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孝文皇帝元年十月庚戌,徙立故琅邪王泽为燕王。
辛亥,皇帝即阼,谒高庙。右丞相平徙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

壬子,遣车骑将军薄昭迎皇太后于代。皇帝曰:“吕产自置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擅矫遣灌将军婴将兵击齐,yù代刘氏,婴留荥阳弗击,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吕产yù为不善,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夺吕产等军。朱虚侯刘章首先捕吕产等。太尉身率襄平侯通持节承诏入北军。典客刘揭身夺赵王吕禄印。益封太尉勃万户,赐金五千斤。丞相陈平、灌将军婴邑各三千户,金二千斤。朱虚侯刘章、襄平侯通、东牟侯刘兴居邑各二千户,金千斤。封典客揭为阳信侯,赐金千斤。”

——《史记·孝文本纪》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征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我坐在马车里,想着如今自己身处的局势,忍不住忧心。小石头驾着车,慢慢行在长安的街道上。我伸手掀开车帘,见街道已经没有当初那么狼藉,房屋正在修缮中。虽是白天,但街上却没有一丝生气。长安自高祖时期修建,到惠帝时候建成,不过十余年就遇到这么大的一场动乱,如今已经有些人心惶惶,百姓这些时rì都没有敢出门,害怕再碰上无妄之灾。

半个时辰后,车驾行到朱雀大街,突然一顿,随即又向前行。我察觉出异常,问道:“小石头,怎么了?”车帘外面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小石头才说道:“有人在右边街道上跟着。”我笑了一下,说道:“是离朱么?”外面没有了声音。我也不再说话,马车又行了半刻,到了府门口,就停了下来。

我走下马车,抬脚要走进去,却听后面一个声音说道:“君侯······”我站住脚步,回过身子,淡然看着眼前的离朱。小石头看了看我们,随即跳上马车,赶去侧门。府门前只剩下我和离朱沉默相对。

我看着他,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离朱嘴角一动,问道:“君侯的伤······”我淡然说道:“没事,还死不了。”我盯着他,冷冷说道:“若你是来跟我说,你对当rì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怀愧疚的话,那就算了。你当rì那一刀干净利索,想来并非是刘恒强迫你,是你心甘情愿将我重伤······现在如你所愿,你应该心怀坦荡,不该再来找我。”

离朱一阵沉默,皱眉说道:“君侯说的是。可我为大义伤了君侯,但君侯毕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我冷笑说道:“什么知遇之恩?我倒不曾想过,我信任之人会背叛我,还将我伤得如此之重!”

离朱面上一阵痛苦之sè闪过,却强自说道:“末将并未背叛君侯!”我哼了一声,他续道:“末将昔rì追随田将军,知道袍泽之义,但末将更知道战乱之苦!······君侯是有惊天之计,可一旦如此,君侯又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地?······”我摇头笑道:“现在一切都如你所愿,我再也不会祸害百姓了,朝野之间也相安无事,这一切你是最大的功臣······我倒成了叛乱,哈哈哈,真是讽刺!”离朱喘息一声,身子一矮,单膝跪下,拱手说道:“君侯若是恨末将,末将甘心受死!”

我看着他,冷笑说道:“我纵然是杀了你,又有什么用?杀了你能换回天下吗?杀了你,能为死去的那些人张目吗?”离朱神sè一黯,我淡然说道:“离朱,你rì后休要再提什么知遇之恩,从此之后,你是你,我是我,不再有任何关联!”离朱身子一震,我正要转身回府,想了想,又站住身子,说道:“你昔rì跟随田横将军,也算是五百义士中的一人,既然你一生追寻田将军口中的大义,不妨回头想想,什么才是大义!”我说完抬脚就走,离朱突然叫道:“君侯!”我微微皱眉,看着他,离朱急声说道:“君侯难道不知已经有人暗中派了几拨刺客······末将若是离开,秦······兄不在,君侯哪里能顾得周全?”我笑了笑,说道:“多谢了。”说完转身慢慢走回府中。

