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在这一年上元灯节见到了穆清。
当然不是什么巧遇。

穆清来江南的机会大概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而阿狸能光明正大出门的时候也不会太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几乎是个心照不宣的日子。

唯一的麻烦是,晚饭才过,卫琅这厮就带了人提了自家特制的花灯串门子来了。

这孩子貌美嘴甜,想要讨好什么人简直手到擒来。性子又跟老太太投缘。再有阿狸四叔那重关系,老太太早就把他跟王琰一样待了。

恰阿狸说要出门,老太太还有些不放心,卫琅立刻就自告奋勇,“我带妹妹出门。您就交给我吧,保管不让人蹭到一根发丝。”

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当年谢涟和王家熟到就差一纸婚约了,然而和阿狸单独出门这种逾礼的要求,他也从不会说。便是把卖巧的机会送到他跟前去,他也必然牢牢的把握住分寸。

谢涟就是太知趣了。跟他相处如沐春风,绝不会有烹炸酷冷之痛。然而一朝错过了,却也没什么特别令人追忆的。只在不经意间一个闪念,忽然惆怅便如水泛滥,酸楚从心底最深处满溢上来,却要想一阵子,才隐约明白自己是错失了什么。

而卫琅呢?

阿狸心境复杂的抬头望了望他,他眉眼弯弯,眼波粼粼,回了一个温雅美貌亲切动人的微笑。

四下里花灯映水,酒旗当风,笙歌悠扬,笑语婉转——这个十分招惹人的杀胚,正光明正大的和阿狸走在秦淮河畔上元赏灯的路上。

PS:有家长的亲自嘱托和许可。

人跟人,真的是不一样的。

阿狸只好想尽办法支开卫琅。

“想吃糖葫芦。”“啊,那边有卖炒栗子的。”“花灯掉河里了。”“梅花开得好漂亮啊。”……

“阿甲去买糖葫芦”,“阿乙来斤炒栗子。”“阿丙去把花灯捡上来。”“阿丁折两枝梅花来。”……卫琅随口吩咐,有条不紊。

“……你就没觉得我很烦?”阿狸深感无力。

“跟往常比稍微有一点。”笑眯眯,“不过我还挺喜欢的。”

“那你就不能亲自帮我跑一趟?!”

“我答应过老太太,要‘贴身保护’,绝不失职。”继续笑眯眯。

“你到底带了多少人来?”

“就四个。”

“……我忽然又想吃糖瓜了。”看你还指使谁。

“小孩儿过来过来。去给这个姐姐买一斤糖瓜儿,剩下的钱自己留着花。”

阿狸扑地。

“我其实就是想支开你。”你就不能配合配合?

“我知道。”杀胚笑得越发温柔儒雅,“我觉得你还能做得更巧妙点。我很看好你。”

你妹!

明月升起,出游的人也多起来。夜色越浓,彩灯越明越暖。渐渐有了热闹景象。

桥上有人在表演百戏,人群汇流。大人把孩子抗在肩上,连河里画舫也停在桥头,舱外弄弦的妓女也停了拨片,纷纷来看。

游人多处,自然就有货郎挑担叫卖。熙熙攘攘。

阿狸拉了卫琅到面具小摊前,踮着脚挑了一会儿。自己套上一只,回头又给卫琅扣上一只。

两只猪头面面相觑,片刻后同时爆笑出来。

“想要吗?”不知为什么,卫琅的声音好像稍微有了些诚意。跟之前刻意挑拨人是不一样的。

阿狸是长女,穿越一回,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个阿兄。而这几年相处下来——说真的,卫琅就跟她阿兄差不多了。

他是那种每时每刻都要压着你,欺负你,让你不痛快,但是当你受了委屈,他立马就会将你拉到身后护着,然后用最阴险最解气的法子帮你出头的恶兄。

虽然怎么都跟顶天立地联系不到一起去,但需要仰仗他的时候他也绝对可靠,而且在不明真相的闺蜜面前,他十分拿得出手,至少能满足你的虚荣——就光那张脸吧。

明明就是一身阿兄范儿,谁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神经,胡乱对她放电。弄得她各种毛骨悚然。以前那样不挺好的吗?

就点点头,翻出荷包来掏银子,“胡头给你,我要那个金刚力士!”

卫琅:……带上金刚力士你也打不过我!

两个人不是抢着付钱的交情。卫琅收得十分坦然。

小贩跟着捧场,“姑娘好眼光,这两样卖的最好了。”

阿狸:……

她可不就是照着买的吗。

付了钱,套上面具,往对面看了看。抬手一指,“咦,那不是阿胡吗?怎么跟崔琛搅到一起去了?”

