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都清楚地记得当时成宇脸上的表情。我想,也许他在幻想那幅彩页上的器官就属于那个女孩,然而,成宇再没可能目睹那个神秘地带的真貌。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正坐在养老院里,盯着那个中年女护工浑圆的臀部,她正在骂骂咧咧地清理被我父亲拉到裤子里的粪便。我父亲毫不羞耻地暴露着下体和干瘦的双腿,同时还咧开嘴呵呵地笑着。
其实,这样的父亲更让我感到亲切。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这个词,只是意味着深夜里“吱呀”的一声门响、衣柜里那些笔挺的制服以及客厅里挥之不去的淡淡烟味。他似乎一直游离于我的生活之外,固执地把自己变成那部庞大的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当已经完全“机器化”的他开始衰老、破旧,最终报废的时候,我对于父亲的概念却渐渐清晰起来。他回到了我的身边,在他创造了我35年后,重新进入了我的生活。

这是一家名叫“夕阳”的养老院,地处郊区。在这栋三层小楼里,处处弥漫着和名称一样衰老、腐朽的气息。我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看着斑驳的墙壁和开裂的木质门框。不时有老人在走廊里蹒跚着走过,都穿着奇怪的、类似于病号服的统一服装。他们的眼神呆滞、漠然,似乎又对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我知道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碍眼,而我也不喜欢被这种行将就木的气息包围。正当我掐灭烟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苏雅,旁边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苏凯。

苏雅的表情相当讶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朝旁边的房间努努嘴:“我爸爸住在这里。”

“哦。”苏雅转过头,轻轻地对苏凯说,“你先过去吧,我去看看江亚的爸爸。”

苏凯看看我,低下头,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出神,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察觉。每当他吃饱喝足、大小便清理干净后,就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苏雅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轻轻地说:“江叔叔好。”

我父亲缓慢地扭过头来,涣散的眼神稍稍活泛了一些。他严肃地看着苏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模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又把头扭过去,望向窗外。

“他说什么?”苏雅小心地低声问我。

“不知道。”我耸耸肩膀,“反正也无所谓。”

我指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已经不清楚了。”

苏雅“哦”了一声,似乎萌生出无限感慨。

“我还记得江叔叔当年的样子,英气逼人。”

我笑笑,不置可否。我从未见过我父亲在法庭上的样子,至于他是否曾经英气逼人,更是无从考证。他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个符号或者象征而已,而眼前的这个老头,显然比记忆中的父亲好玩得多。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据我所知,那件事发生后,苏雅的父亲就因长期酗酒而死于酒精中毒,而她的母亲,也在前不久过世——她来这里探望谁呢?

“哦,成宇的妈妈也住在这里。”苏雅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和苏凯……你知道的。”

我垂下眼,点点头,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苏凯走进来,径直来到床前,先对我点点头,然后对苏雅说:“她得洗澡了。”

这是20年来,我第一次听到苏凯的声音,含混、嘶哑。我知道,这来自那条破损的声带。

苏雅“嗯”了一声,然后充满歉意地冲我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苏凯把头转向我,我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不从那张可怕的脸上滑落,勉强和他对视着。

良久,那堆橘皮里出现几丝皱褶——我觉得他是在对我笑。

“回来多久了?”

“一个月吧。”

“怎么样?”

“还不错。”

“还走吗?”

“不。”我转身指指病床上的父亲,趁机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我得照顾我爸爸。”

这时我发现我父亲已经回过了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凯。他的脸上不再是那副常见的痴傻表情,而是眉头紧锁,目光炯炯,鼻翼急促地翕动着,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又令他恐惧的东西。

我很惊讶,旋即就明白了。

“对不起,苏凯。”我竭力横在他和我父亲之间,“我父亲他……”

话音未落,我父亲就像一只豹子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伸手去抓苏凯。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就耗尽了全部的体力,只能颓然跌倒在床边,一只枯瘦的手还不依不饶地乱抓着。

“我知道,我知道。”苏凯倒退几步,橘皮中的皱褶更深了,“呵呵,我吓着他了,对不起。”

说罢,他冲我挥挥手,转身走出了房门。

苏凯曾经是我们那一带最英俊、最聪明的男孩子,虽然比我低两个年级,却几乎和班里的体育委员成宇一样高大强壮。只不过他常常把这些优点用于欺负他那同母异父的姐姐,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他。奇怪的是,苏雅从不抱怨,每当她带着脸上的淤青来上学的时候,表情依旧是恬淡平和,不动声色。大人们倒是很理解这些,他们说,一个寡妇,带着两岁的女儿,能找个愿意养她们的人,已经很不错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减轻我对苏凯的厌恶。作为我的朋友,成宇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甚至更为强烈。

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和成宇看到苏凯挥舞着一根树枝,不断地打在背着两个书包的苏雅身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驾……驾!”……成宇当时就火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揍苏凯。可是冲到他们身前,成宇却放下拳头,低着头走了回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动手,成宇当时不肯说。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看到了苏雅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不。