离朱看着紧紧关闭的府门,面上露出痛苦之sè。

我转身回到府中,小石头迎上来,问道:“公子,离朱他······”我叹了口气,慢慢踱步走向前厅,说道:“过往之事,不用再提了。不过他还算有心,我都不知道这些时rì里有刺客想要刺杀我······”小石头皱眉说道:“这么说,这些天都是离朱在保护着公子,所以公子才安然无恙的,但若是离朱离开,公子岂不是有危险?”我笑道:“算了,听天由命吧!”小石头啊了一声,不禁愕然。

我刚走上台阶,漱玉从一旁走了过来,说道:“君侯,你回来了!”我点了点头,问道:“夫人呢?”漱玉低头说道:“夫人在书房。”我哦了一声,转身向前走去,小石头跟在我后面,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也跟着的漱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释然。走到书房门外,我转头看了看二人,示意二人不用跟进去。随即自己走进了书房。

小石头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漱玉,站住了身子。漱玉本来低头走着,察觉到小石头在看她,微微一惊,咬着嘴唇不说话。小石头见此处离开书房有一段距离,低声叹息一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现下对公子越好,rì后你受伤就会越深?”漱玉蹙眉看着他,笑了一下,说道:“奴婢知道。”小石头转头看向别处,说道:“公子如今放下一切,只对夫人一人好,他好不容易真正安下心来,若是知道你的这番心思,难免又会分心······”漱玉低声说道:“这些奴婢都知道,自从长安变乱以来,公子rì夜忧思,人都瘦了一圈了。奴婢也知道,尽管夫人还没有释怀,但君侯他只有看到夫人的时候才会真心微笑······”

小石头听她这么说,微微有些愕然,问道:“既然这些你都知道,为何还要苦苦思恋?”漱玉淡然笑了笑,说道:“当rì淮南王质问总管你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公子怀疑是公子自己的事情,奴婢忠于公子乃是奴婢的事情’,今rì之事,和当rì并无分别!”小石头眼神一凝,说道:“如何?”漱玉看着小石头,说道:“君侯喜不喜欢奴婢是他的事,奴婢喜欢君侯是奴婢自己的事情!”小石头哈的笑了一下,道:“毋须我来说三道四吗?······好,既然你心意如此,我也不再过问了。”漱玉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我推门进了书房,四下一看,见秀娘站在书架旁,正在翻看一卷竹简。我见她没有什么反应,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秀娘,我回来了。”秀娘仍是看着自己的书,仿佛没有听到一样。我淡然说道:“今rì我去了永寿宫见薄夫人,看见她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皇祖母,想她当年也是同样在永寿宫等着我们夫妻过去问安······”秀娘仍是默然不动。

我坐在书案后面,叹息一声,说道:“想起来这些,我总会觉得生无可恋······秀娘你虽然肯见我,却不肯对我说一句话,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顶撞了薄夫人,比当初顶撞皇祖母还要放肆······可是她竟然没有降罪!看来上天还没有想要让我死,还想让我rì夜受到煎熬······”

“······”

“秀娘,你还记得四年之前我和你一起站在碧波湖旁柳树下的场景吗?我今天站在碧波湖畔,忽然想到,要是当年我没有碰到你,该有多好!这样的话,我们也不会落到像今天这样的结局······”

“你知道么?窦姊姊当年没有被送到赵王宫,反而送到了代地,如今她是代王妃,可能rì后被立为皇后。你也没有想到吧,但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让人难以预料······”

“我这次去未央宫,很想去看看婶娘,但我害怕见她,怕她伤心,也怕我会不知道说什么······秀娘,你明白吗?”我转头看着她,却见她虽然没有说话,但面颊上早已经满是泪水。

未央宫变乱之后,刘恒已经各自对朝中重臣如陈平、周勃等人进行封赏,灌婴虽然远在荥阳,但也封了太尉之职,自然是为了让灌婴诸侯王的叛军。此外,刘泽的升迁却让朝中大臣都有些惊异,他从之前小小的琅琊王一下子被封为燕王,区区琅琊郡哪里能跟堂堂燕国相比,而且,燕国远离关中,在那里封王,无异是让刘泽做燕国的土皇帝,朝臣纷纷猜测。有些大臣隐隐知道些内幕,却也不敢再说。

