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的德国进入多事之秋。
3月初,帝国议会选举结果揭晓。天主教中央党成为帝国议会第一大党,进步党紧随其后,俾斯麦嫡系的社会保守党跌落到第三的位置。保守党在议会380个席位中仅获得76席,只有中央党的一半。

不过,根据1871年宪法,帝国的首相由普鲁士首相兼任,而普鲁士首相是由国王任命。也就是说,俾斯麦当不当首相其实和帝国议会的选举结果毫无关系。但问题是没有议员的支持,俾斯麦的政策就无法在帝国议会获得通过,从而使国家的立法工作陷入停滞。

俾斯麦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维护保守党利益,这将导致政府无可作为,必不是长法;要么转而和中央党合作,这将导致俾斯麦的政策必须要维护西部工商业阶层和天主教的利益。

于是,一项酝酿了近十年,耗费了俾斯麦巨大精力和时间的政变计划提上了日程。

早晨,柏林皇宫,威廉的书房内。

俾斯麦和瓦德西双双站在威廉的对面,神情专注望着威廉。

威廉此时正坐在一把高高的座椅上,椅子靠背上雕刻着三头勃兰登堡纹章的雄鹰。他眯着双目,静静的注视着壁炉里的火。

壁炉里,一整段树干正横放在烧得正旺的炭火上正冒着火苗。壁炉上方,绿莹莹的窗玻璃上镶着铁条,透进来四月里微茫的光线。

此时的威廉心潮翻滚,他正面临着穿越以来最为艰难的抉择,而且退无可退。

“陛下,这个办法我和伯爵已经前后考虑了很长时间。以目前的局势看,已经不能再等了,所以我再次恳请皇帝陛下允准。”俾斯麦沉默良久后,再次开口,脸上一副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

俾斯麦所说的办法乃是对当前德国的国体动了一个大手术。在威廉看来,这种通过修改宪法以取消普选权,并剥夺其他德意志诸侯兵权的举动不啻为天雷滚滚,稍有不慎没准会落个查理一世和路易十六的下场。

“这个方法太过危险,而且稍有不甚便会酿成大祸,社会主义者们正还发愁没有机会,您可别一时糊涂自毁长城啊!”威廉又考虑了很久才说出了这么一句半软不硬的话。

“只要军队还在我们手里,一切就都在掌控之中。”俾斯麦看看瓦德西,自信的说道。

瓦德西是老毛齐钦定的接班人,虽然在1888年才正式接任总参谋长职务,但早在1882年便开始以军需总监的身份全面主持大总参谋部的工作,他出身贵族世家,头脑精明而又野心勃勃,希望德国能在自己的手上再现王朝战争时期(1863-1871)的辉煌。现如今,掌握军权的三个部门都被他直接或间接控制着。他本身是总参谋长,战争部长和皇家军事内阁主席也都是他亲手扶持的。

“现在不是1848年的时候了,我们若这么做岂不是开时代的倒车吗?您剥夺无产者的选举权,到时候不仅工人不支持我们,西部的天主教为了各自的利益也不一定支持我们,这些您都想过吗?”威廉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陛下,这些因素我自然都考虑到了。但是,您必须明白,国家政治一旦被党派左右,而党派又必被选民所左右,届时很多长期政策将无法执行。这正是英国和法国目前所面临的困境,现在我们也面临同样的困境。所以我认为只有重新制订选举办法,才能使国家政治不为党派所左右,否则就算陛下下令解散国会重新选举,恐怕结果也不会有太大不同的,正如1861年我们所曾经面对的那样。”俾斯麦不为所动的冷静说道。

“社会文明发展到现在的阶段,公民们都有表达政治诉求的愿望,这是生产力大发展后,工业化时代不可逆转的趋势,难道您还想让我们再回到中世纪吗?”

