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还不把曲总订的车推过来。”汽修厂老板挥着手叫着。
四个员工将蒙着油布的汽车从车间推出来,停在曲家父子眼前。曲总微微扬了扬下巴,疼爱地望着自己的爱子道:“宁远,你也快二十岁了,该给你买辆好车了。来,看看爸爸给你订的这辆,喜不喜欢?”

曲宁远也没拒绝,带着一丝好奇走上前,掀开油布,只见一辆全新的黑色劳斯莱斯赫然出现在眼前。

“曲少爷啊,曲总可真是疼你啊,这款车全球限量一百辆,这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呀,还得看身份,没身份再多钱也不卖。”

曲宁远伸手摸了摸车子,回头望着曲总笑,那笑容和平日里的优雅不同,带着一丝还未成熟的孩子气,灿烂得让人侧目。

“我知道,这款车,刚开始生产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当时我去英国下订单,可是因为我身份太低,他们没通过审核。没想到爸爸会给我买。”

“哎呀,曲少爷,肯定是你爸爸知道你喜欢特地给你订的呀。”

“真的吗,爸爸?”

曲总看见儿子开心的笑颜,再加上车厂老板在一边拍着马屁,本来严肃的他,居然乐呵乐呵地点着头:“开着试试,看有什么地方不合适的,再叫汪总给你调调。”

“好。”曲宁远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上去,发动轿车,黑色的车身像是一道水流一般划出车厂。

“哎呀,曲公子的车开得真好啊。”车厂老板一直夸奖着。

“呵呵。”曲总笑着望着远去的车身,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微微转头看向右边,温和地笑容慢慢冻结,一片一片地碎开,自脸上掉落。

只见一群穿着员工制服的孩子中,一个漂亮的少年轻轻地望着他,原本白皙干净的脸颊,被污垢的黑油抹了一道一道的。

只有那双让人永远忘不掉的、像极了他母亲的丹凤眼,灼灼如桃花般地望着他。

“曲总,曲总?”汽修店的老板叫了声怔住的曲总,曲总回过神去,只见黑色的高档轿车开了回来。曲宁远从车上下来,高兴地走过来,使劲地拥抱了下疼爱自己的父亲:“谢谢爸爸,我很喜欢。”

曲总笑着拍了拍曲宁远的肩膀,转眼再看向人群,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已消失不见……

曲蔚然一个人走到清洗间,为一辆奥迪车打蜡。他拿着工具认真仔细地滑过车身,如墨一般的双眸什么也没倒映出来,他像是机器人一般重复着打蜡的动作。

“曲蔚然。”夏彤从后面走过去,她刚才在快餐店看见曲宁远和他爸爸过来的时候,就有些担心曲蔚然了。

“嗯。”曲蔚然淡淡地答应。

“你没事吧?”

“没事。”

“哦。”夏彤无措地绞着手指,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去和他打个招呼吗?”

这个他,自然指曲宁远的父亲,海德实业的老总曲田勇。

“没必要。”曲蔚然依然双手利落地打着蜡。

“哦。”夏彤有些失落,其实她知道,曲蔚然是想过去的,只是心里有些怨恨,怨恨曲田勇没来找过他,没关心过他,就连偶遇了,也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曲蔚然他还是有些受伤了吧……

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在期待,期待曲田勇会给他一点点的关爱,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有对曲宁远的千分之一那一点。

夏彤忍不住叹气,抬手拍打着车子,眼神不经意间瞟到车间门口,一个穿着笔直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儿,单手插着裤袋,微微皱着眉头,沉默地盯着曲蔚然。

夏彤有些激动地推了曲蔚然一把,曲蔚然抬头望去,同样沉默地望着中年男人。

气氛沉闷得诡异,两个人谁也不愿先开口,互相倔强地较量着。

夏彤难得机灵地掉头就跑,给他们父子俩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

曲蔚然收回视线,依然动作娴熟地擦着车子。曲田勇走过来,品质优良的皮鞋敲打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停在曲蔚然不远的地方问:“怎么弄成这样了?”

“什么?”

“给你妈的钱,不够你吃饭吗?”