淮南王在私下听到朝臣的议论,也觉得刘恒对刘泽的赏赐太过,但他知道刘恒的脾气,更何况刘恒知道他的喜好,已经赏赐了他许多珠宝美女,所以此事他也不放在心上。九月十六rì的早朝,刘恒突然提及对刘章、刘兴居等人的封赏,老实让他猜不出刘恒是怎么想的。这件事情本来是一件小事,但刘章的反应更加让人吃惊,刘章拒不接旨。

刘恒心中恚怒,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刘章。薄太后已经说过,无论如何,刘章在这次诛灭吕氏中立了大功,这是人所共见,若是不加封赏,朝野之间肯定会议论纷纷。但刘章之前和陈平等人商议的,事成之后封为赵王的许诺自然不能兑现,但却不知道该将他封到什么地方,刘恒左思右想之下,决定先赏赐一个空的名号,并赏赐千金。但刘章这等反应,委实让他左右为难。自刘恒继位以来,除了淮南王偶尔放肆,从未有人如刘章这般敢于直犯天颜。一时间,朝中人都是担心某rì陛下隐忍不住,终究会杀了朱虚侯。

刘恒这rì正在宣室之中批阅奏折,看着各地上奏的事情,忍不住皱眉,一个宫人躬身走进殿内,行礼说道:“启禀陛下,廷尉求见!”刘恒抬起头来,想了想,说道:“让他进来。”那宫人又躬身去了。过不多时,廷尉吴君正带着一个青衣年轻人走进殿中,躬身行礼。吴君正形貌甚是儒雅,五十余岁年纪,留着一丛花白的长须。他本来任河南守,刘恒继位之后,听闻他的任所政务处理为天下第一,便破格提拔,擢为朝中廷尉,执掌大汉法令狱事,在朝中也算是重臣,更何况他是刘恒提拔,跟其他大臣自然不同。刘恒微微颔首,转眼看到站在他身旁的那青衣人品貌不凡,虽是年幼,但眼中灿然有光,微微有些诧异。

但随即他看着吴君正,问道:“廷尉见朕,不知有何要事?”吴君正拱手说道:“臣自陛下提拔以来,任廷尉之职已有多rì,但却无甚建树,臣深感愧疚。臣自认无力为陛下排忧解难。陛下之前下令让郡县举荐孝廉之才,臣在任上之时,多亏有一位奇才相佐,所以想将他举荐给陛下,以期为陛下分忧!”刘恒看着一旁的年轻人,淡然问道:“便是此人吗?”

吴君正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道:“此人名叫贾谊,是洛阳人,虽然年少,可是却jīng通百家之书,以往臣多亏有贾生相助,不然,以臣的能力,万万不会有‘治平天下第一’的名号。”刘恒微微诧异看着贾谊,说道:“你有何才学?”贾谊面对刘恒,却丝毫不怯场,朗然说道:“臣能解决陛下心头未解之事。”刘恒眼神一凝,看着贾谊,问道:“你来说说,朕心中未解之事是什么事。”贾谊低头,避开刘恒的眼光,说道:“朱虚侯拒不受封之事!”

刘恒眉峰一扬,说道:“这么说,你能让刘章对朕俯首?”贾谊点了点头,说道:“臣只需跟朱虚侯说几句话,他若是聪明人,自然会听臣说的。陛下再对他封赏,他一定肯接受。臣只要陛下答应臣一件事。”刘恒想了想,开口问道:“你要朕答应你什么事?”贾谊拱手说道:“请陛下让臣为朱虚侯选择封地!”刘恒闻言不禁皱眉,怒声说道:“岂有此理!难道你答应他将关中长安封给他,朕也要答应?!哼!”贾谊见刘恒神sè震怒,却面不改sè,仍旧说道:“臣不敢。”

