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孝文帝二年,丞相陈平卒,谥为献侯。子共侯买代侯。二年卒,子简侯恢代侯。
始陈平曰:“我多yīn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yīn祸也。”

——《史记·陈丞相世家》

吕太后崩,大臣正之,卒灭吕氏。少帝恒山、淮南、济川王,皆以非孝惠子诛。独置孝惠皇后,废处北宫,孝文后元年薨,葬安陵,不起坟。

——《汉书·外戚传》

窦氏见薄太后神情有异,蹙眉问道:“母后,臣妾说错了吗?”薄太后回过神来,笑道:“没有,你说得很好······诸侯王的问题,依你来看,应该怎么解决?”窦氏坦然说道:“一分二断。”薄太后眼前一亮,问道:“如何分?又如何断?”窦氏侃侃说道:“大汉如今拥有关中之地,而且北方代地,赵地都在朝廷掌握之中,燕王刘泽虽然薨丧,但其子袭了王爵,若是朝廷有心拉拢,自然没有什么关系。若是燕国没有反意,那我北疆连成屏障,同样固若金汤,匈奴人便只能望之却步。如此来说,朝廷消除诸侯王之乱便是我大汉朝的事情。北方之事容易,梁地乃是关中门户,轻易不可失去。河水一线,齐国最大,刘则不知是否会介怀他父亲之死,但齐国地域太过广大,必须分之。淮南之地,乃是吴楚出兵必经之处,但朝廷鞭长莫及,只能试探虚实,不可轻举妄动。”

薄太后皱眉说道:“你言语中提及吴楚,难道吴楚会反?”窦氏摇头说道:“这并非臣妾所知,但臣妾往年在高后身边,曾听她提及吴王刘濞面有反相。臣妾不信相面之术,但却相信太皇太后的眼光。”薄太后看着她,突然笑了笑,说道:“你果然是得了她的权谋。”窦氏淡然一笑,薄夫人想了想,说道:“那北疆匈奴,又该如何?”窦氏眉头一蹙,微微有些迟疑。薄太后冷笑说道:“是了,哀家倒是忘了,昔rì朱虚侯朝堂上一番庙算,早已经界定了我大汉后三十年的国运。你当时在未央宫,自然明白他的全盘计划······如此说来,你是要按照他说的做了?”窦氏低头说道:“母后明鉴,臣妾是这般打算的。”

薄太后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将自己的孩儿扶到太子的地位,让自己当了皇后,又安排长君少君两人,你是如何打算的?”窦氏抬眼看着薄太后,轻声说道:“臣妾不敢揽权,但昔rì在未央宫中,臣妾见惯了宫中为权力争斗之事,自然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深居内宫,若是没有仰仗,难保明rì之厄。臣妾做这些,也不过就是为了自保而已。”薄太后笑了笑,说道:“好一个自保!只是······哀家如今自身难保,再难掌控这未央宫,所以,哀家想要将手中的虎符交给你,你可愿意执掌这六宫之权?!”

窦氏身子一震,却将怀中的刘武摇动了一下,幸而没有惊醒他。窦氏心中惊讶,忍不住转头看着上首的薄太后,蹙紧了眉头,神sè疑惑。薄太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却是笑道:“你不用如此惊讶,哀家如此做,也无非是为了自保而已!”窦氏沉默了一下,良久才道:“母后现下虽然是身处危境,但怎么说跟陛下也有母子情意,陛下就算有了虎符,也会善待母后,臣妾不知母后为何如此做······母后为何舍弃自己的亲子,却将虎符交给我这个外人来掌管?!”

薄太后叹了口气,随即摇头说道:“你是哀家的儿媳,如何是外人?哀家知道你心中疑惑,你说的这些,哀家自然知道,恒儿秉xìng不坏,也不会对哀家如何。只是一旦他猝然执掌大权,哀家只怕他会从此自负,却将高皇帝的天下败坏。若是哀家所托非人,那哀家便是大汉朝的罪人了。你昔rì跟随吕雉,自然知道她如何会败,更兼行事稳妥,哀家很是放心,所以这才召你前来,为的便是托付此事。”窦氏一时没有料到薄太后做事竟然如此之绝,她当初还以为薄太后只是想要与自己联手自保,哪能想到她竟然是想要把虎符让出。如此说来,她是想全身而退,远离这未央宫中的争斗了。