从那天开始,我相信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所以,20年后,我知道苏雅一定读懂了我的目光。而我,也读懂了她的。

父亲的躁动引来了那个中年女护工。在她的一番恐吓加安抚之下,父亲总算恢复了平静。她很奇怪一贯老实、温顺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暴躁。其实我也感到奇怪,在父亲漫长的执法生涯中,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罪恶,不至于被一张残破的脸吓成这样。他审阅过的死刑犯的刑事卷宗中,抽出任何一张现场图片,都要比那张脸可怕。

此刻,我发现我是真的不了解我父亲,正如他不了解我一样。

在他发病之前,他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学法律,然后去做一个和他一样光荣的法官。他更不理解的是,我为什么会在15岁那年坚决要求转学,甚至不惜以绝食相逼。

第二天下午,我忽然接到苏雅的电话,问我能否陪她去给她妈妈扫墓。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因为我也想去那个地方。

见到苏雅的时候,我有些意外。回到C市之后,我见过苏雅两次,每次都有苏凯陪在她身边。今天去拜祭他们的妈妈,却只有苏雅一个人在等我。

苏雅今天化了淡淡的妆,眉宇间的忧戚也不见了踪影。她轻快地跳上车,拍拍我的肩膀。

“出发!”

天气阴霾,苏雅的兴致却很高,不停地和我说话。我本来认为,我应该表现得庄重肃穆,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

在我离家的这些年里,C市的变化很大。汽车穿行在那些崭新的街巷中,我丝毫感觉不到故土的味道。好在苏雅指给我那些尚存的老旧事物,让我依稀还能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

兴工饭店的猪肉馅饼,重庆路的冰激凌,胜利公园的旱冰场,文化广场的漫画书店……

以及在20年前就戛然而止的青春。

醒龙公墓是C市唯一的墓地。这个“唯一”的好处是,大家生前是邻居,死后仍能彼此守望。和市区相比,这里依旧是拥挤不堪的所在,只不过安静了许多。

苏雅很快就找到了她妈妈的墓碑,细心地在周围打扫起来,我要帮忙,被她无声地拒绝了。我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那个苦命的女人最后的栖息地。她的遗照大概是去世前不久照的,面容干枯憔悴,脸上的悲苦比20年前更甚。这也难怪,年轻时丧夫,人到中年又先后遭遇亲子毁容,后夫酗酒而死。恐怕她在离世的前一刻还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多舛吧。

苏雅把墓地清扫完毕,拿出供品一一摆好,随即开始在墓碑前焚烧纸钱。她的脸上安静恬淡,看不出太多的悲伤。伴随着一沓沓纸钱化作黑灰,她也在轻声低语着什么,想来,应该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思念与告白。我感觉自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外人,想了想,拎起带来的扫把,转身离去。

墓园并不大,加之墓碑密集,所以,在不远处,我就找到了他的。这20年来,不曾改变的,只有他。让我意外的是,墓地被打扫得很干净,远不是想象中长期无人打理的荒芜破败。我抬头看看苏雅,她依然依偎在母亲的墓碑前,望着远方出神。我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墓碑顶端那张几寸见方的照片。那无忌的笑脸,曾在无数个阳光炫目的午后,毫不吝啬地向我展开。此刻,却只能永远凝固在那块冰冷的石碑上。然而我很羡慕他,死于青春,总比像我这样,在记忆的旋涡中挣扎到死要好得多。

那一天,他一定很疼,一定很怕,只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我。

成宇,原谅我。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只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靠过来。

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默默地注视着成宇的墓碑。良久,苏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他可真帅。”

说罢,她就拉拉我的衣角:“该走了。”

早春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一样反复无常,不知不觉间,阴云遍布的天空已经放晴。在越来越亮的日光中,绿叶更绿,鲜花更红,那些拥挤的墓碑也不再显得灰头土脸。苏雅在前,我在后,穿行于越发生动的墓园中。阳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到前方,覆盖在苏雅的身上。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想尽可能地覆盖更多。

忽然,苏雅停下了脚步,紧接着转过身来。

“怎么?”她眼中的笑意波光粼粼,“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这样吗?”

成宇惊讶地看着倒塌的书架和散落一地的书,笑骂道:“你他妈的要造反啊!”