刘恒见他始终都是神sè平和,也觉得贾谊与众不同,便问道:“你心中有何计策?”贾谊皱眉说道:“陛下可知道,朱虚侯最想得到哪座城?”刘恒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长安?”贾谊摇头说道:“是城阳。当初齐悼惠王为了逃出长安,将城阳割给鲁元公主,后来几经周折,城阳落入吕氏手中。臣曾听闻朱虚侯乃是为了城阳城,才将不其侯吕种杀死。如此说来,城阳乃是朱虚侯必得之物。陛下若是如今将城阳封给朱虚侯,册封他为城阳王,一来是对此次立功的封赏,二来朱虚侯虽然封王,但却只辖有一城,也翻不出什么大浪,陛下也不用担心他rì后割据起兵,三来便是做了顺水人情。朱虚侯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刘恒听贾谊这么说,想了一下,说道:“如此倒好······只不过此计虽然解决了朕心中的顾忌,但刘章这个城阳王只辖有一城,如此封赏,自然逃不过群臣的眼睛。你难道不怕天下人说朕心胸狭窄,薄待有功之臣?”贾谊摇头说道:“陛下毋须担忧此事,只要朱虚侯同意,天下人还能说什么?”刘恒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好!贾卿,你若此次为朕立下功劳,朕一定厚加赏赐!”贾谊拱手说道:“臣谢过陛下!臣这就去办。”刘恒嗯了一声,吴君正便和贾谊行礼,慢慢退出了宣室。

两人出了宣室,便向宫门走去。吴君正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道:“贾生,我也只能为你做到这里,rì后你好自为之吧!”贾谊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大人成全!”吴君正捋须叹息道:“你从前说朝政纷繁,不愿入朝为官,今rì却为了朱虚侯之事卷进朝廷争斗,只怕rì后再难独善其身。为了一个刘章,值得吗?”贾谊神sè不变,说道:“我和君侯虽然只是匆匆一面,却相交莫逆,引为平生知己。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如今他有大难,我怎么能够见死不救?”

吴君正看了看他,叹息说道:“但是皇室中的争斗,一旦牵涉进去,只怕······更何况,陛下若是知道你和朱虚侯之间的事情,怕是会以为你是故意为他脱罪,若是如此,你只怕也会有杀身之祸啊!”贾谊摇头说道:“我和朱虚侯相交之事,也就只有寥寥数人知道,我倒不担心此事。”

吴君正点了点头,忽然笑道:“当初老夫在河南守的时候,你我通力协作,何等风光!如今来到长安,却整rì战栗,不敢有丝毫差错,如今老夫也淡了名利之心······朝廷之中,本来就是一时得意,一时失意,你虽然有国士之才,但也要防着小人构陷,老夫过些时rì就引咎辞官,你在朝堂善自珍重了。”贾谊听他这番教诲,想起从前他厚待自己的场景,眼眶微湿,说道:“贾谊多谢大人成全!”

吴君正笑了一下,说道:“朱虚侯何幸,能得到贾生你这样一位知己!可惜,他却命途多舛,不然,你二人必然会有一段铭世传奇!唉······”贾谊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自从我在朝中失势之后,再没有人敢登门拜访,而陈平等人得到刘恒的属意前来劝说我被我拒之门外之后,朱虚侯府便再也无人问津,我也乐得清闲,每rì都只在书房、庭院中流连。所以,当我听说有故人拜会的时候,也是有些疑惑,想不出来此时还会有什么人过来看我。小石头说道:“公子,我出去看看。”我点了点头,仍是趴在小几上,用心地刻着木牍片上的一朵梅花。

过不多时,小石头回转过来,轻声说道:“公子,的确是洛阳的故人,是······”我心中一动,抬头说道:“是贾生?!那可真是不胜之喜了······”说着,我也顾不上其他,站起身子就大步走出了书房。小石头忙跑去大开府门,将贾谊带了进来。我看着面前的贾谊,一时间百感交集,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贾生见我憔悴的神sè,也是眼中一黯,拱手说道:“君侯,一别经年,可还记得洛阳贾生么?”我笑道:“如今我亲自出门迎接,你说我记不记得?”贾谊笑了笑,说道:“听闻君侯连丞相都拒之门外,贾生有此礼遇,不胜荣幸!”我上前拉着他的手,说道:“外面风大,还是去书房里说话吧!”贾谊点了点头,我们二人便回转府中。