卫琅扭头去看。阿狸立刻往人群里一钻。

兜帽就被拉住了。

——卫琅这厮眼睛还在找谢涟,连阿狸的位置都没确认。这么一伸手,就准确的将她拉住了。

随口打击:“别白费力气,我闭着眼也能抓到你。”

你妹!以为自己是猫吗!

但是卫琅居然真看到谢涟了,并且崔琛此刻也真的就站在谢涟对面。两个人对面互盯,雷打不动。谢涟素青深衣,翠竹立雪般挺拔隽秀,黑眼睛沉静如深潭,风过无波。崔琛左手糖葫芦,右手糖猴,头上还扣着个猪头面具。然而面容肃杀,灰眼睛锋芒暗敛,杀气深藏。

朔风卷地而过,吹起几片枯叶。

两人身上气息绷紧,仿若箭在弩上,只待扣指而发。

卫琅:打架也不叫他!

立刻将阿狸手腕一拉,“我送你回去。”

用跑的赶回来,大概还来得及。

阿狸自然也看到谢涟崔琛了。她原本就随口一说……真是乌鸦嘴啊!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上一回崔琛与谢涟不就差点对面遇上吗?

想到先前支开卫琅费的力气,就大感快慰。反而不着急了,“我还不想回去。”就含笑望着卫琅,“你不是要‘贴身护卫’吗?干脆带我一起过去打招呼啊。”

阿狸觉得,去砍人渣,还是保护妹子,对一个十分义气的杀胚而言,这是个十分要命的二选一。

她还是不够了解卫琅。

——卫琅兴奋了。

你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睛就这么倏的亮了起来,灿若星辰。

“你不怕?”他连语调都有些明媚的上扬。

阿狸本来是不怕的——但卫琅这反应总让她觉得十分不妙,好像她无意中打开了什么门似的。反而就答得不那么确定了,“有什么好怕的?”

卫琅就粲然一笑。飞快就把身上披风一解,塞给阿狸——这厮这一日披的是一条猩红色白狐毛边的长披风,越发衬得他目横秋波,面若桃花。阿狸阿婆之所以觉得这一天阿狸和卫琅看上去尤其登对,实在是因为他们穿着情侣装。自然,卫琅还是故意的——然而他的性子压根就不适合这么静妍的打扮。此刻脱了披风,气质瞬间便从温柔儒雅变作挺拔精悍,立刻就从画上跳脱出来。

那天生的美貌也活了一般,宛若修罗,艳色凌人。

“那就一起去打个招呼吧。”他说。

阿狸扑地。

怎么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他家小太妹啊!

卫琅雄赳赳气昂昂渡过秦淮河。

而阿狸趁他注意力集中在谢涟和崔琛身上,对她放松警惕,果断抱着他的披风就溜号儿了。

卫琅兴致勃勃过了桥,回头忽然发现阿狸跑了,真的很有种把她捏在手里拧巴拧巴成麻花踩两脚的冲动。

居然跟他来这套!!

但都到这里了,再让他回头去追阿狸,就太折磨他了。

很快便招来几个小厮,吩咐,“小心跟着。有什么不对马上来找我。”

——其实这也是多余。秦淮河可是阿狸家门口,要真出什么危险,那也不是卫琅在就能管用的。

阿狸也没跑远——真跑远了,到卫琅寻不见的地方去,那就是陷害他了。

依旧停在朱雀桥便那棵柳树下。

月上柳梢头,她觉得阿波肯定知道这里。

果然,才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听见有人在背后试探的叫了一声,“阿狸?”

阿狸就愣了一下——这声音听着十分清澈,但是就算是变声期之前的童音,男孩跟女孩也是不一样的。这声音无意是男声,说中性都有些勉强。

她回过头去,见是小姑娘的打扮。先松了一口气,才细细打量着——确实如传说中一般绝色,然而比卫琅的美艳还有不同,这绝色十分端正,走的乃是白梅清绝的路线。那冷艳之处,阿狸对上她的眼神,心里竟也砰然一动。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她为什么要拿人跟卫琅比啊!而且这种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喂!

“你……你是?”阿狸紧张得声音发抖。

对面的美人声音依旧平淡,“我是阿波。”

太好了,阿狸直接扑上去——自己人,便宜随便占。

阿波瞬间抬手,后退一步,“男女授受不亲!”