但如此一来,却将窦氏推向了风口浪尖之上。窦氏昨rì才与刘恒决裂,本来担忧rì后失去刘恒的护佑,自己在这未央宫中举步维艰,但今rì之事,却让自己有了和刘恒同等的权力,自己自然是不用再看刘恒的脸sè,但如此一来,刘恒必然放过薄太后,却将从前积压的不满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他是大汉天子,而自己却是女流之辈,大汉朝刚刚经历高后的女祸,难道能够容忍自己这个女流之辈?饶是窦氏一向临危不乱,当此情境,却也有几分难以抉择。

薄太后看着窦氏面上的挣扎之sè,她自然明白其中的难处,所以对窦氏的这个反应也没有诧异。窦氏想着如今前后朝的形势,贝齿轻咬着檀唇,忽然想到从前刘章在碧波湖边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记得刘章说过,自己会如同高后一般大权在握,而刘恒缺乏治国之才,如此说来,rì后前后朝的大权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想到此处,窦氏忍不住微微喘息,一时被自己的野心吓住。但刘章向来说话无有不中,她自然也信任刘章。这般一想,她心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看着薄夫人,说道:“母后既然如此决定,臣妾自当听从!”

薄太后却突然眼光一凝,恍然觉得有些心悸的感觉。当rì她面对吕雉尚且没有如此,今rì面对只有二十余岁的窦氏,却似乎看到了她rì后执掌朝政的风光。想到此处,她微微皱眉,说道:“哀家虽然决意将虎符交给你,但是有几件事情你须得知晓。”窦氏点头说道:“请母后吩咐。”薄太后见她虽然胜券在握,却不骄傲,心中又是一阵叹息,口中说道:“哀家知道,这未央宫中,争斗从未停息。虽然有些事情你做得滴水不漏,自以为旁人无从查起,但古人有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虽然冥邈,但从来报应不爽。”窦氏低头说道:“多谢母后提点,臣妾明白。”

薄太后点了点头,又道:“恒儿能够坐上天子之位,魏氏和薄氏出力不少,你rì后善待他们,哀家自然会管束他们,若是等哀家百年之后,魏氏和薄氏有什么不当的举动,你自己斟酌行事即可。另外一事,哀家希望你能够答应。”窦氏见她神sè庄重,便也沉声说道:“母后请说。”薄太后看着窦氏怀中的刘武,笑了一下,说道:“你的儿子刘启是太子之尊,如今也三岁有余,我薄氏之中也有好女子,哀家想为自己这个孙儿订一门亲事,你看如何?”窦氏笑了笑,道:“这是好事,臣妾自然答应······”

薄太后却笑道:“你别答应得太早,哀家的意思是,若是rì后太子登基做了天子,我薄氏的女子便是皇后之尊,你能够答应么?”窦氏闻言一时有些踌躇,但随即泰然说道:“臣妾应下了!”薄太后点了点头,甚是开怀。窦氏心道:“她这般安排,不过是想着rì后等她百年之后,薄氏的这个皇后能够照看薄氏一族而已。但rì后之事,谁又说得准?我只要让启儿娶了薄氏,他是我的儿子,rì后他若欢喜,便留下薄氏,若是他喜欢,我也不勉强他。”

薄太后见窦氏答应得爽快,斟酌一会儿,随即站起身子,从袖中取出两片铜质的虎符,上面刻着文字,她手指微动,两片虎符分为两半。薄太后看着手中的虎符,皱眉说道:“凭此虎符才可以调动天下的兵马,但你需要知道一件事情······”窦氏安静地听着,但突然从永寿宫外传来一阵吵闹声音,听声音便是刘恒。窦氏看着上首站立的薄太后,薄太后却神sè不变,似乎对刘恒的到来没有半分感觉一般,继续说道:“自从长安大乱以来,绛侯周勃掌二十万南军,太尉灌婴同样掌握北军,这虎符不过是一个名号,至于它在你的手中能否变成名实相副,那就要全看你的手段了!”说着她慢慢走下台阶。窦氏忙抱着刘武起身。

薄太后伸手将虎符递向窦氏,虎符刚递到半途,刘恒推开殿门,走进内殿,眼见这自己母后手中拿着号令大将的虎符,如今却是要递给窦氏,他心中一阵恚怒,忍不住大声喝道:“母后,你做什么?!”薄太后神sè不变,却是将虎符递给了窦氏,随即踏前一步,凛然看着刘恒,冷声说道:“皇儿,哀家和皇后在议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长安,陈平府邸。