“你给她的,又不是给我的。”

“也是,给她的钱不够她贴男人。”曲田勇掏出一根烟点上,“哪有钱给你用。”

曲蔚然没答话,蹲下身来,将抹布浸湿。

曲田勇吸了一口烟,沉声问:“你妈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曲蔚然的动作顿了顿,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好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真是个蠢女人。”烟雾在他身边缭绕,曲田勇微微地眯了眯眼,“我就知道她最终会死在卫明侣手上。”

“你知道?”

曲田勇深吸一口烟,冷哼一声:“我当了十几年冤大头,怎么会不知道。”

“你知道还给她钱?”

“她要钱,我要她,各取所需而已。”

“各取所需?”曲蔚然冷笑一声,手指深深掐进肉里,忍了好久之后问,“我是你儿子吗?”

“废话,你要不是我儿子,早死在你妈肚子里了。”曲田勇冷笑地说,“不过,你也不用高兴,我不会认你的。你最好把这个秘密烂到肚子里,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可不保证你能活多久。”

曲蔚然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威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瞪我也没用,我的儿子只有曲宁远一个。”曲田勇说完,将手中的香烟丢在地上,用脚尖踩灭,拉开西装外套,从衣袋里拿出钱包,将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递给曲蔚然,“拿着吧,算是我最后被你们母子骗一次。”

曲蔚然没接,默默地看着那一沓厚厚的纸币。他想起以前,这个有钱的父亲也是这样给他钱的,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充满了施舍,甚至带着鄙视的神情。

曲田勇将钱往上抬了一下:“怎么,嫌少?”

“哦,也对,我给你妈钱的时候,她总是嫌少。”曲田勇嘲讽地一笑,“她真是奇怪,为了一个疯子,贴钱贴人贴自尊,最后连命都贴进去了。”

“够了!”曲蔚然冷声打断他,“不许你再说她!”

“我不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你,还有谁会说起她?有人说,是她的福气。”曲田勇说到最后,居然有些微微的伤感,也许,这个男人对曲蔚然的母亲并非一点感情也没有,也并非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在乎,只是那样的感情,深沉得他自己也没发觉。

“拿着吧。”曲田勇将钱递到曲蔚然面前。

曲蔚然看了一眼,扭过头:“既然你不认我,就不是我爸爸,也不用给我钱。”

“倔强是不能当饭吃的,你看你的脸,都脏成什么样了?”曲田勇望着他脸上的油垢,眼神不在那样高高在上,甚至闪过一丝不忍。

曲蔚然迷惑了,就为了那一丝不忍,他缓缓抬起手……

“爸爸,原来你在这儿。”一个清亮的声音,将他的迷惑打破,将他的不忍收回。

曲田勇很慌乱地想将手里的钱塞回口袋,可是他的动作怎么也比不上曲宁远的视线快。曲宁远皱起好看的眉头,奇怪地看着父亲手上那一沓厚厚的人民币问:“你这是干吗?”

“哦,这个孩子,刚给我擦车,蛮认真的,给他点小费。”曲田勇笑着解释。

“爸爸,你真是的。”曲宁远好笑地说,“你给人家这么多钱,会把那孩子吓到的。”

曲宁远走过来,拿过父亲手上的钱,从中抽出几张递给曲蔚然,歪头轻笑,温文如玉,清雅依然。

“辛苦你了,谢谢。”

曲蔚然一直低着头,他忽然觉得很可笑,母亲在生前是见不得人的情妇,拿父亲的钱就像做贼,像贪婪的骗子,而自己,好像也在继承母亲的命运呢。

如此见不得人,如此卑微低贱!

曲蔚然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满满的怨恨与愤怒,还有心灵上那受到羞辱一般的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感!

曲宁远被他的眼神吓得有些微怔,曲田勇第一反应却是将曲宁远护在身后。

曲蔚然用力地握紧双手,猛地转身,踹倒了水桶,肮脏的污水溅到三人的裤腿上。曲宁远望着曲蔚然远去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曲田勇急忙找理由将曲宁远拉走,生怕他发现些什么。

曲蔚然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用力地咬着嘴唇,捏紧拳头,走回员工休息室。休息室里几个汽修厂的几个工人们正聚在一起聊天,他们说的正是今天见到的这对有钱父子。

“哎,那个曲少爷真好命啊。”

“是啊,身在这种家庭,从小含着金钥匙出生,看看,长得细皮嫩肉的,估计连这么重的东西都没拿过吧。”一个维修工甩了甩手上的铁扳手。

“你嫉妒也没用,你看人家公子长得,比电视上的明星还漂亮呢。我要是有这么漂亮的儿子,我也疼,往死里疼。”

“得了吧,就你这命,能生出儿子吗?”

