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动筷子?于扬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梁衡早早吃完了,周世锦的碗里却没划拉几下。
“吃饭时间,不讨论这个。”

“没事,我已经吃完了。你的饭菜我继续热在锅里,想吃就吃。来,跟我说说于扬的事儿。”梁衡向前倾了倾身子。

“你等等。”周世锦拿出于扬的手术方案,递给梁衡。梁衡虽不是科班出身,不过耳濡目染,医学素养比普通人强得多。

“这是于扬写的?”看完方案后,梁衡一脸惊愕,“手术一共要进行两次,第一次切除左肺,第二次切除右肺,留下病灶……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所谓病灶,就是发生病变的部位。具体到于扬身上,就是已经检查出癌细胞的肺脏。

“连你都看出问题了,”周世锦呼了一口闷气,“都说好坏不分的处理方式是把孩子跟洗澡水一起倒掉,于扬的建议是倒掉孩子,留下洗澡水。别说是癌症学专家,就连他带来的那个学生也不会设计如此荒谬的手术方案。”

“他带了学生,还执意要做?那你怎么答复他?”

“我知道于扬的性子,只要他认定的事情,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我琢磨着,这件事情不能明了说,只能先斩后奏。按照我的方案给老于做手术,等老于好了,我再回头向他解释。”

“有把握?”

“没完全的把握,”周世锦食指关节磕了磕于扬的手术方案,“不过至少比它强。”

停了半晌,他说:“真不知道老于是怎么想的,真想把他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长了什么。”

“肺癌中期,不过淋巴系统还没发现转移的癌细胞。老于,再晚一点就麻烦了。”

为了保险起见,周世锦又安排于扬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扬的情况介于临界点,如果及时摘除病灶,不复发的情况下,他还可以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听完陈述,于扬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倒是徐平松了口气。

徐平不会不了解于扬的情况,但听了我的判断才能定下心来。还是有些信心不足,没有他的师父老辣,周世锦心想。

“接下来,我们小组要根据具体情况修订手术方案。不过,手术成不成功,一半看我,一半可要看你,你就放下学术,好好休息几天吧。”

“没事,我看看这个。”于扬扬了扬手中的书。

“印度神话?老于啊,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神神鬼鬼的书了?”

“别戴有色眼镜看人啊。其实挺有意思的,上古巫医不分,在他们的哲学思想里其实也包含了医学的原理。知道印度的湿婆神吗?他既司创造,也司毁灭。我以前不理解,两种对立的情况如何会共存,可是后来才发现,它们只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状态……”

周世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立与共存?他和于扬的争论是不是也像这样,因为是好友,所以才对彼此的言语格外在意。也因为有对立,他对于扬才会格外负责。

因为于扬一番话,心结好像解开了不少。二人说说笑笑,转眼已是黄昏。周世锦指指手表,示意该回家了。

临出门前,于扬叫住了他:“老周,你有没有想过,我从吴城过来,是为了什么?”

“啥也别说了,我知道,你信我。”

“那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周世锦并不善于说谎,他抿起嘴唇,严肃地点了点头。

“信我一次吧,一次就好。要是没成功——我不是怀疑你,我是说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别把我整个拉去火葬场。把我的肺部切下来,给其他人研究,算是我为医学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于扬目光炯炯,凝视了他好久。一瞬间,周世锦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属于一个病人。那是一种纯净而富有希望的眼神,像单纯的孩子一样。与于扬的眼神比起来,他的隐瞒显得污秽不堪。

“还有一件事儿。”

“我知道,于飞。”周世锦知道,于扬没有结婚,父母也早就过世了,唯一的亲人是痴呆的哥哥于飞,“退一万步讲,还有我们这些老同学呢。”

晚霞烧得正烈,病房中一片金黄。上次一起沉浸在霞光中,他们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坐在学校的人工湖边,端着饭盒畅谈理想。此刻,周世锦在心中默念,“别怪我,老于,我是为你好。”

他无法说服于扬,只能选择说服自己。

周世锦已不记得多少次站在手术台上了,他的病人中有政要、显贵、名人,早在医学院的时候,教授就多次对他的镇定表示赞赏,可站在于扬面前,他好像回到了青涩的校园时代,第一次拿起手术刀的时候。不管多么才华横溢,那都是他生命中最紧张的一刻。

打开于扬的胸腔,他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在于扬的双肺之间,多了一块暗红的东西。

为什么漏掉了这块,没有检查出来?周世锦满脑疑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滞。他小心地避开其他组织和血管,准备将它整个剥离下来。

“周大夫,您是在……”手术刀即将碰到肿瘤,徐平却突然发难。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看周世锦会作出什么回应。

“我在切除肿瘤,这是挽救老于的最好方案。”周世锦尽力控制情绪,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容不得半点闪失。他眉头微皱,口吻充满权威,希望借此将徐平的质疑压下去。

“可是于老师的意思是……”

“你看过老于的方案?”周世锦决定花一分钟摆平争执。

“是……”

“那你有没有看过我的方案?以你的医学素养,如果两份方案摆在眼前,你会选哪个?”周世锦的声音沉稳又不容置疑。

“可是……”

回避式语句,他到底是个嫩苗子。“听我说,我们的出发点一致,都是想挽救病人的生命。争论两套方案里哪套更好,只会耽误时间,何况老于的身体状况超出了手术预计。老于让我教把手,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总有意料之外,只能随机应变。”

“可……”

“没有什么可是!一起完成手术,或者去等候,你选一个吧!”周世锦偏过头,让助手擦干额上的细汗。他的威严终于让徐平住嘴。争执平息,手术才能继续。

细心剥离异常的组织,周世锦判断:虽然和一般的癌瘤不太一样,但它就是祸害于扬的祸首。它像一颗暗红色的丑陋果实,夺取了滋养其他器官的营养。它能骗过医学仪器,却骗不过专家的眼睛。

处理完毕后,周世锦又仔细地切除了其他的病变部分,清洗,缝合……他像一台精密无比的机器,准确地做完每个动作。多亏了术前充足的准备,不然只凭借一套方案,难以应付手术中的突发状况。

长达六小时的手术抽干了周世锦的最后一丝精力。手术很成功,从院方领导到助理,无不对周世锦精湛的手术技艺表示钦佩,就连徐平,望向他的神情也多了一丝崇敬。

唯独周世锦觉得有什么不对——

于扬的手术虽然复杂耗时,但在难度上并不算太高,就算是吴城医院,能完成这样手术的大夫也不在少数,于扬完全可以在吴城就医,还能减少路途颠簸之苦。

他越来越捉摸不透,这位老同学究竟在盘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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