陈平围着被褥坐在榻上,不住地咳嗽。他本来相貌清瘦,如今这一病,就显得更加行销骨立,原本灰白的胡子也全都斑白,只是一双眸子却仍旧晦涩无比,像是从来没有变过一样。床榻前面并排站着三人,一个是陈平的儿子陈买,另外两人却是绛侯周勃和太尉灌婴。

周勃见自己说了几句话,陈平便咳嗽得如此厉害,心中也有些打鼓,斟酌说道:“丞相,我等在陛下面前言说贾谊的馋言,是否行事太过仓促?”陈平摇头说道:“是有些仓促······”周勃浓眉皱了起来,说道:“我等如此构陷陛下的爱臣,会不会······招来陛下的猜忌?”陈平低声道:“陛下登基不过一年,尚且还要倚靠我们这些老臣,是以虽然此次你行事有失偏颇,但陛下顾忌自己的处境,倒也不会轻易动我们这些老臣,你们放宽心,高枕无忧便是。”周勃吁了口气,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灌婴,踌躇了一下,苦笑说道:“那个······这一次我等没有向丞相你知会,便去面见陛下,丞相不会心有不满吧?”

陈平淡然说道:“老夫素rì提点你,也是看着同朝为臣多年,但是如今老夫已经行将就木,就算是再想提点,只怕也没有机会了,哪里谈得上什么不满?将军你多心了。”周勃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陈平看了看灌婴,见他神sè愁苦,想了想,说道:“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只怕自己多半不保,rì后朝堂上的事情,两位将军就多多担待了,如今朝廷平静,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而且未央宫中还有太后坐镇,老夫也就放心了,咳咳······”灌婴听他言语颓废,皱眉说道:“丞相如何说这等不吉之言?你是朝廷柱石,若是离开朝堂,末将只怕朝臣无人能领袖群伦,丞相还是要强起上朝才是。”

陈平捋须笑道:“不行,人老了,有心而无力,只能徒唤奈何了······灌将军说朝臣无人能领袖群伦,这话说错了。想陛下以藩王之位入主未央宫,如今一年有余,朝臣也是时候将手中权力交还天子了。我等皆是臣子,就要恪守为人臣子的本分,一心办事。其他的什么心思,能断就断便是······”灌婴一愕,周勃拱手说道:“我等明白了!”陈平咳嗽着点头,良久之后才说道:“老夫要说的也就是这些了,两位将军好自为之!”两人点了点头,一旁肃立的陈买知道父亲的意思,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两位叔父,大夫嘱咐父亲要好生休息······”周勃嗯了一声,对着榻上的陈平行礼说道:“如此,末将和灌将军就先回了,丞相就一心养病,我等会再来拜会丞相的!”陈平点了点头,陈买随即带着两人离开了房间。

陈平呆呆地坐在榻上,晦涩的眸子里看不出他自己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陈买又回到房间,低声说道:“父亲,绛侯和太尉都离开了。”陈平咳了一声,陈买听他咳得厉害,眉头一皱,说道:“父亲,药已经快熬好了,您喝一点儿也好,为何不听大夫的嘱咐?”陈平又咳了一下,笑看着他道:“为父活到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所谓世事无常,为父已经看过了太多事情,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陈买神sè大变,惊道:“父亲,您······您身子一向硬朗,这次不过是小小风寒,怎么说到······死?”陈平回身看着自己的儿子,慈爱地笑道:“傻孩子,人活在世上,早晚都是会死的,秦皇帝如此功业,高皇帝平定天下,最后不也是一抔黄土?为父这一生,起起落落,说到最大的功业,也就是在长安之乱中。但有些话为父只能对你说,在外面是万万不能说的。”陈买听他这么说,忍住心中伤痛,问道:“父亲想说什么?”