“恕老臣直言,如果不改革政体,若干年后我们必然会步英国的后尘成为君主立宪国家,而这是我所不希望看到,也是所有的普鲁士贵族所坚决反对的。”

“我理解您的苦衷,但当前局势下,这么做风险实在太大。今年经济衰退严重,企业主们纷纷关闭工厂,莱茵兰和威斯特伐仑地区的罢工活动还在升级,柏林证券交易所的市值已经不到年初的一半。社会情绪如此不稳定的情况下,我们不应该冒这个风险。”威廉退一步说道。

“陛下真的不再信任老臣了吗?”俾斯麦双手倒背,目光无限诚恳的看着威廉。

“如果我坚决不同意呢?”威廉面无表情的说道。

“那我将辞去现有的所有职务。”

听到俾斯麦竟以辞职相威胁,威廉顿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历史上,对于俾斯麦的辞职,人们多以为是和皇帝在反对社会主义的问题上发生分歧,也有人认为是俾斯麦过于贪恋权力造成的。

此刻,威廉才真正明白,造成俾斯麦辞职以及后来瓦德西失宠的真正原因乃在于此。历史上的威廉二世不愿冒险发动政变,由此才导致俾斯麦辞去首相的职务。

“瓦德西伯爵,您认为此事有无失败的可能?”威廉转向瓦德西,佯装平静的问道。

“我想,唯一的风险在于巴伐利亚的贵族们是否为捍卫奥托国王的权力而和中央党联合并发动工人,这样的话,国家有可能会陷入长期的不安定。”瓦德西略一思考便开口说道,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

“首相对此有无良策?”威廉又转向俾斯麦。

“奥拓国王患有精神疾病,摄政王柳特波德公爵也年介90,而且最重要的是奥托的哥哥,‘美男子’路德维希二世国王死亡的内情也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如果韦尔斯巴赫家族还想维持在巴伐利亚的统治的话,那么接受我们的条件将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如果他们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我们又该如何?”威廉继续问道。

“流血。”俾斯麦斩钉截铁的说道。

“如此说来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如果非要修改宪法的话,也应该分开来办。”威廉说道:“柳特波德公爵的长子路德维希三世王储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热衷于农业,在巴伐利亚农民心中有着很高的威望,正如‘美男子’路德维希二世在当地妇女心中的地位一样。而且韦尔斯巴赫家族是如此悠久的贵族,历史上曾两度加冕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桂冠,他们在巴伐利亚的统治和我们在东普鲁士的统治一样根基牢固。妄图以路德维希二世国王的死因来要挟巴伐利亚王室,怕是会得不偿失,自取其辱的。”

瓦德西听着威廉的分析,满脸惊愕的表情,俾斯麦虽然喜怒从不溢于言表,但心中同样是难以平静。

威廉叹了口气,道:“德意志人的鲜血不应为此而流,太不值得了。”

听了威廉的分析,瓦德西似乎有了一丝担忧,皱着眉头说道:“陛下,关于此事我和侯爵大人已经商议多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虽然您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即便做最坏的打算,此事也是仍有可为的。如果我们继续犹豫下去,诚如侯爵所说,国家迟早会出乱子。现在,整个军官团成员贵族仅仅只有一半人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贵族所占的比例只会越来越小。所以我们必须趁着还能完全掌控军队,把国家的秩序稳定下来。”

“我相信即使以最坏的打算,军队的力量也可以控制住局势。但剥夺普选权会长期成为工人们*的焦点,以及自由派口诛笔伐的最大由头。这一长期的不安定因素我们必须全面的评估,其危害的程度也是不好预料的。”威廉皱着眉道。

俾斯麦看到威廉的反对态度不再那么坚决后,终于送了一口气。

“陛下,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那些拥有土地的自耕农在修改宪法后不会丧失选举权,工人失去选举权后反而会加强农民的政治势力,所以这就意味着广大农村地区是绝对安定的。我们可以进一步强化‘反社会主义非常法’,把带头的工会捣乱份子全部流放到农村,同时加大新闻出版物监察的力度杜绝一切对国家不利的报道,从而把消极影响降低到最低限度。”俾斯麦诚恳的说道。