“放屁,我怎么生不出儿子了!”

“哎,你们不觉得那个曲蔚然和那个少爷长得有点像吗?”一个年轻的维修工忽然指着曲蔚然问说。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曲蔚然身上,曲蔚然低着头没理他们。

年轻的修理工极力想证明自己的观点,跑过去,用力抬起曲蔚然的头道:“你们看,是不是很像。”

“哎,是的耶,长得真像。”

“样子是像,但是命不像啊。”

“就是,一个金贵如宝,一个命贱如草,光样子像有什么用。”

“哎,曲蔚然,你是不是特别嫉妒那少爷啊?人家少爷有豪华车开,你连擦那车的身份都没有……”

一直沉默的曲蔚然忽然猛地转身挥出一拳,将年轻的修理工打倒在地。他像是压抑到爆发一般扑上去用力打着那修理工,但那修理工哪肯乖乖被打:“操!你居然敢打老子!”

“别打了。”

“别打了。”

“再打扣你们工钱!”

“别打了!”

休息室里乱成一团,一直到老板来了,两个打到眼红的年轻人才被众人分开。曲蔚然气喘吁吁地瞪着年轻修理工,年轻修理工也不示弱,放话道:“你小子给我记住!我不弄死你!”

曲蔚然呸了一口血水出来,一脸藐视。

老板很生气地扣了两个人一个星期工资,让他们都回家冷静冷静,再在厂里打架就全部开除!

曲蔚然一脸淤伤地走出修理厂的时候,吓坏了夏彤。夏彤红着眼睛,颤抖地伸出温热的小手,轻轻地扶上他俊美的面颊,带着哭腔问:“你怎么又受伤了?”

曲蔚然握住夏彤的手,忽然猛地将她往前一拉,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她!很用力!抱得夏彤疼得皱眉,可是她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乖巧柔顺地让他抱着,伸出双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他。

过了好久,曲蔚然才冷静下来,拖出自己破旧的二手自行车,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又闪现出曲宁远打开轿车门的样子。曲蔚然摇摇头,将那景象甩开,跨上自行车,让夏彤上来。

夏彤跳坐上去,抓着曲蔚然的衣摆,等他骑稳了之后,小声问:“下午考的化学你复习没?”

“没。”

“呃,怎么办,我好多都不会。”夏彤随口找着话题,希望能转移曲蔚然郁闷的心情。

可很明显,她失败了,曲蔚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脑子里一直闪现出曲宁远的身影,优雅的微笑,贵族般的举止,父亲的拥抱,他人羡慕的眼光,金贵的命运,一切一切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曲宁远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小,记不清楚几岁,只记得当时妈妈还是以秘书身份待在有钱人爸爸曲田勇身边。那一次似乎是有钱爸爸的公司开年会,妈妈带着他一道去参加。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彩灯流转的世界,女人们打扮得一个比一个美丽,各色的礼服裙在宴会中摇摆着;男人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单手拿精致的香槟酒杯,每一个都显得那么成熟干练。

小小的曲蔚然睁着干净漂亮的眼睛望着这个华丽的世界,就在这时候,公司的老总带着妻子。儿子走出来,曲蔚然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孩子带着温柔的笑容,大方地对着众人微笑,动作优雅而得体,就像这个世界最耀眼的明星一般,一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那一场晚宴,曲蔚然一直注意着曲宁远,不着痕迹地看着他,他说话的样子,他笑的样子,他举手投足之间呈现的优雅。

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回来之后,他开始偷偷地模仿曲宁远,模仿他的动作、他的笑容、他说话时的温柔与优雅。

等他发现时,他已经将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并将那样的他,当成自己的面具,一丝不苟地戴在脸上。

曲蔚然垂下眼,有些恼怒以前的自己和一个白痴一样模仿别人,他忽然觉得那样的自己很恶心,假得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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