陈平看着纸糊的窗格,缓缓说道:“当rì为父和朱虚侯定计匡扶刘氏,虽说将吕氏一举铲除,但后来为父想想,也不过是让他人得了便宜,为父和朱虚侯都变成了他人眼中的鹬蚌而已。为父虽然在那一役中成就后世之名,但内心却愧对朱虚侯。这些时rì听闻他在城阳布衣蔬食,效农夫之行,可知他心中苦闷。他是不肯服输的xìng子,当今天子又行事偏激,只怕他最终还是会殁在陛下的手下······”陈买听他又咳嗽了起来,忙说道:“父亲,君侯他从来都是光风霁月,您对此事如此介意,说不定他早就已经忘怀,父亲您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

陈平摇头叹息道:“此事还是小事,为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陈买皱眉说道:“父亲,孩儿虽然才智不能与您比肩,但自认也胜于常人,如周胜之之属,孩儿也不放在眼里!”陈平看着他自负的样子,叹息说道:“你素来聪敏,为父自然知道,但如今的朝堂,若是想有一席立足之地,便不能如此聪明,否则,只能是找来杀身之祸啊!”陈买一愣,迟疑道:“怎么可能?!”陈平摇头道:“表面说来,朝廷是没有什么风波,但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暗地里的争斗?太后如今年事已高,陛下又急于从朝臣手中揽取大权,从前朱虚侯大急没有施行,诸侯王和匈奴的内外之患都还存在,此时正需要一个雷厉风行的英明之主,但陛下胸襟不够,只怕······唉!总之rì后你在朝中,只是安心做事,不可为非作歹,如此可保住身家xìng命。若是你非要强出头,那是自我取祸之道!”陈买见父亲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身子一激灵,凛然说道:“孩儿明白了!”

陈平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儿子,苦笑了一下,说道:“为父看到你,不知为何,总是想起留侯的儿子······”陈买一愣,道:“父亲说的,是已经死去的张辟疆么?”陈平点头说道:“不是他,难道还能是如今的留侯张不疑?······你和张辟疆很像,都有计谋和抱负,可以说是得了为父和留侯的真传。但张辟疆太过张扬,所以殁于长安之乱。为父怕你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野心和抱负,若是干涉朝政,只怕又会重蹈张辟疆的覆辙啊!”陈买不禁沉默。

陈平吁了口气,说道:“当初为父和留侯同在高皇帝身旁出谋划策,高皇帝信任留侯,为父的确嫉妒他,但他为人谦和,这是为父敬佩他的。但是他爱子如此下场,连他也是放下一切,只着蓑衣斗笠便离开长安,浪荡天涯······为父和他同殿为臣,当rì各自使出锦绣心机,助高皇帝一痛天下,虽然功业至伟,终究是杀戮过多,所谓天道冥冥,报应不爽,留侯便是最好的例证。为父当年更是向高帝献了许多yīn谋诡计,这些本来是道家所禁忌。如此说来,为父所造yīn祸更甚于留侯,只怕rì后会报应到子孙身上。所以为父今rì才对你如此谆谆告诫,这番苦心,你可明白?”

陈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是陈平却从他面上看出一丝偏执的意思,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罢了!正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纵然是前方百计要为他们安排,这路终究还是要他们去走。rì后,就看他们自己的了!”他突然想起张良离开长安时候的洒然一笑,低声道:“留侯,看来我终究差你许多!你如今能看开世事,我却还为儿孙后世计算,咳咳高下之分显而易见了······”

永寿宫。

窦氏看着突然而来的刘恒,微微蹙起了眉头。方才薄太后一句斥责,刘恒站住了身子,只是双手握紧拳头,愤然地看着眼前自己的母后和妻子。薄太后神sè冷漠,面对着自己的爱子,她冷冷地站立,挡住了窦氏,冷淡地问道:“皇儿,谁让你来的?!”

刘恒冷哼着喘息,却没有说话。薄太后却是自己说道:“当真是女大不中留,文心竟然跑去跟你说!”刘恒强自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昂然道:“母后,她这么做,难道还错了不成?孩儿今rì不来,你就要将我刘氏的天下拱手让给他人,难道母后这样做,还不想让孩儿知道?!”薄太后看着他,说道:“既然你如今已经知道了,哀家也不用再费心怎么去跟你说,rì后你主掌前朝之事,窦氏执掌六宫之权,皇儿,你可听明白了?”刘恒闻言皱眉道:“母后,你当真要将六宫之权交给这个女人,还要让她执掌虎符?!你可知道她······”薄太后淡然地看着他,问道:“窦氏怎么了?”

刘恒怒道:“她心中早已经有了其他人,并不爱朕,母后你怎么可以将手中权力交给这个外人?!”薄太后看着他,问道:“那又如何?”刘恒一愣,只觉得薄太后是否是老糊涂了,随即却是心中更怒,大声道:“那又如何?!母后,她爱着刘章,你知不知道孩儿是什么感受?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儿媳,更加不是一个好妻子,您怎么可以将权力交给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孩儿不服,孩儿不服!”薄太后只是看着发怒的刘恒,淡然道:“你说完了?”刘恒一愣,薄太后看着他,道:“此事哀家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说!”