来到书房,我二人分宾主坐下。小石头已经吩咐漱玉去准备茶水。如今府上的奴仆大部分都被遣散,如今也不过剩下漱玉、枕香和一个小厮而已。漱玉奉上茶水,我开口问道:“贾兄不是在洛阳么?怎么会到了长安?”贾谊看着我,说道:“如今朝政初定,陛下四处求贤,河南守吴公被征为廷尉,我无处可去,所以就来到长安,看是否能够有一番作为。”我笑了一下,说道:“原来如此。”贾谊见我发笑,知道自己心意瞒不过我,索xìng也是笑了一下,端起茶水饮了一口。

贾谊本来是文学之士,然而最重情义。当初回转洛阳之后,就让吴公留意长安中的局势。后来长安巨变,他听闻之后rì夕难以安心。碰巧刘恒下旨让各郡县举荐人才,吴公因为有声名,所以被征调长安。贾谊知道我如今处境艰难,便也跟着来到长安。这一番心思他没有说出,我也不便捅破,所以两人只是相视一笑,并不多说。贾谊微微叹息一声,说道:“当初和君侯、张兄一起饮酒纵论,哪成想今rì竟然如此······张兄之事,我在洛阳也听说了······”我听他提及张辟疆,忍不住心中一阵翻涌,贾谊黯然道:“张兄求仁得仁,君侯就不必自责了!”

我随手摆弄着手中的牍片,笑道:“张兄太傻了,天下不在我手中,也能在别人手中,从来不会没有,可人的xìng命不过一次,他自然可以求得心安理得,我却不能······”贾谊看着我的样子,皱眉说道:“君侯这些时rì就是做······做这些事情?难道君侯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

我淡然笑道:“什么大祸?我如今乃是无用之身,也只能做这些无用之事了。”贾谊默然,随即说道:“当rì我和君侯一番论断,说大汉朝心腹之患乃是诸侯王,君侯可还记得。”我点头说道:“记得。当初我也是因为听了你说的这些,所以才知道诸侯王之祸更在匈奴之上,所以定下计谋,想要一举将这两件事情解决······”

贾谊说道:“君侯的计策没有什么错漏,怪只怪朝中的大臣都是目光短浅,安于平庸。朝中尽是这些老臣,大汉也必然会有迟暮之态。”我看着贾谊,笑道:“原来贾兄也是心有屠龙之愿。”贾谊摇头说道:“当rì我与君侯一番谈论,便认定君侯乃是英主。君侯有胆有识,然而朝中大臣如丞相、太尉等多半不愿君侯做大汉天子!”

我皱眉问道:“这是为何?”贾谊叹道:“当初这些人跟随高祖皇帝起兵,只不过是难以活命,或者只是为了博取功名,如今已经是功成名就,奈何还要再起战火?君侯自然难有餍足,想要建立不世功业,但是这些人却放不下手中拥有的一切。而且自来英主之下,臣子必然尽心竭力,这些人却已经没有了壮志雄心······唉!君侯此番失意,正是朝臣背叛的结果。”我笑了一下,说道:“贾兄说的,也有几番道理······可惜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奈何!”

贾谊看着我,跽坐起来,说道:“君侯这一番努力算是付诸东流,所以大汉的隐患还没有消除!齐国在此次靖难之中首当其冲,只怕rì后陛下第一个要动的,便是齐国!”我心中一震,忽然想起薄夫人,想到她对我说的‘若是rì后有什么变故,哀家望你能为了大汉基业,从中斡旋一二’的话语,不由沉吟。以薄夫人的眼光,自然能够看出诸侯王的危害,而且齐王此次起兵,几乎已经取得了皇位。王兄势力如此之盛,刘恒必然难以安枕。我愣愣地看着贾谊,失声说道:“难道······”贾谊点了点头。

我几乎落下泪来,说道:“王兄······他不会这么傻的······”贾谊叹息说道:“但君侯不该再在长安久居。长安本来就是龙潭虎穴,淮南王视君侯为仇雠,陛下更加忌惮,而且,君侯在长安,那便是陛下对付齐王的一把利刃······君侯一时失意,难道还要再牵涉更多的人进来?!”

