呢?他还有前途。”

“你们会像对我一样地对付他,他早晚不是也得死在你们手中?”楚知衡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早一点和晚一点有什么区别?”

“至少他现在可以活。”蒙面人的咳嗽声越来越大,楚知衡那一剑毕竟刺伤了他,鲜血正在向他的气管涌入。“至少他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楚先岚已经来到他们身边并且jǐng惕地问道。

蒙面人没有回答他,而是注视着楚知衡。

楚知衡平静了一下,然后转向楚先岚。“你们已经记下了这一切?”

南明月把摘要拿在手里,却没有马上还给蒙面人。他也现气氛有异,jǐng惕地把目光投向远处那一排诡异的烛光。

“没有一点遗漏。如果这个摘要是真的,那么zhōng yāng军团将会全军覆没。”

蒙面人的语气里有点不屑。“全军覆没?你们能打个胜仗就已经不错了。这全都取决于你,南将军,这完全取决于你是不是看懂了摘要。”

“摘要我当然看得懂,而且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联盟已经跟基纽帝国媾和,从战线上返回的小丑将军将成为新的联盟元帅。如果你们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残忍和冷酷,你们就会知道他对用zhōng yāng军团来祭自己的帅旗这件事有多么渴望。”南明月平静地看着蒙面人。“其实,就算没有这份摘要,zhōng yāng军团也无法对抗小丑将军。”

“雪果多多?”蒙面人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向南明月伸出手,示意他交回摘要。“我听说他是个厉害的野蛮人,也许是联盟最厉害的野蛮人。据说他更像一只野兽而不是一个人,对战场有本能的敏锐。那就祝你们好运。”

南明月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摘要还给蒙面人。

蒙面人还是注视着楚知衡。

楚知衡慢慢地解下自己的宝剑,慢慢地挂在儿子的腰上。

在楚先岚不解的目光中,楚知衡轻轻拍了拍剑鞘,疼爱地看着已经长大chéng rén的儿子,给他拉了拉衣襟。

“你一直喜欢这把剑,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楚先岚不知道生了什么,但父亲的举动让他感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意味。

“父亲,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有危险?要不要我们一起杀出去?”

楚知衡摇摇头。“不,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我要留下来办件事。”

楚先岚环顾四周。“让南将军先走,我跟您留下。”

“没有这个必要,孩子,没有这个必要。”楚知衡笑了笑。“我们要做的事情就快要做完,所以你不能留下。”

他忽然拉过楚先岚,凑到楚先岚的耳边说起话来。

楚先岚的眼睛里神sè变幻。因为不知道楚知衡在说什么,蒙面人很不耐烦。

“楚老,别耽搁令郎的时间,他还有大好前程。”

楚知衡轻轻推开楚先岚。“先带南将军离开,我会去找你。”

楚先岚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他并没有意识到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了气氛中的微妙。但他只有带着南明月先离开。现在帝国最大的机密全都在南明月的脑子里,他的安全比什么事情都重要。

楚知衡看着蒙面人。

“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呛”的一声,蒙面人抽出自己的长剑,倒转剑柄,缓缓递给楚知衡。

“还是出于尊重,你可以为自己留个全尸。”

“你不敢自己动手吗?”楚知衡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长剑。“现在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你还不敢一剑刺下来?”

“你敢对抗帝国,却不敢向自己刺上一剑?”

蒙面人用同样的声音回敬楚知衡。

楚知衡接过长剑,心中百感交集。他并不是不洒脱的人,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思前想后,更何况现在局面已经不是他自己能够控制的。他是一个当世著名的兵法家,自裁倒也不失为一种保住颜面的办法。

楚知衡忽然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人生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忽然意识到在投身到反抗帝国的rì子里,他居然从来真正开心过。现在手里的长剑虽然不是宝剑,但同样可以让他斩断一切烦恼。他的儿子已经能够接他的班,除了这事业,他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他亲手缔造的这一切成为现实。

蒙面人静静地看着楚知衡倒下。

长剑在地上弹了两下,落回到他的脚边。

蒙面人捡起长剑,忽然出凄厉的笑声。

他一边笑,一边向楚知衡的尸体挥剑猛砍,直砍到尸体七零八落,直砍到他的伤势作,鲜血呛住了喉管才肯罢手。

楚知衡已经全无知觉。他已经想到,就算是他的死尸也会被人利用,所以他才给自己一剑穿心的痛快,希望自己能够保个全尸,但他没有想过,如果他的尸体就这样被送上去,又如何能够瞒人耳目。

一代剑术大师、大兵法家楚知衡的死状比他自己能够想象的要凄惨得多。

当这样一堆碎尸被送到王殿请皇帝陛下亲自验明正身的时候,连皇dì dū为之恻然,而其他人也都心情各异。法务司的眼线在京城近郊现了这些碎尸,他们第一时间通知了还在城内搜索的白虹和长孙水火,所以才能够赶得及白虹答应公主的三天期限。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这的确是楚知衡。”寇法布厌恶地看地上的血肉。“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不过他的面部保存得很好。”

“我也认为这是我们以前的那位朋友。”小心翼翼地端详过死人级,风斩雄用脚尖踢了踢地上散落开的尸体部分,让它们归回原位。“遗憾。要是他肯正面来挑战,我们总会给他留个全尸,何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蔡横蛮从嗓子出“呼呼”的笑声。“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很好,直接可以拿去喂狗了。”

皇帝冷冰冰的目光扫过这笑逐言开的二人,两个人立刻闭上了嘴。

皇帝揉搓着眉心,斜睨着站在王座下的白虹和长孙水火。

“我虽然很想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但最重要的是,楚知衡终于伏法。京城的秩序也终于可以做一些改变,法务大臣和监察使都立了大功,我很欣慰。”

白虹低着头,不敢抬头。

“这根本不是微臣的功劳,微臣不敢居功。”他的声音沙哑,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咳嗽。“但微臣不得不承认,这多少为赤家赎了过去的罪名。”

皇帝沉吟着。“那是你父亲的过错,与你们兄弟无关。”

白虹跪在地上。“谢陛下的恩典。”

皇帝微微点头,他看着白虹的目光是柔和的。

“赤家一向是帝国的柱石,我向来相信赤家的忠诚。即使是你们的父亲,我也相信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事情已经过去,我不想再追究下去,我也想你们别再为过去的事情cāo心。我的旨意已经传达过,那就是只要痛改前非,王室便既往不咎。”

“黑屋秘党”终于被摧毁,王殿里的每个人都出了一口长气。

雷姿看到长孙水火面sèyīn沉地站在旁边,心头有气,再看到他脖子上缠着一道白布,还有鲜血渗出,心中又颇为高兴。看来他全力搜捕“秘党”的成员时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只可惜“秘党”已经被灭,长孙水火的担子将会轻上许多,她必须再找个机会让长孙水火面临这种险境。

风斩雄踌躇满志地转了个圈子。

“法务司干得不错,接下来就要看您军团的本事了。帝国万岁,陛下万岁!”。虎踞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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