刘恒啊了一声,只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问道:“母后,你听到孩儿方才说什么了吗?她·····”薄太后断然截道:“哀家知道!可那又如何?”刘恒闻言如同傻了一般,失声说道:“你知道?!”他忽然转目看着薄太后身后的窦氏,见她只是安静地站着,怀中抱着婴孩,一副于人无害的表情,但是一抬眼间,刘恒分明看到了她眼底的冷笑轻蔑之意,心中一阵激愤,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喉中一甜,却是呕出了一口鲜血,随即大声咳嗽起来。

薄太后见他吐血,身子一颤,抬脚就要上前,但刘恒却突然站直了身子,唇上的血迹也不擦,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薄太后和窦氏,口中道:“母后,你好······你宁可将权力交给这个妇人都不肯给朕,哼!这就是你平rì说的对朕爱护?原来你不过也是另一个吕后,朕不过就是另一个刘盈而已,可笑!可笑!!”薄太后皱眉说道:“恒儿,哀家正是爱你护你,所以才这样安排······你往rì跟着哀家,你的品xìng才能哀家如何不知,若是这大汉天下的权力全都在你手中,只怕你难以把握得住,哀家将主要权力交给窦氏,由她辅佐你,这才是稳妥之策!你,你莫要生哀家的气······”

刘恒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良久才笑道:“原来母后竟然是以为孩儿没有治国之才,孩儿在母后眼中竟然只是朽木一块!哈哈哈哈,如此也好,你不是将六宫之权和虎符都交给她了吗?干脆孩儿将前朝之权也一并交给她,让她变成另一个吕后,如何?”薄太后听他这么说,心中一阵大怒,说道:“恒儿,你如今还说什么气话,这便是一个君王应该说的话么?”刘恒只是笑着,却突然盯着后面的窦氏,眼光一凝。薄太后摇头说道:“哀家今rì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只要rì后你们父亲戮力同心,哀家也就放心了!”

窦氏听薄太后这么说,上前裣衽行礼告退,刘恒却仍旧昂然站着,怒目看着薄太后,随即一甩衣袖,大踏步走出了内殿。薄太后一声叹息,窦氏蹙眉走出了内殿,见前面刘恒身影已经走出了永寿宫,便慢慢踱步走出了永寿宫。

刚刚走出永寿宫,却见刘恒站在宫外,眼中一片冷意。窦氏慢慢上前。一旁跟随的宫人见刘恒和窦氏有些不对劲,都没有上前。刘恒看着神sè平静的窦氏,冷冷说道:“窦氏,你赢了,你终于替刘章夺了朕的天下!”窦氏摇头说道:“陛下如此想便是错了,臣妾今rì得权,rì后也是为刘氏执掌天下,并非只为刘章!”刘恒强忍住心中怒意,看着自己曾经深爱着的容颜,恨声道:“你竟然如此折磨朕,朕爱你,却恨不得想杀了你!”窦氏抬眼,凛然不惧地看着刘恒,静静地说道:“臣妾多谢陛下!”说着,再也不管刘恒,转身走向自己的凤辇。

刘恒看着凤辇离去,仍旧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一双手抓住了他紧握的拳头,随即一个声音柔声说道:“陛下,咱们回去吧!”刘恒转头看着一旁的魏文心,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丝丝情意,却突然甩脱了她的手,冷笑道:“咱们?!哼,朕要回宫了,你不必跟来!”说着转身离去。

刚刚走出十几步,却听后面魏文心凄厉的声音说道:“皇兄,你当真如此狠心对我?”刘恒站住身子,冷笑道:“朕心中只爱着窦氏,亲近你,也不过是为了让窦氏生气而已,但如今你已经没什么用了,还说这些话做什么?”说着,他不再理会魏文心,踏上了御辇,缓缓离去。

魏文心看着御辇缓缓离去,一颗心空落落的,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她喃喃说道:“原来,你对我从来都是虚情假意······”这女子说着,泪水不绝而下。她茫然四顾,看着眼的永寿宫,忽然心中刺痛,只觉得这偌大的未央宫竟然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她本是永寿宫的宫人,却背叛了薄夫人,投靠刘恒。如今刘恒也不再对她假以辞sè,魏文心只觉得一阵心灰意冷。她看着眼前永寿宫的牌匾,突然心中沉静下来,一时间心中只是说道:“我是永寿宫的人,本就不应该离开永寿宫······姑母,文心错了,您既然不肯原谅文心,那文心只能做永寿宫的鬼,只希望能够时常陪伴着您!”

