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锡麟的“jīng神讲话”过后,再也没人旷课、早退,上课时间打瞌睡了。我也不敢造次,每天上课都打起十二分jīng神。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除了无线电,我们还得学收发报技术、密码研译,除此以外,情报组的一些课,我们也得和其他专业的一起听,课业负担比起原来大大加重,不打jīng神也不行了。
我盯着讲义上错综复杂的线路图,无数形状各异的符号,长长的公式,痛苦的揉了揉眼。

姓宋的编的讲义几乎浓缩了电机系所有课程的jīng华,好处是讲得深、透,坏处就是上课稍微哪点没听清楚,下面就很难跟上。我本来数理极为一般,中学时仗着有启轩在,艰涩的内容自不必说,有浅显些的,努下力就可以学得通的,也赖着不努力,专等他回家讲给我听。结果就是越学越懒,程度很差。现在这无线电,基本上都是大学课程里的内容,越过了最先的入门基础知识阶段,剩下的都是硬骨头,没一处好啃。

我看了看已是深夜的天sè,把床头的蜡烛又拨亮了一点,叹了口气,继续温习下去。

上了几周以后,无线电学就加了试验,我们的水平还不能动手,所以试验的时间就拿来答疑。宋教官有个助教,姓何。试验课何助教就帮同学答疑,他解答不了的再拿给宋教官。

教室里响着细碎的说话声,同学们有的奋笔急书,有的对着讲义冥思苦想。有的干脆停了笔,扯着长了脖子,张望着何助教的身影。我看着笔记上的难题,急得直摸耳垂,但看看何助教才逛到第三排,附近的学生都围了过去。看样子,到下课也不一定能转到我这边来。抬头看看,宋教官正坐在讲台上悠闲地翻着报纸。他倒很轻松。正在想的时候,他好像抬头往下面看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看看摊开的讲义和笔记,再张望一下何助教在哪里。

过了一会,宋教官走下讲台,在学生中巡视,偶尔停下来,解答同学们的问题。女同学们很喜欢问他问题,眼神里全是亮闪闪的情绪。他总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打发了。

何助教终于走到了教室的后排,不过是右侧的。我大概估算了一下他转到我们这边来的时间,无目的地翻着早就翻看了几遍的讲义,摸着耳垂。一低头,看见了一双擦得黑亮的皮鞋。

我赶紧收了眼,死盯着讲义上的图形,似乎目力能够把它刺穿。

“有不懂的地方吗?”他问。

我踌躇着,不知要不要等何助教过来。

“没有?”他语气里带点不可思议。

我赶忙说,“有的。有的。”指着讲义上我反复看了几遍还看不通的一个图形,问了个问题。

他站着听完,手背在身后,身板挺得笔直。半天,他问:“你什么程度?”

我一时语塞,我算什么程度?大学?没毕业。中学?大学好歹读了两年。大学肄业吧,可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还没等我思量出一个最稳妥,最准确的答案,他轻笑了一声。“这也要想?”

“中学。”我冲口而出。

他鼻子里的空气好像轻轻涌动了一下,似打喷嚏又不像。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种隐晦的轻蔑,却又让人一下就能明白全部的内涵。我屏住呼吸,坐直了身体。

一个冷冷的声音飘来,“恐怕不是吧。”他用手指弹了弹那个图形,“中学里学过物理能连简单的串联图都看不明白?上课的时候都趴课桌上打瞌睡去了吧?”

我的脸腾的变得火辣辣的热。这个刻薄的侮辱非比寻常。我虽然不比启轩,文理兼通,好歹也是优等生。再不济,也是个勤奋的学生。何至于连中学学历都要伪造了?可这图我又确实看得糊里糊涂。一时满腹委屈,顺带想到以前对启轩的依赖,又恨自己没用,又恨自己不该不等何助教。林林总总各种情绪像瞬间窜起的杂草,严严实实地堵住了胸口。我咬着嘴唇,两耳里飘来一些话语,却根本没听清说了些什么。

那节实验课,我都不记得是怎么收拾东西,离开教室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以后打死都不再问他姓宋的一个问题。

可是课业总要跟上,运气好,实验课上碰到何助教就赶紧问问题,运气不好,就等到下课,拉着何助教问几句关键的,回去自己再慢慢琢磨。好在何助教非常热心,有问必答。如果一时有事,也会另抽时间慢慢讲解。

有时宋教官也会在课堂上提我回答问题,我的答案很少犯错。有时上实验课,他也会在我身边站一站,问有问题没有,我总是客气地回答。报告教官,没有。

时间一晃到了元旦。正是一年中chóng qìng最冷的时节,连rìyīn雨不断,天sè总是灰蒙蒙的。看到天sè,就明白为什么四川民歌要唱“太阳出来喜洋洋。”

天气的影响下,人也变得暮气沉沉。班本部为了振奋jīng神,别处心裁要搞晚会。不知是要取悦那位老爷,还要举办论文大赛,题目文诹诹的,叫“如何成为度量恢宏的人”。还说论文大赛的获奖文章会在教室里陈列,等上级来检查工作的时候专门察看。就差没有摆明了说,是陈列给戴主任看。

自习课上,我看了看题目,心里暗自冷笑。如何成为度量恢宏的人?答案不明摆着么,学习三mín zhǔ义呗。我随便诹了一篇。小余凑了过来,说是她不会写,求我给她当枪手。一番讨价还价后,小余以洗两周衣服的代价换我给她写文一篇。

我一时玩心大起,正好作业都写完了,乐得心里轻松,就信笔由缰起来。从上古圣贤尧舜如何宽待恶弟、政敌说起,讲到chūn秋时不计臣之过的齐桓、楚庄,再写到从谏如流的唐太宗,又顺带提到宽仁大度的康熙。中国的说完了,再连带上美利坚国父华盛顿,如何大度能撑船,容纳政敌;以及亚父杰斐逊,如何视侮辱诽谤如无物,坚持让政敌办报发言……最后绕到主题,这些古今中外之人物,其度量皆不如我们中国之当今领袖!最后又以无比谦卑之态度,提出,我们普通学子要度量恢宏,虽死都不及领袖伟人之万一,但只要牢记一句话,就可以不断提高。哪一句呢?“忠孝仁勇不敢忘,三mín zhǔ义记心间。”

写完我得意地交给小余,小余一边誊抄,一边啧啧称赞。抄着抄着,她停了笔,“雅纹,这是不是也太肉麻了点?”

“嗨,还管肉麻不肉麻。他们不就要看这样的文章么?”

我揉揉手腕:“先说好,要是获了奖,奖金可要平分啊。”

“那当然了。”小余美滋滋地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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