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那个从火中跑出来,整张脸肿得像发霉的包子、衣不遮体的女人,不就是叫十五吗?可刚刚走进来的少年……
“抬起头。”疑惑中,难掩好奇,莲绛隔着面纱看着跪于身前的少年。简单束起的长发,光洁的额头,清淡的眉眼,苍白的薄唇,整张脸清秀干净,活脱一个容貌平凡的青涩少年。

可是那搭在脸颊上有些卷长的睫毛,却有种……

莲绛蹙了蹙眉,正巧对上十五抬起的眼眸,莲绛整个人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踉跄地后退两步。大脑瞬间空白——这双眼睛怎么有点像那晚的女子?

不可能!不可能是这个通奸杀夫弑子的女人,怎么可能是这个淫荡下作、长得又丑的女人?!

淫荡?脑子里浮现起长生楼那两个诡异而亡的男子。莲绛头皮发麻,感觉无数只虫子在喉咙蠕动,恶心难耐。他抢过十五手中的剑,就朝她心脏刺去。

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十五哪知莲绛心头百转千回,当下侧身避开。风尽却发觉了莲绛的杀心,眼疾手快地握住剑尖。

“本宫要她死,你拦得住?!”

风尽抬起眼眸,迎上莲绛的目光,低声道:“大人是怕诅咒吗?”

莲绛俯身,靠近风尽耳边,笑得诡异,“难怪蓝禾突然敢死了,原是在你这儿留了一手。不过,他若有本事,当年就不会被本宫关在圣湖下了。”

“若大人不怕,那为何要杀这个新月突然出现在您面前的十五?”

莲绛眸色一沉,厌恶地看了一眼十五。他自然不能说杀十五是因为那晚之事,而非蓝禾的诅咒。

见莲绛迟疑,风尽低头又说了几个字,莲绛目光疑惑地扫过垂首而立的十五,道:“风尽,那本宫就让她活一年,倒要你看看,蓝禾的诅咒是否能灵验。”说完,他弃剑转身,金莲黑袍隐入暗处,宛如鬼魅。

风尽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十五,跟随莲绛离去。

十五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风尽,她忍不住开口,“风尽……”

风尽回头,朝十五一笑。

而这一幕,全落在暗处那双碧绿妖瞳中,一丝阴寒一闪而过。

这女人果然淫荡,竟然将风尽也蛊惑了!早知如此,刚刚就该一剑结果了她!

而且,弱水和妙水……这女人居然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第一个女人!

一个可怕的想法蹿入脑海,莫名的怒火和烦躁涌上莲绛心头。风尽抬头,却见前面的年轻祭司一脚把路边的花盆踢翻,又狠狠地上前踩了几脚!

大燕,绿萝宫。

层层纱幔无风而动,这个往昔奢侈繁华的宫殿,此时却沉浸在某种压抑的氛围中。

一夜之间,一个消息几乎传遍了天下:桃花门名列第三的杀手妙水被长生楼一名少年割下头颅,弱水则双手被废,手段残忍狠厉。

此消息一出,长生楼名声大噪,而百年桃花门却被抹上了羞辱的一笔!

啪!翡翠琉璃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而地上的那个头颅却依旧睁着惊恐的双眼。在它旁边,黄衣女子浑身是血,眼神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碧萝充血的杏眼瞪着弱水,手指紧紧扣着她脖子,面部扭曲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弱水却似中邪般,惶恐地摇摇头,念叨着:“秋夜一澈,秋夜一澈!”

自从回来后,弱水便成了这个样子,任凭碧萝怎么问,她都无法多说一个字。

那女人死后,碧萝接手桃花门八年。这八年来,桃花门驰名天下,天下人更是闻之变色,势力无人能敌。

桃花过,人头落!

那小小的长生楼是什么?不过是乌合之众,岂是碧萝放在眼里的?

桃花门,只有死人,没有任务失败之说!

可这次派出去的两个高手,一个惨死,一个残废,她碧萝所领导的桃花门,何时受过这等羞辱!

更何况,她大婚之期在即。

“睿亲王到!”

尖锐的声音传来,一道熟悉的身影逆光而来。跪在地上的弱水突然抬头,竟然飞快地爬向来人,双手试图抓住他的鞋子。

“王、王……她回来了,回来了!”

碧萝和秋夜一澈同时震惊,这是弱水回来后说的第二句话!

“什么她回来了?”