我闻言倏然心惊,摇了摇头,说道:“贾兄的意思,是让我接受刘恒的封赏,回转封地?”贾谊点头道:“不错!君侯拒不接旨,已经让陛下动了杀心······君侯身在局中,并不知晓自己所处的局势。我已经向陛下请旨,过来说服君侯······君侯被封为城阳王,辖有城阳一城,君侯rì后便在城阳安居,莫再管天下之事了!”

我笑了一下,说道:“多谢贾兄在其中为我斡旋,刘章在此谢过了!”说着我避开小几,对他行了一礼。贾谊摇头说道:“君侯何必如此······”我笑了一下,说道:“我谢贾兄,乃是因为贾兄为刘章了了夙愿,rì后我到了泉下,也可以放心去见父王了。”贾谊看着我面sè沉郁,口中提到“泉下”二字,终究觉得不祥,皱眉说道:“君侯以为人生境遇沉浮,所为者何?”

我微微一愣,贾谊说道:“君侯乃是智人,自然知道人世之中有许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必为之忧虑于中?不若顺其自然,求得安心二字,若是一味消沉,岂不是辜负了此生?”我看着他,他续道:“齐王之事,君侯也是无可奈何······君侯既然已经预见了结局,何必如此作态?”我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贾兄告诫!”

贾谊见我面sè沉郁之sè稍解,也是松了口气,说道:“君侯既然明白这些,我也不便多留······”我突然皱眉,说道:“贾兄稍后,我有一事要劳烦贾兄。”贾谊皱眉说道:“可是为五大夫家中变故一事?”我神sè一震,黯然说道:“不错,我和张兄、司马兄相交,但他二人皆因为我的缘故,遭逢大祸。张兄之事,因为留侯之故,我尚且能够探视;司马兄无权无势,若我再去看他,对他只能是有害无利。贾兄就代我一行吧!”贾谊嗯了一声,说道:“如此,我告辞了!”

我站起身子,说道:“那我,就不送了!”贾谊笑了一下,拱手成礼,说道:“贾谊能有君侯这样的至交好友,此生无憾!”我也是慨然而叹,心道:“你以我为知己而引为生平幸事,却不知我能有你这样的至交,更是百世千世的福气!我虽是两千余年后的后人,但也当你贾生为生平第一知己!你我互为知交,夫复何言?”想到这里,我低声说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贾谊眉峰一扬,洒然笑了笑,走出了书房。

小石头见他出去,说道:“公子,奴婢去送······”我摆手说道:“不用了······我如今这样,让有心人知道贾兄和我交好,只能是害了他······不如淡然相处的好。”小石头笑道:“多半那些探子见了,以为公子傲气!”漱玉看着我,也争着说道:“哪里!公子应该大骂着将贾大人送出去,再伴以拳打脚踢,这样旁人就会以为公子和贾大人交恶,不会怀疑贾大人了······”我笑了笑,说道:“我哪里有如此不堪······”漱玉偷笑了一下,抿着嘴没有再说。

小石头见我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心中略略放心,说道:“公子什么时候去宫中?”我想了想,说道:“明rì,若是太过着急,难免露出马脚,惹得刘恒怀疑。”小石头点了点头,我看着漱玉,问道:“夫人呢?”漱玉蹙眉说道:“夫人在后院吧······”我眉头一皱,说道:“后院······做什么?”漱玉道:“枕香在后院收菜,夫人倒是看在了眼里,帮枕香储备过冬的菜蔬。”我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贾谊走出朱虚侯府,看了看四周,随即折向南而去。走过五条大街,问过街旁布店的老板才知道司马喜所居住的地方。但是老板听他问的是司马喜的时候,忍不住摇头叹息说道:“这位司马大人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孽,突然一场大火,几乎烧尽了所有的积蓄······唉!真是可怜······”贾谊心中一动,却也不再听老板的感叹,顺着街道走了过去,心道:“我往rì也听说司马喜搜集先秦时期的古书,编纂史籍,怎么会突遭大火?此中难道有什么因由?······君侯方才的话语也是大有玄机······”

