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辆车上的犯人在乞讨,向围观的群众要烟抽。有个老犯人对着路边卖油条的娘儿们高声喊:“大妹子,炸的那是油条吧,我都闻见了。油条好吃,我最后吃这东西,我想想,噢,得是十年前了,我判了无期徒刑。他舅舅的,我得死在监狱,给我一根吧,让我尝尝那滋味。对对,大妹子,扔上来,捡根粗的,我接住了,咱兄妹俩,我就不客气了。”
最后一辆车上是小油锤在演讲,他打着手势,唾沫四溅。他讲得很深刻,仿佛从嘴里能吐出石子来,人们不断地给他起哄叫好。下面是那段话:

“我爹和我娘,一个在牢里,一个在土里。都不是啥好鸟,全是王八蛋。我认识我娘,没见过我爹,不对,见过一次。前几天,我看见一具骷髅,有人说,瞧,那就是你爹。你们说说这叫啥事啊,我第一次见到我爹,我爹却死了,成了那个模样。啥,你问我咋进来的。我偷东西呗,一不留神儿把人家的肝给捅了。那不是故意的,我割他钱包,他逮住我非要送公安局,没法子啊。不能赖我。割钱包,干;割喉咙,不干。我精着哩。什么?找份工作?我要是挣的比我偷的多,还愿意当小偷啊?我的胳膊也想干活,我的脑袋却不答应,我娘从未教过我什么叫工作。你知道我娘教过我什么吗?她什么都没教。干坏事还是我自学的,我干完坏事还想干更坏的事。当小偷最没出息,老挨揍,我要出去得琢磨着抢点银行啥的。”

场面越来越混乱了。

押解队长向其他警察命令道:“去,让婊子养的安静点。”

于是每辆车上都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棍棒声,橡胶警棍砰砰地响,闹得最欢的犯人也都屈服了

押解队长又说:“路是修不好了,最后一辆车上的犯人下来,到前面推车去。”

二十多个犯人排成队,小油锤走在最后面,在一个街角,他本该跟着队伍向左转,可是他却向右一转,像个屁似的消失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旁边那个押解队长竟然也没看见。

是那队长故意放走的吗?

不是!

队长后来在报告中回忆说,我当时就打了个喷嚏,他就不见了。

有些事情是不该详细描写的,越狱就是其中之一。

好吧,让我们闭上眼睛,去看看黑暗中的越狱。

邬庚庆用风筝越狱,姚元松用头发打开手铐越狱,麻英用牙刷挖洞越狱,魏振海利用粪坑越狱,康升平纵火越狱,宋海洼劫持人质越狱。

北京第一监狱有处墙角,曾有个犯人不借助任何工具,全凭自己手和脚的力量,同时用肩、膝、背、臀,以及壁虎般的意志,从那里逃了出去。此后,第一监狱的犯人多了项爱好,放风的时候全都仰着头啧啧称奇。为了纪念那墙角,犯人们给它起名叫“日天”。“日天”在黑话里的意思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东三省监狱的围墙高五米,曾有个犯人玩了个撑竿跳,跳过围墙逃跑了。

大西北监狱有个犯人杀死一名警察,然后换上警察的衣服,大模大样地从门里走了出去。

最经典的一次越狱发生在沧州。越狱者有五个人,周兴兴、山牙、铁嘴、丘八、屠老野。这是越狱史上人数最多的一次,也是难度最大的一次。活人逃出去已经很不容易,山牙奄奄一息,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周兴兴他们究竟怎样把山牙“运”出去的呢?

我们先来研究研究沧州监狱的结构。

和其他监狱一样,沧州监狱也有三重岗哨。从门里出去,是不可能的。

囚房已经讲过,石砌的,中午稍微有一线阳光照进来,其余时间都是黑暗。曾有个贪污入狱的家伙这样嘟囔:“夏天闷热,冬天很冷,没有空调,没有暖气。”

囚房里的木板床有两种作用:睡觉和取火。

取火干什么?

抽烟!

犯人都有咀嚼烟草的习惯,他们弄不到火机或者火柴,最原始的钻木取火在监狱里得到广泛应用。犯人把洗衣粉撒在木板上,用棉絮使劲搓,很快冒出青烟,一吹就着了。

木板床也为越狱者提供重要的工具。

油锤在那里找到了一根钉子。

周兴兴在那里想好了一个计划。

囚房外的走廊上新安了监控系统。院中间的探照灯塔被1998年的那场洪水泡得裂了一条缝,1999年终于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大烟囱。烟囱下面是厨房,厨房里锅大得像池子,靠墙放着几把铁锨就是炒菜的铲子。锅大并不意味着没有饥饿。鲁西南及河北地区至今仍把进监狱称为“吃八大两”。

有的犯人抱怨:“八大两连我肚里的蛔虫都喂不饱。”

油锤利用了下水道,周兴兴是否利用了那烟囱呢?

大厨房旁边有个小厨房,常有狱警端着鱼出来,沧州监狱保持着让死刑犯枪毙前吃鱼的好传统。

沧州监狱有自己的刑场,刑场就是几根柱子,以往枪毙犯人多在河滩、山脚、野地、树林。

刑场附近的囚房里关押着的是重刑犯和死刑犯。他们隔着铁栅看见同类被打死,他们的眼神更富有悲伤色彩。

男人的第七根肋骨是女人,第八根是幻想。

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就住在幻想里,住在海市蜃楼里。慢慢苍老,直到死亡,蛆虫饿着,张着嘴,等着他们的尸体。

手淫和同性恋在他们的囚房里是公开的,男犯强奸男犯的事时有发生。有个强奸犯刚进监狱就“病”倒了,同号的犯人向狱警报告说:我们“揍”了他一顿。

在监狱外面,他强奸了别人;在监狱里面,别人强奸了他。

死刑犯囚房的旁边有两间黑屋子。一间是禁闭室,常有呻吟声传出来,在那黑屋子里面挨揍是正常的,不挨揍才是不正常的。另一间是医疗室,山牙就躺在里面,丘八负责给他喂水喂饭,端屎端尿。让犯人管理犯人是监狱的文明之处。

山牙和丘八在医疗室,周兴兴、铁嘴、屠老野关押在43号囚房。在越狱之前,他们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取得联系的呢?