秋夜一澈已知弱水姐妹任务失败,但进来的一瞬,还是被这个场景惊呆了。

只见妙水血淋淋的头颅就在地上,睁大的眼里写着惊恐和惧意。

弱水则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双臂像被人一截截砍断了般拖在地上,神态恍惚。

弱水的身体抖得厉害,那阴毒如蛇蝎的声音不停地在脑中游走,她不由得学着那人语气,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秋夜一澈,我回来了!”

那语调孤冷高傲,带着难以言喻的阴森,好似从地狱传来,却又那么熟悉。

碧萝和秋夜一澈瞪大了眼睛,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下敢用这种语气如此直呼“秋夜一澈”名字的,只有一个人,而那还是在八年前!

秋夜一澈呼吸一滞,缓缓蹲下身,抓着弱水,一字一顿地厉声质问:“你说什么?”声音飘忽恍然。

弱水盯着秋夜一澈看了片刻,突然尖叫道:“是胭脂浓……是胭脂王妃,胭脂王妃回来了!”

抓着弱水的手顿然一松,秋夜一澈一个踉跄,幸亏被碧萝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你胡说什么!”碧萝扭曲着脸,厉声呵斥,可声音却同样抑制不住地颤抖。

“是真的。”弱水双唇微动,“是胭脂王妃,是她回来了。”

“她早死了!八年前就死了!”碧萝咬牙切齿地吼叫,目光却看向秋夜一澈,只见他拧眉抿唇,整张脸已然惨白。

“是她、是她……”弱水爬向秋夜一澈,试图举起双臂,害怕地说道,“李蛮子死了,死的时候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王,您记得吗?当年李蛮子就是那样把沐色的心挖出来的!”

说着,她又爬向碧萝,“门主,沐色的头被割下来,做成了骷髅灯笼……”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似随时都会咬断她的舌头,但内心的恐惧还是驱使她说了出来。不然,那些血腥的记忆、那青衣少年如修罗般的表情,会像梦魇一样吞噬着她。

“胭脂王妃她回来了……她……”弱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挖了李蛮子的心、割了妙水的头,你看我……”

那血淋淋的双手,经脉寸寸断裂,像被人用锉刀一寸寸切开,手段歹毒残忍,“她废了我的手,因为我是奉门主命去……”

没等她将话说完,碧萝眼底忽地闪过一丝阴狠,手中挥出一根彩带,缠在了弱水的脖子上,用力勒紧。

弱水被勒得双眼暴突,在地上翻滚挣扎。

啪!彩带应声而断,碧萝惊讶地后退几步,却是秋夜一澈出手相救。

“她若死了,你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次失败的关键所在!”

碧萝咬着唇。这是秋夜一澈八年来第一次用如此严苛的语气责骂她。

她看向地上半昏迷的弱水,拍了下手,很快就有人进来将弱水拖走。可刚到门口,弱水突然睁开眼睛,大喊道:“她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哈哈……”

她声音久久地在大殿内回荡,如同那个死去的女子一样,就是挥不去的噩梦。

碧萝收起断了的彩带,却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秋夜一澈宛如雕塑立在殿中,天边残阳似血,铺满了整个地界,抬头看去,竟红得似当年长安城里她猎猎飞扬的长裙。

胭脂王妃……

秋夜一澈面上浮起一抹讥嘲,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资格担当“王妃”二字?

应该有八年了吧,整整八年,都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而他好似也将这个名字彻底忘了。

“南疆擅长使用蛊毒,看样子,她们定是中了惧蛊。”碧萝面上终于恢复了平静,“惧蛊,便是蛊毒发作时,会想起生平最惧怕的人和事,然后乱了心智。”

“所谓一个青衣少年一招割下妙水头颅……”碧萝轻蔑地一笑,“不过是长生楼故意虚张声势!李蛮子死前发出的消息里说道:如今长生楼四层仅有十人,以唐三娘为首,并不足为患。而与他同进石屋里的那波人,亦没有一个少年!”因此,这个青衣少年,是不存在的!