听了俾斯麦自以为是的言论,威廉真有些哭笑不得,这位老容克竟然对工业革命的勃勃生机熟视无睹,依然把国家的未来寄托在虽然占人口多数但数量正持续下降的自耕农身上。

万万没想到屁股决定脑袋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堂堂的俾斯麦首相的身上。

“现在经济形式不好,西部地区要求八小时工作制的罢工事件此起彼伏。甚至我在斯德丁的伏尔铿船厂视察,都碰到了闹事的工人。所以,在这个当口剥夺他们的选举权容易激起事变。你们看这样办好不好。”威廉温和的说道:“这一次,我们先把巴伐利亚的兵权拿下,同时加强帝国政府权限,等过一段时间经济形式好转,我们再调转枪口对付工人,你们觉得如何。”

威廉看得出,俾斯麦为了掌控立法权而希望取消普选制,瓦德西则想统一帝国各邦的军队,提过德军的总体实力。这两项要求如果威廉都不同意,恐怕今天是难以善了,俾斯麦既然以辞职相威胁想必也是认真的。

对威廉来说,无论俾斯麦还是瓦德西都是目前德国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俾斯麦在外交上的专长无人可以取代,瓦德西在军队改革方面的建树和努力也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

所以,为了挽留两人,尤其是为了挽留俾斯麦,威廉必须接受他们的部分要求。

两件事中的第一件取消普选制威廉并不能准确估量其后果,但第二件统一军队在威廉看来还是利大于弊的。一战时期,主要由巴伐利亚军队组成的第六集团军受命在阿尔萨斯一代防御,期间屡次拒绝总参谋部严守阵地的命令,主动出击法军,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却极大影响了西线的大战略,使施里芬计划功亏一篑。应该说,巴伐利亚军队过强的独立性是造成这一后果的重要原因之一。(施里芬计划或者说坎尼会战的精髓在于内凹,以阿尔萨斯和洛林的空间换取右翼德军向巴黎推进的时间。)

“陛下的这个办法堪称稳妥,如此以来,巴伐利亚人就算想闹也没有本钱了。只不过分两次修宪,怕是麻烦了许多,侯爵大人又要多受累了。”瓦德西笑呵呵的说道,显然已经认可了威廉的办法。

俾斯麦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本来他和瓦德西做了一场政治交易:他主张限制无产者选举权;瓦德西主张加强帝国的中央集权,尤其是要剥夺巴伐利亚的军队。两人希望通过一次修宪,把所有事情全部解决,但此刻在威廉的建议下,瓦德西竟然单方面妥协,俾斯麦顿时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

威廉看着俾斯麦气呼呼的神情,也猜出了两人之间的‘猫腻’,遂劝说道:“首相不必焦虑,解散帝国国会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为了避免不应有的麻烦甚至是流血,我们多费些事也是值得的。等时机成熟后,无论瓦德西将军是否还担任总参谋长,我都会设法让军队全力支持您的改革。”

俾斯麦看自己的要求已不可能被威廉接受,于是潇洒的笑了笑,深吸一口气,颇为动情的对威廉说道:“老臣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便是在1871年对当时宪法规定的选举权做了不应有的妥协。此事涉及国家根本,我希望陛下能够理解老臣的苦衷,早日定夺。”

“首相请放心,如果经济能迅速好转,而这次修宪又十分顺利的话,最晚明年年初我一定按照首相的要求,解散国会,重新修改选举法,彻底解决我国政体所存在的隐患。”

送走了俾斯麦和瓦德西,威廉终于长长得舒了一口气。阳光隔着玻璃暖暖的照在他的书桌上,壁炉里的炭火正劈劈啪啪直响,威廉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从现在起,德国乃至整个世界的历史将要发生重大的变化。

“原本以为俾斯麦在内政外交上都是一把好手,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若继续以他为首相,外交方面自是不用担心,可他对工人如此苛刻,从长远看根本就是行不通的。那我又应该怎么办呢?”威廉紧闭双目,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悠悠的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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