2000年7月29日,星期六,阴。

中午,丘八排队打饭的时候,真倒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他的头,然而他又高兴起来,那是一个馒头。他并没有吃,掰开之后,里面有张叠得很小的5毛钞票。

这钞票上写着一行字。

晚上11点,43号囚房里蹲着三个黑影,有只小黑老鼠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铁嘴:“从哪里走?”

周兴兴:“那烟囱看见了吗?”

铁嘴:“看见了,像个鸡巴!”

周兴兴:“爬上去。”

铁嘴:“忒粗,爬不上去。”

屠老野:“又不是一棵树。”

周兴兴:“说得对,老野,那不是树,那是一个被窝。”

屠老野:“被窝?”

铁嘴:“娘的,你说明白点。”

周兴兴:“我已经把这监狱筛了一遍,钻烟囱出去是唯一的路。”

铁嘴:“爬到烟囱顶上怎么办,下面可是电网。”

周兴兴:“爬上去,再爬下来,踩在电网上,走到围墙那儿。”

屠老野:“我日,那不电死啦。”

铁嘴:“奶奶个熊,你这熊孩子。”

周兴兴:“用木板做几双特制的鞋。”

屠老野:“电网下面有站岗的。”

铁嘴:“警察会发现咱,子弹会像苍蝇一样跟着咱。”

周兴兴:“所以要小心加小心。”

屠老野:“围墙高,跳下去还不摔成稀屎?”

周兴兴:“所以要有根绳子。”

屠老野:“没有绳子。”

周兴兴:“撕床单,撕衣服,搓绳子。”

屠老野:“光屁股啊,嘿嘿。”

铁嘴:“干吧,老天爷都在帮咱,又打雷又刮风,多好的开小差的夜晚。”

周兴兴:“千万不能下雨。”

铁嘴:“对了,山爷怎么办?”

铁嘴:“他不能爬烟囱,也不能跳墙。”

周兴兴:“我有办法,非得带他走吗?”

铁嘴:“是的,这是条件。”

周兴兴:“啥?”

铁嘴:“把他带出去,会有很多的钱、伙计。”

周兴兴:“钱归钱,伙计归伙计。”

屠老野:“你一个人干不成。”

屠老野:“你得让我俩帮你。”

周兴兴:“好吧,他要是来不及呢?”

铁嘴:“那是他的事。”

周兴兴:“那个丘八能行吗?他不懂干这活的窍门。”

铁嘴:“你说他什么没干过吧,盗窃、抢劫、强奸、杀人、贩毒、诈骗、绑架。”

屠老野:“现在又多了一项罪名,越狱。”

屠老野:“还有一件事,这扇门怎么打开。”

周兴兴:“铁嘴可是开锁的行家。”

铁嘴:“我只需要一根钉子。”

周兴兴:“我们需要三种东西,钉子、绳子、木板。”

屠老野:“木板做什么用?”

周兴兴:“现在,一个人拆床,一个人搓绳子,一个人找钉子。”

铁嘴:“得用多长时间?”

周兴兴:“三个小时多一点或者少一点。”

周兴兴:“现在在笼子里,三小时后在笼子外。”

屠老野:“哟嗬,有只老鼠。”

屠老野:“好家伙,扎了我一下,这有钉子。”

铁嘴:“走廊上的巡警怎么办?”

周兴兴:“容易得很,扔块石头引开他。”

周兴兴:“绳子搓好了。”

周兴兴:“木板够了吗,得用八块。”

铁嘴:“够了。”

周兴兴:“钉子找到了?”

屠老野:“找到了。”

周兴兴:“一、二、三,干吧!”

走廊里静极了。周兴兴拖着绳子,好像牵着一条随时都可能叫唤的狗。他每走一步,就觉得大地颤抖一下。铁嘴、屠老野在后面跟着,藏在周兴兴的影子里,就这样他们溜出了走廊。

他们在小厨房处遇见了丘八和山牙。山牙躺在墙角像只死狗,丘八拍着屁股低声吼道:“怎么才来? ”

周兴兴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丘八问:“你是谁?”

周兴兴说:“我就是扔给你馒头的那个人。”

铁嘴说:“他叫周兴兴,刚进来,想带我们出去。”

丘八问:“干啥子进来的?”

周兴兴说:“什么都没干,我是无辜的。”

屠老野说:“和我们一样,嘿嘿。”

有个站岗的狱警似乎听到说话声便向这边走过来,人们始终没有查明当时这五个人躲在了哪里。

想象力丰富的人可以“看到”烟囱里有几个“太”字在上升,几个有罪的灵魂想自由。那根绳子把山牙拉了上去,然后他们在鞋底绑上木板,抬着山牙从电网上走过。闪电大概一直在帮助他们,但是并没有下雨,他们克服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终于到了围墙边。

围墙外边,就是自由。

凌晨3点,沧州监狱附近的一户人家遭到了抢劫,三个光屁股的男人抢走了几身衣服,还有半包香烟。第二天,女主人对男主人说:“昨晚,不会是场噩梦吧?”

男主人说:“不是梦,咱的衣服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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