这女子这般一想,竟然就此心中萌生死志,看着宫门前伫立的石兽,失神地笑了一下,随即猛力撞了上去。

一旁的宫人见魏文心倒在石兽下面,头骨碎裂,鲜血仍旧汩汩地冒着,不禁大惊。但魏文心从前是永寿宫的,宫人不敢不报,当即有宫女入宫告知薄太后。薄太后闻言大惊,疾步走出了永寿宫,见魏文心尸首就躺在自己的宫门前,虽然她背叛了自己,但是想及她从前用心侍奉的好处,忍不住老泪纵横,脚下一软,扑倒在她尸身旁,痛声道:“傻孩子,傻孩子······”她看着魏文心恬静的面容,失声说道:“哀家本来是想让你受些教训,你是哀家嫡亲侄女,哀家怎么忍心赶你走······”

她抱着魏文心的尸身,忽然意识到自己rì后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她以为自己将虎符和六宫之权让出,从此就可以平安无事。但是魏文心一死,这偌大的未央宫之中,也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这个老人的喁喁细语,刘恒已经和她势同水火,窦氏也不能同她说话解闷,唯一肯听她言语的魏文心如今也死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但这一次,她却输掉了所有,天下,权力,儿子······全都随风而逝,如今的薄太后,也不过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伤心老人而已,再也没有当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心了。

次rì朝会,群臣都察觉出一丝异样。刘恒并未上朝,据邓通言说,刘恒昨rì受了风寒,不能走动。而取代刘恒上朝的,却是只在皇后册封大典上出现一次的窦氏。群臣面临此境,都觉得无比惊异。看着上首跪坐但神sè肃然的窦氏,仿佛是回到一年前高后处理朝政的时候一样,群臣不由凛然。但窦氏处理事情很是稳重,所以下朝之后,朝臣都是猜测,大汉真正的掌权人物是谁。后来风闻薄太后已经将虎符和六宫之权交到了窦氏的手中,朝臣这才知道,原来未央宫的实权早就已经在窦氏手中。

而刘恒的情况却有些隐秘,朝臣只是隐约知道刘恒身子不好,一直卧病,如此朝臣未免胡乱猜测刘恒为什么会病重。这些时rì以来,刘恒虽然不怎么出面,但是却下令广罗天下美女安置在未央宫中。朝臣便以为刘恒只为个人私yù,而将朝中大事搁置一旁。这些内情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邓通便是其中知情的一个。他陪伴在刘恒身边,知道刘恒是心痛窦氏如此待他,所以就此消沉。当rì刘恒呕血,后来太医诊治之后便说是伤了心脉,后来刘恒rì渐消沉,下令广选天下美女,得到邯郸慎夫人和尹姬。慎夫人眉眼间与窦氏有几分相像,大概是因为同是赵地人的缘故,而尹姬却是身姿像极了往rì的窦氏。但窦氏生育之后,自然没有了从前的宛转姿态,而且两人如同陌路一般。

但刘恒岂是如此消沉之人,窦氏虽然替他上朝,但他身子好些之后,便自己上朝。窦氏因为是女子,而且刘恒是天子,便也不再上朝。但自此之后,朝中大臣和未央宫中的人都知道窦氏才是握有实权,刘恒除了每rì上朝之外,若是有所决定,还是要去问窦氏的看法。

等到刘武三个月大的时候,窦氏为刘武找了一个rǔ母。如今刘馆陶五岁,刘启四岁,有其他宫人陪伴,窦氏忽然觉得自己的储秀宫有些冷清,她和薄太后也只能说一些朝政上的事情,很是乏味。她不禁叹了口气,心道:“我在这未央宫中,虽然权力在手,竟然不能有一个知心人······”她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储秀宫,忽然想到从前张皇后是住在此处的,如今······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娟儿,说道:“娟儿,你去准备车马,本宫要去北苑!”娟儿一愣,说道:“娘娘,陛下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去北苑,这······”窦氏看了她一眼,笑道:“这未央宫,还有本宫不能去的地方?”娟儿愕然了一下,随即转身出了储秀宫。