我没说话,站着看他手忙脚乱地修复书架,半分钟后,我蹲下身子,把书一本本捡起来。

成宇,我的朋友。我想,我知道你的秘密,而你,不知道我的。

我的座位在一扇朝南的窗户边,夏天的时候很晒,冬天的时候又要忍受从窗缝里钻进的冷风。成宇曾建议我换到后排去,可以和他偷偷地玩五子棋,我拒绝了,理由是可以在窗边看看风景。其实从那扇窗户看出去,只有光秃秃的操场和灰暗低矮的楼群,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座位,是因为在晴天的时候,阳光可以把我的影子投射到斜前方。

那是另一个我,高大、颀长,还有面目不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触摸到那个和我隔着一排座位、梳着马尾辫的女孩。

第一节课的时候,“他”可以和女孩头挨头,耳鬓厮磨,幸运的话,还可以轻吻女孩的脸庞;第二节课,“他”可以伏在女孩的背上稍作休息,调整坐姿,还可以勉力嗅到女孩的发香;第三节课,“他”已经远远落在后面,不过,伸出“手”去,还可以在女孩的背和辫子上轻轻抚摸;而临近中午的时候,这一天就已经结束了,“他”和我一样,软塌塌地蜷缩在角落里,矮小、沮丧、绝望。

20年前,我憎恨一切没有阳光的日子。

“其实,我都知道。”

苏雅和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她喝了些酒,脸色绯红,右手托腮,目光迷离。

“别低估女人的直觉。”她呵呵地笑起来,“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无法和她对视,即使在经历了许多人、许多事,自认为已然成熟的今天,同样如此。我只好点燃一支烟,试图让彼此显得更朦胧些。

那袅袅上升的烟雾,就好像那些无法把握的往昔。我和她,隔着20年的时光彼此凝望。没有太多的对白。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实在太短暂,更何况,有相当的一部分是不愿触及的。

“那时候,我不相信有人肯爱我。”苏雅转着手里的杯子,啤酒里的冰块叮当作响,“我那么灰暗,像一块抹布一样。除了小心翼翼地活着,再不能奢望别的了。”

我望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一张纹路纵生的脸,我忽然不记得自己20年前的样子。而此刻,夜色正一点点吞没大地,已经没有影子陪伴我。

“我总是觉得冷,好像身体里有一块大大的冰似的。吃再多的东西,穿再多的衣服都没有用。”苏雅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很痒、很麻,也很暖,我侧过头,发现你的影子在抚摸我……”

她无声地笑起来:“……而你的影子,飞快地逃开了——为什么当时不肯对我表白呢?”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从那一天起,我很期待你的影子。它让我觉得被人需要,让我觉得,有个地方可以躲藏。最重要的是,它让我觉得很温暖……”

苏雅忽然抓起我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就像现在这样。”

成宇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不仅时常在课间去找苏雅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还当着其他同学的面给苏雅拿几个苹果或者糖块什么的。苏雅很少给予回应,甚至在同学们不怀好意的哄笑中依然安之若素。至于那些小礼物,要么被苏凯享用,要么就在课桌上慢慢萎缩、融化。然而我知道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某天中午,我看见成宇和苏雅在仓库边说话,他叉着腿,手扶着仓库的木板墙壁,脸上是我没见过的兴奋表情。苏雅则低着头,摆弄着书包带上的搭扣,偶尔抬起头,眼中是某种柔软却牵扯不断的东西。

那天,我一个人回到家。和往常一样,我爬上阁楼,翻出《刑事判例研究》第八卷来看。我清楚地记得我从第19页看起,因为当我合上这本书的时候,仍旧是第19页。当时已经临近黄昏,夕阳把我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我竭力伸展手指,让它在墙上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其间,有一只蟑螂从墙上爬过,我始终让那片阴影笼罩着它。它最初显得很惊慌,但是很快就发现那阴影根本就阻止不了它。最后,它从容地逃走了,消失在墙角的缝隙之前,还不忘挥舞两只触须向我示威。

影子就是影子,它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消灭一只可恶的虫子。

那天黄昏,我对着夕阳第一次自慰。喷射在地板上的精液被落日的余晖染成淡淡的血色,仿佛我的身体里有一道深深的创口。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玩过影子的游戏。

人体真是奇妙的东西,它的韧性和耐性,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就像我父亲,人人都以为他时日无多,但是除了智力的全面退化之外,他的其他器官似乎仍在勉力运作着。有时,我甚至能听到那些齿轮和轴承在嘎吱作响,然而他依然活着,食欲旺盛,没心没肺。

我和苏雅联系得很频繁,以至于那位中年女护工都认为我们在谈恋爱。每次给我父亲擦身的时候,都要絮叨几句诸如你放心吧你儿子都要成家啦之类的废话。我父亲似懂非懂地听着,却从不看我,似乎那是一件和我完全无关的事情。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苏雅和我究竟算是什么关系,但是,我并不排斥和她的联络,尽管每一次约会都令我的感受颇为复杂。她很喜欢听我讲15岁之后的故事,却很少提及她这些年的生活,我只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开C市。我能理解她的艰辛,继父去世后,要照顾母亲和残疾的弟弟,苏雅相当于家里的顶梁柱。

“你不知道……”苏雅垂着眼睛,摩挲着缺乏保养、皱纹横生的手,“……我有多想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

这句话让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因为这里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成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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