他一路想着这些,却是沿着巷子走到了尽头,抬头一看,只见右手处倒是有一户人家,房椽已经倒了半边,房子上的瓦片也落了一半,情景甚是凄凉。贾谊微微皱眉,上前在木门上面敲了两下,良久之后,里面说了一句什么,随即脚步声渐渐近了,门吱呀一声打开。贾谊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一愣,随即意识到这少年便是司马喜的公子。

司马谈从前没有见过贾谊,皱眉问道:“公子找谁?”贾谊点头示意,说道:“在下是洛阳贾谊,受朱虚侯之托,来见令尊。”司马谈哦了一声,说道:“阁下就是君侯口中说的贾生么?快请进来吧!只是家中遭此横祸,只怕礼数不周······”

贾谊笑了一下,说道:“无妨,令尊如今怎么样了?”司马谈将贾谊请到院中,随手掩上门扉,口中说道:“昨夜不知为何,起了一场大火,幸而父亲醒觉得早,就起身救火,虽是如此,我家收藏的古籍也烧了十之二三,父亲不仅心痛,而且在救火之时被火烧伤,后背起了许多燎泡······”贾谊转头看着被火焚毁的屋舍,听他讲古籍烧了十之二三,忍不住一阵心痛,说道:“十之二三?这些书都是令尊的心血所寄,也难怪令尊心痛······”

司马谈眉头紧皱,面上显出不符合年龄的悲伤之意,说道:“父亲一夜没有合眼,和母亲一起将剩余的古籍安置好之后,就一直拿着一副焚毁的残简在看着······他一夜都没有合眼,我也不知该怎么劝他,本想着君侯能劝说父亲,但却被父亲看出来,他厉声喝止了我······”他转过屋角,便不再说了。

贾谊放眼看去,只见后院倒不似前屋一样狼藉。屋后的大树下面摆着一只窄榻,司马喜和衣趴在上面。此时见到贾谊过来,目光一闪,说道:“你······你是洛阳贾谊?”贾谊点了点头,司马喜忙要起身,但刚撑起手臂,背上一阵疼痛,不禁龇牙咧嘴,贾谊上前说道:“司马大人不必如此!”司马喜摇了摇头,说道:“谈儿,给贾兄弟铺张席子。”司马谈应声去了。

贾谊见他胡子也烧的七零八落的,忍不住一阵心酸,两人一时无言。司马喜本来也不是很健谈,如今见贾谊不说话,便问道:“贾大人一直籍籍无名,我之前见你出任廷尉正监,不过是尸位素餐而已,我和朱虚侯的交情,满朝都知道,这些天也从无人过来探视,今rì贾大人不惧外界的流言蜚语前来,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贾谊听他言语中有怪责之意,便坦然说道:“司马大人所说不错,谊初来长安,本想着只做一介刀笔之吏就足矣。但如今君侯身处危局,我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的······”司马喜抬头看着他目光,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君侯果然没有看错你······”贾谊看着他,没有说话,司马喜突然说道:“君侯落得如今这般境地,从前的凌云壮志只怕再也没有了,他可曾嘱咐你什么事情?”贾谊摇了摇头,看着司马喜,说道:“贾某虽然得君侯看重,引为知己,但平心而论,贾某倾慕君侯为人,愿意做他没有做完之事······”司马喜皱眉问道:“什么事?”贾谊淡然说道:“削藩。”

司马喜心中一惊,随即皱眉说道:“君侯的兄长乃是齐王,若是削藩,齐国便是俎上之肉,你这么做,可曾想过君侯?!”贾谊见司马谈取来了席子,便铺在小榻对面,看了看司马谈,随即跪坐下来,说道:“齐王之事,贾某已经跟君侯说了,君侯没有反驳,自然是默许了。而且我为君侯安排了后事,他自此之后远离朝政,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司马喜冷笑说道:“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贾谊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司马喜随手指着摆放在一旁的残简,说道:“你可知这残简上面写的是什么?”贾谊伸手拿了过来,只见竹简表面已经烧了十之仈jiǔ,纵然后面有没有烧尽的,表面也已经黑乎乎的,从上面已经看不出什么东西了,便摇了摇头。司马喜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我为朱虚侯写的传记,可惜······可惜却毁于大火······”贾谊面上一阵惊愕,惊道:“你的意思是······”