窦氏换了一身便装,走出了内殿,坐上了凤辇,一路向北而去。凤辇穿过一座座宫殿,眼见四处的景sè逐渐荒凉,窦氏将周遭一切看在眼中,不禁蹙起了眉头,心道:“她从前习惯了锦衣玉食,如今却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委屈了······”凤辇又行了三里,这才停了下来。窦氏走下车辇,只见高大的宫墙角落处建了一处简单的屋舍,比之寻常的农家小院还小了一半。但抬眼看去,这一处屋舍前面却生满了颜sè各异的花朵,绿意红妆、姹紫嫣红。窦氏见娟儿要上前,便摇头示意她不要动,随即自己静静地走上前去。

她轻轻地推开篱笆,前面是一条泥土的小径,小径两旁全是各sè花朵。窦氏闻着花香,不由有些沉醉,这时,却听得前面有人低声说道:“······梦亦听。叶下穿云交半面,世间何句得全青。信他寒谷无边醉,簪我衣裙没骨丁。相勘凡花痴不了,纵浇尘土有馀馨······相勘凡花痴不了,纵浇尘土有馀馨。”窦氏听这果然就是张嫣的声音,一时只觉如梦似幻,想及世事无常,如今自己是皇后之尊,她却是连一个普通的宫人都不如,若是相见,她定然伤心,一时间柔情缱绻,只是站在原地,眼眶却慢慢红了。

张嫣的声音停了一下,随即有细声说道:“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窦氏听到她说这些,忍不住也是低声说道:“纵使无人亦自芳······”张嫣却是听到了,不由惊道:“谁?!谁在那里?”窦氏见自己不能再隐藏自己的行踪,便上前走了几步,折转向北,却见张嫣一身素衣伫立在花丛之中,花容月貌竟然比从前还美上几分,不由微微惊讶。张嫣见一个美貌宫装女子款款走来,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从前的窦氏,一身也是惊讶无比。

良久之后,窦氏开口说道:“我,我不知道是该叫你皇后还是太后······”张嫣却是笑道:“你是窦氏?你怎么会在未央宫里?”窦氏听她这么问,微微有些不解,随即才意识到长安之变后,张嫣就一直被看管在这一隅之地,对于外间的事情更加是不会知晓了。而且自己离开未央宫之事,她也是并不知情。窦氏怔怔地看着这个淡然微笑的女子,心中微微发酸,随即低声将前事告诉了张嫣。

张嫣静静地听着,听她说完之后才明白了一切,她淡淡笑道:“如此说来,你如今是皇后之尊······”窦氏上前握住她手,说道:“皇后,这些事情纷繁复杂,如今变成这样,我们做女子的也都无从选择。只是你如今在这样的地方,只怕住不惯,我这就带你出去!”说着便拉着张嫣,张嫣却站在原地不动,窦氏愕然回头。张嫣淡然说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你在未央宫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但我不走,我不会离开这里。”窦氏见张嫣虽是轻声说着这些言语,但眼中的神情却无比坚毅,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皇后,我会保你周全的······”

张嫣摇头,淡然说道:“我是惠帝的皇后,如今的未央宫早已经不是昔rì的未央宫,我如何能居住?再说,他死之后,我的心也淡了,住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多少分别。这里虽然比不上昔rì的繁华,但我每rì都能够心中沉定。我只愿之后能够长居此地,每rì静静地想他念他便已经足够,从前的富贵荣华,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窦氏看着她静静的面容,听她虽然是简单的言语,但对刘盈的爱意却是刻骨铭心,心中一酸,低声道:“皇后,你何苦如此?”张嫣微笑道:“我不觉得苦,你若是真心去爱着一个人,就一点儿也不会觉得苦了······”

窦氏蓦然心中一痛,心道:“我也是心中爱着一个人,怎么却觉得如此苦涩?”张嫣见她面sè,叹息说道:“看来你做皇后,也不开怀啊······”窦氏伸袖拭去泪水,不想再说这些伤心事,转口问道:“皇后,你方才说的那些是什么?”张嫣一愣,随即问道:“纵使无人亦自芳吗?”窦氏点了点头,张嫣低声说道:“这是从前章儿跟我说的,我从前倒没有怎么记得,但这些时rì以来,总是想着从前的事情,也慢慢记了起来,方才看到我亲手栽植的兰花终于开花了,忍不住说了出来,不想被你听了去······”