“可李蛮子和妙水都死了!”秋夜一澈声音冰冷,一针见血。

碧萝陡然一怔,咬牙,暗自握紧拳头。

自从五年前联系不上祭司蓝禾,大燕和南疆的关系渐渐紧张,相反,和大泱的关系则亲密起来。因此,大燕便派出了李蛮子潜入南疆,混进长生楼。

可三个月前,李蛮子却消失了。

“是碧萝大意,没有提醒他们防范苗蛊。”说罢,她俯身跪在秋夜一澈身前。

看着妙水死前惊恐的表情,再想起弱水的异常和李蛮子诡异的死法,恐怕也只有月重宫的蛊毒才能解释。他并非想要染指月重宫,而是月重宫和大泱走得太近了。

本想借着使者被刺事件,挑拨两国关系,为确保任务万无一失,才同时派出弱水姐妹,却不料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口恶气,秋夜一澈和碧萝绝对咽不下去。

可最近朝廷动荡,秋夜一澈凝眉,“薛尚书手上有一本联名密函,你去派人取来。”说完,转身离开。

待秋夜一澈离开后,碧萝抓起一旁的花瓶,用力砸在妙水的头颅上,“装神弄鬼!”

刚才那一刻,她几乎都相信那个贱人活过来了!

“你这性子啊,终究还是这样……”一个宠溺的声音从侧门传来,身穿浅灰色衣服的俊逸男子端着玉碗走到碧萝身前,“你如今是门主,下个月就是大燕的贤妃了,怎么还能这么沉不住气?别恼了,再恼就不漂亮了。来,把这碗血燕喝了。”

碧萝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疯狂地指着地上妙水的头,歇斯底里道:“你相信那贱人活过来了吗?”

“她死了。”男子淡淡地答道。

“对啊。”碧萝整张脸笑得扭曲了,“我碧萝手下怎么会有活人?而且……就算她是鬼,我同样能像八年前那样弄死她!”

想起秋夜一澈沉默却惨白的脸,碧萝突然觉得浑身寒冷。

看着眼前的男子,她沉思片刻,道:“防风,这次,你带流水去完成薛尚书的任务吧。”

防风温柔一笑,语气坚定,“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何况,不过是取名册而已,这样的任务难不倒流水。”

“也罢。”碧萝妖娆一笑,“你还要留下来替我绣嫁衣,你亲手绣的凤衣我才穿!”说罢,她接过燕窝喝了下去。

防风垂首立于一侧,眼底却闪过一丝惊讶。

凤衣?看样子秋夜一澈终是等不住,要杀已被他控制八年的皇帝了!皇帝病弱,膝下无子,一旦驾崩,声名在外的睿亲王理所当然会继位。

长生楼。

新月第二日,蛊毒发作的日子。

此刻,十五恨不得将自己骨肉拆开,以此来抵抗体内灼痛——这是蛊毒发作的前兆。可掌控解蛊的风尽,已经被莲绛带走了,生死不明。

小青在地板上焦急地扭动着身躯,时不进地吐出芯子,舔舐十五的手,以示安慰。

耳边有风,十五艰难地抬起头,却看到身着白衣戴着面纱的“风尽”立在门口。夜光清冷,镀在他周身,带着一抹迷离的光色。

他拿着盒子蹲在十五身前。或许因为疼得视线模糊,十五觉得今晚他的手指十分漂亮,纤长如葱,白如美玉。

“很疼吗?”慵懒的声音传来,却带着一股魔音,瞬间催动了十五用内力克制着的蛊毒。

十五的额头青筋骤跳,当即跪在地上,十指抠着地板,冷汗涔涔,却咬着牙不发出一丝呻吟。

风尽说这个女人是打不死的蟑螂!果然,蛊毒被催动,她疼得跪在地上都不肯哼一声。

若不是自己扮成风尽的样子前来,或许还真不知道这个女人能忍到这个地步!

想到妙水死在身前的情景,莲绛将一条解蛊虫倒在地上,举起盒子,当着十五的面砸了下去。解蛊虫只来得及挣扎一下,化成了一摊绿色,同时,跪在地上的女子也疼得几乎昏了过去。

那一瞬,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涌上心头,面纱下红润的唇也妖娆地勾起。

“是不是很疼?有没有感觉到,有一万条虫正穿过你身体每寸肌肤,然后涌向你……心头。”面纱下的声音,带着蚀骨媚人的蛊惑,一点点牵引着她体内的毒,“一旦它们停在你心头,你就会想起此生最痛苦的事情,然后活活地痛死。”

他给她种下的是心蛊!中蛊之人,会想起生平最痛苦的人和事。

地上疼得不住翻滚的人,突然抬起头来,一双黑眸猛地盯着他,“为何要这般折磨我?哪怕、哪怕我只是你杀人的工具,你毁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谁让你杀本宫的女……”莲绛刚说到此就被十五漆黑的眼眸盯得一怔,竟然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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