司马喜看着别处,说道:“当rì朱虚侯来到长安,乃是张侍中一路护送,之后我与他二人相交,他们的事情也唯有我知之甚详。未央宫宫变之时,谈儿曾经见过君侯,我听他说君侯为了长安民众放弃了去未央宫夺权的绝佳时机,我有感于君侯的大义,便萌生了为君侯立传的想法······本来传记已经写好,但如今······唉!”

司马谈站在一旁,见父亲神sè黯然,眼中浊泪滚滚而下,忍不住说道:“父亲,您往常于古书都能够倒背如流,既然朱虚侯的传记是您亲自写的,您再重新写一份就是了······”贾谊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一阵侧目。

司马喜苦笑说道:“傻孩子,你以为我们家中失火果真是天灾吗?乃是有人不想让世人知道长安之变的真相啊······”司马谈啊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叫道:“那······那岂不是说,父亲您再也不能修······修史了?”司马喜闻言只是不住地咳嗽,良久之后才停了下来。

贾谊看着司马喜,说道:“司马大人不必如此伤心,贾某素知君侯乃是世外之人,他如今已然什么都放开,也不会在乎这些流言······而且是是非非,若是都说得清楚,难保不会遭人嫉恨,不若折中而行。而且君侯在意的,乃是司马大人你的安危,并非其他,司马大人还需要善自保重才是!”司马喜闻言摇头苦笑说道:“我如今似乎有些明白张兄弟当初为什么会自刎谢罪了······”

司马谈面上一阵变sè,贾谊叹了口气,站起身子,说道:“你们都以为自己愧对朱虚侯,却不知道他心中更加痛苦,一个张辟疆已经让他肝肠寸断,你若是再有什么,我只怕他也会随你们而去······我不能久待,这便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对着司马喜行了一礼,司马谈见状,带着贾谊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司马谈回到后院,见父亲手中捧着那卷残简,不禁低头默然。过了很久,司马喜忽然低声说道:“谈儿,我们司马家的祖训是什么?”司马谈抬头,触到父亲炽烈的目光,心中一跳,说道:“修史······”司马喜仍旧盯着他,声音尖利地问道:“修史是为了什么?”司马谈期期艾艾地说道:“修史是为了······让后来人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司马喜连连摇头,大声道:“错!”这一声来得甚是突然,不仅司马谈被吓到了,连司马夫人也从侧屋里走了出来,温声说道:“怎么了?”

司马喜不理会夫人的问话,自顾自地说道:“修史乃是为了让后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谁是谁非,可是现在如何?明知道此事有极大的冤屈,却不敢说、不能说!为父如何能称为良史?!当年我司马氏的祖先即便是被国君施以极刑仍然秉笔直书,为父如今······愧对先祖,愧对君侯,也愧对后人哪!”他这番说话,一时心中羞愧至极,只觉喉中一甜,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黑血,都吐在那卷残简上。司马谈心中大惊,却见司马夫人上前扶住他,面上带有一丝喜sè,口中轻轻说道:“没事了,说出口就好了······”

司马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心意。一时仿佛如当rì在朱虚侯面前的心cháo澎湃,他想到父亲口中讲的先秦国君和大汉开国的故事,想起那些过往的帝王将相、文人布衣、英雄美人,想起过往一幕幕历史中的悲欢离合,慨然叹息,却是跪在司马喜面前,庄重地行礼,口中说道:“父亲,rì后我司马家修史之事就交给孩儿吧!孩儿一定不负先祖和父亲厚望,一定修出总述百家、记载历代兴亡的《史记》!”司马喜本来伤心,如今听自己儿子这么说,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说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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