窦氏喃喃说道:“这些是刘章说的?”张嫣微微有些奇怪,但是听她提起刘章,不由顺口问道:“章儿现在如何了?还有秀儿,他们如今怎么样?”窦氏蹙眉说道:“他如今被封为城阳王,秀儿也跟着他去了城阳,只是听闻他们夫妻身子都不怎么好,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大的孩子刘喜······”张嫣眉尖儿一蹙,窦氏知道她心中的疑问,说道:“那是刘章收养的孩子,但是他们夫妇视同己出,刘章如今为了避祸,每rì过着田园般的生活。”张嫣摇头说道:“你说章儿为了避祸才如此,那便是不懂他。从前他对惠帝说,他只愿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畅游山水,然后在一处没有多少人住的地方定居下来,远离尘世,无拘无束,如今说来,他虽是失去了天下,却也过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已经有了子嗣,我也就放心了······”

窦氏静静地看着张嫣,见她恬静的面容上始终挂着一丝淡然的微笑,如同清风一般,当真是远离世事,自己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刘章的事情。张嫣虽然素事不萦于心,但是从前毕竟是在未央宫住过,察觉她面sè有异,便问道:“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么?”窦氏见她眉头微蹙,终于还是说道:“刘章······他已经带着秀儿,在来长安的路上了!”张嫣闻言大惊,抓着她的手问道:“他既然好好在城阳,为何还要来这是非之地?你是如何知道的?”窦氏摇头说道:“我也不知他为何还要再来长安······我让兄长派出探子探听城阳的一切,是他告知于我。我也猜不透刘章到底要做什么······”

张嫣防脱了她衣袖,想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窦氏,我想求你一件事情。”窦氏咬了咬下唇,问道:“皇后是要见刘章吗?”张嫣叹息说道:“我的确是想见章儿最后一面······”窦氏神sè一变,说道:“皇后,你······你是说,刘章会死?!”张嫣摇头说道:“你不知道,章儿最是心高气傲,他这次来长安,多半是抱着必死之心的······”窦氏喘息一声,低声道:“我不会让他死的!”张嫣听她这么说,不禁有些惊异,但见到她的神sè,不禁恍然,心道:“原来,当rì母后果然说得不错,窦氏真的已经对章儿动心······”她不愿意再提此事,只是说道:“若是章儿来了未央宫,你带我见他一面。”窦氏点了点头。

张嫣随即转身蹲下身子,侍弄自己的这些花草,窦氏见她也不顾自己的双手,直接捧了一捧泥土,培在花草根部。张嫣却不以为意,很是认真的样子,窦氏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皇后,你还是别住在这里了,你若是想侍弄花草,我让宫人给你准备······”张嫣笑了一下,说道:“不用了,这里除了每rì有宫女看管着之外,倒也没有什么。虽说是粗茶淡饭,但比起从前的锦衣玉食,我更喜欢现在的rì子······”她慢慢站起身子,回身看着窦氏,说道:“你坐到和母后同样的位置,自然有些事情难以释怀,我们做女子的,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尽如人意······你若是不嫌弃,rì后可以时常来我这里,不过我只能以粗茶淡饭待你。”

窦氏听她这么说,心中的委屈竟然少了不少。她叹了口气,随即微笑说道:“皇后,我求你一样东西,不知你答不答应?”张嫣看着自己身周的点点颜sè,说道:“如今我有的,也就是这些花草了······”窦氏看着那一盆刚刚绽开洁白花瓣的兰花,笑道:“我要问皇后讨要的,便是这一株兰花了,皇后肯不肯割爱?”张嫣细细地打量她一眼,随即点头道:“你带回去吧······兰花是花中君子,放在yīn凉湿润处养着,不会死的。”窦氏点了点头,俯身抱着那一盆兰花,向张嫣行礼说道:“皇后,我告辞了,过几rì我再来看你。”张嫣点了点头,随即又专心去侍弄那些花草了。

窦氏走出了这繁花簇簇的屋舍,回身却看不到张嫣的身影了,她不禁有些怅然,娟儿见她出来,上前说道:“娘娘,该回宫了。”窦氏嗯了一声,想了一下,说道:“你待会儿去向那些看守的宫女说,让她们休要苛待张皇后,若是让我知道她们有什么僭越的举动,我决不饶过她们。”娟儿低声道:“奴婢知道了!”窦氏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环抱的兰花,随即转身上了凤辇。

蹄声哒哒,慢慢离开了这个姹紫嫣红的小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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