阿狸扑地。

阿波比阿狸猜得还要更悲惨。

她不是穿成清河公主,而是清河公主她弟,慕容小凤皇。

阿狸忍笑忍到内伤。

心想,叫你替命题老师说好话。你不知道她人品有问题吗?小气吧啦的,人又矫情。明明那啥的要命,还非装作不在乎。

现在知道吃亏了吧。

“一穿过来,弄明白自己的原型,打听清楚北秦皇帝的名字,当即我就崩溃了——女变男,当禁脔。雷死我算了。”回想血泪史,阿波也淡定不能。

阿狸:摸摸……

“我才十二啊十二,那老贼名声也不错,他怎么就下得去手?”

阿狸:“呃……你想过没,小凤皇可能也不无辜?”该怎么说,这对姐弟根本就是让自家人献给苻坚的。这场交易能换回多少筹码,只怕小凤皇自己也很有谋划。他虽然才十二,但毕竟已经是燕国大司马,心思未必有多幼稚。而苻坚又是多爱面子的一个人。

“呸……现在我是小凤皇!”

阿狸:……摸摸。都是那“老贼”的错,绝对的!

“喵的,敢禁脔我,看我爆他菊花。都是男的,谁压倒誰还不一定呢!”

阿狸都不知该感叹优等生就是霸气,还是提醒她她已经开始错乱了。

说到这里其实就已经不好笑了。阿狸开始替阿波操心,“留在南边吧,别回去了。我手上有点人脉,能帮你。”

——就算只是一次穿越游历,要经历这样的人生也过于残酷了。

“你别操心了。”阿波居然已经恢复了心态,“我好歹是个优等生,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这次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本来以为穿成个女的,不管给你当丫鬟还是当闺蜜,多少都能提点你几句。结果你也看到了……”

阿狸心有戚戚。

“但好歹我跟你在一个时空不是?”阿波又说。

阿狸就有些感动了。别的不说,阿波居然记得男扮女装——好吧,这个词用的真是别扭——再来见她,就可见为她考虑得有多仔细了。

“你要尽全力,不管最后嫁给谁,都别放弃。”经历过男变女事件,优等生阿波也相信有些事由人不由己了,“说不定那天我就蹦出来,给你一份大礼包,就帮你变BE为HE了呢?”

阿狸又噗的笑出来。

阿波拍拍她的肩膀,“反正最次最次,我不也是个男人吗?”

阿狸:……

“我混不了那么惨啦!”

这次连阿波也笑了出来,“谁知道啊,就你这智商。”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乌云渐渐汇聚起来,遮蔽了月光。游人开始散去。

悄无声息的,雪花就落了下来。

然后越下越大。

阿狸静静等在树下,呼气成白。

手里袖炉已经开始变冷,她就把手笼在卫琅披风下边。

卫琅那边也终于打完了,急匆匆的赶过来。他身上还冒着汗,见阿狸冷得跺脚,脸蛋鼻子都发红了,原本想揪她耳朵算前账的心情就这么消散了。

“你得有多呆啊!”抬手就给她套上兜帽,假公济私拍了她后脑勺一下。

阿狸抬头瞪他。

卫琅忽然就觉得心里很熨帖——他砍杀回来,有这么个乖巧得像兔子,却又钝感的敢用这么不满的眼神瞪着他的姑娘,执着的在垂柳树下等着他。这种体验于他而言还很陌生。

他并不知道,在正常人的生命里,这种感觉稀松平常。他们常从亲人身上体会到。它名为温馨。

他只是想,其实仔细看看,阿狸长得也很好看。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添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

“披风拿走。”阿狸不知道卫琅在心里夸她,语气不善。

“抱着吧。”卫琅心情好,笑语盈盈,连声音里也有种暖暖的沉静,“看你冻得。”

阿狸:很沉啊你知不知道>皿<

但是抱暖了的东西,忽然放开,确实会觉得尤其的沁寒,也是真的。

“赶紧回去交差吧。”阿狸转身要走,瞟见卫琅回头挥手,也跟着探头望了望。

就见司马煜站在朱雀桥上,专心致志的团弄着什么。

桥头还挂着明灯,灯下只是一方橘红色的明光,雪花一闪一闪的落着。他就在那明光里,旁若无人的玩着雪。

阿狸一直一直的望着他。

卫琅问:“去打声招呼?”

阿狸才垂下头,低声道:“不用了,我们走吧。”

谢涟探头瞧了瞧,问,“做的什么?狸猫?猪猡?”

司马煜胡乱的把已经成型的雪偶打碎了,扫到河里去,“什么也没有。”他说。

他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只见漆黑深巷,两排脚印。卫琅和阿狸并排而行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这个寂静的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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