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姐一群人笑起来,女版臧天朔说 :“真的,咱们上学的时候,咱四个人,真是挺厉害的哈 !你记不记得咱们那时候老跟三班的孙丽斐她们斗,有一次在水房里,你要拿开水浇人家,还拿肥皂堵她的嘴,就因为人家说你写的诗像顺口溜 ?”
那姐点头 :“什么叫顺口溜,押韵都不懂,咱们学校就她最俗了,天天把那堆破头发梳得跟鸡毛掸子似的 ……哎最近孙丽斐干吗呢 ?你们知道么 ?”

“离婚了,有一次逛商场的时候碰见她了,她说她不信邪,准备去韩国整容,回来找个二十岁的,气死他前夫,还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能打折,说话还是那么遭人恨。”瘦高个儿的大姐通报了一下情况。

“又离啦 ?不是刚结嘛,她这是骗婚呢吧,不过上学的时候她就老是神神道道的,说算命的说她命犯桃花,一生坎坷,当时她还当好事儿说呢 ……”

“对对对 !说自己就是红颜薄命 ……”

那姐她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我隔着一点儿距离,看着那姐她们一群人,眼神发亮,叽叽喳喳地说着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那一刻,我好像能看见年轻时的她们,从各自步入中年的身体里蒸腾了出来,紧紧地围在一起,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这时,山坡下涌出一阵刺鼻的味道,接着浓雾就冲了上来——暴乱升级了,警察开始投掷催泪弹,浓雾里能看到火光冲天,参加暴乱的年轻人抱着头四散躲开,拉辛拽着我们往后退,虽然没有人会冲上来伤害游客,但还是要尽量躲在安全地带。

我们看着山下的一团混乱,标语牌都被烧毁了,那些年轻人纷纷拽下口罩,用力喘息,口罩拽下后的一张张脸,原来都那么年轻,那么稚气,看不出任何的穷凶极恶。

李热血凑到我身边:“程姐,你看。”她打开了一个手机的app软件,叫 “历史上的今天”。

“每次有点儿什么事我想不明白的时候,都会打开这个软件,认真看一遍,看看历史上的这一天,都发生过什么大事,你看,1787年的今天,《唐璜》在布拉格首演。1969年的今天,两台计算机实现了互联,1988年的今天,宇航员约翰格伦进入太空执行任务,虽然他已经七十七岁了……”

李热血拿着手机,一行行地念着,然后抬头看向我: “我每次看完这个软件,脑子就立刻恢复成一根筋了,历史上有那么多人,在这一天,办成了了不起的大事儿,我虽然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吧,但我也不想就这么被困住,小心翼翼地活着,每天能记在这个软件里的我的一天,只有安全上下班。”

李热血认真地看向我,透过她的瞳孔,我看见了从前的我。

“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不太好。”我看着山下混乱的场面,“它没那么热血,也不太干净,真的很无聊,因为大家都忙着让自己过得比别人幸福,没时间变得有趣,但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你早晚要接受的,你可以坚持不变,但你的路会走得比别人辛苦一点,因为你不配合,就会显得刺眼。”

我回过头,直视着李热血干净的眼睛,和眼睛里那个过去的我 :“但是,不撞到头破血流前,不想投降吧 ?”

过去的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不想投降。”她这样说。

王灿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年轻人被荷枪实弹的警察们驱赶,前堵后追,两拨对立的武装分子已经分不出阵营,在国家机器面前,他们也只能混成一团。

“程天爽,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

王灿直愣愣地看着暴乱现场,眼神呆滞地开口问我。

“你的梦想不就是 ‘婚礼定在本周三,谁来谁是真朋友’么?”我对王灿的这句婚礼文案一直记忆犹新。

王灿摇摇头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梦想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是什么啊 ?”

山坡下,男孩们一步步撤退,但还是有人冲进烟雾中,试着和警察冲撞。

王灿转过身,冲我笑笑,然后开始脱衣服,我赶紧往后退 :“哎哎哎,你干吗 ?”

王灿弯腰捡起山坡上的一根粗木棍,把衣服卷成一个团,绑在了木棍上,然后拿起那姐放在草坪上的打火机,开始点衣服。

“我的梦想就是,战死沙场。”王灿很冷静地说。

“什么 ?”

我没反应过来,王灿认真地冲我点点头 :“战死沙场。”

王灿 “噌”地就往山下冲去,脚步跌跌撞撞,跟举圣火一样举着手里的棍子,棍子上的衣服没完全烧起来,只是一阵阵地冒着烟。

“王灿 !你疯啦 ?赶紧回来 !”

王灿不管不顾地往山坡下跑着。

“你就算今天死这儿,你爸也只会更生气 !没用 !你还是回国再折腾吧 !”我冲着王灿的背影喊。

王灿停下脚步,转身看看我,脸上的笑都有点儿魔怔了:“去他妈的 !”

王灿迈开步子跑下山,他手里的火把终于点燃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人都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李热血看着王灿冲进了暴乱的人群里,她也站起来,拍拍屁股,“噌”地就往出蹿,我一把拽住她的后脖领子:“你你你 !你又干吗去 ?”

李热血傻乎乎地看着我 :“我不要变,别人看我刺眼,好过我看我自己刺眼。”

“知道你说什么呢么 ?”

“知道 !我要让今天变成李热血的一天 !”

李热血用力一挣扎,从我手下跑了出去,一路追着王灿的脚步冲下了山。

我在原地急得直蹦,拉辛从吓傻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路嚷着尼泊尔语,追着两人就从我身边跑了下去。

山坡上只剩我和那姐她们,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冲进烟雾弥漫的暴乱现场,变成三个小黑点,时隐时现。

“那,那姐,怎么办 ?”

那姐站起来,吐出一口烟,沉默了两秒钟,夹着烟头的手向旁边一伸,女版臧天朔就递上来一个矿泉水瓶,那姐动作潇洒地把烟头弹进了瓶子里。

“咱们也下山 !”

“啊?”我愣在原地。

那姐一派慢条斯理 :“烦死我了,自己的内部矛盾,困我们这么半天,演给谁看啊 ?老娘我还急着进城退我那串佛珠呢 !”

那个十几岁的大姐头,附身于中年那姐的身体里,替她发话了。

我很难形容出之后的情形有多混乱,反应机制彻底失效的我,心惊胆战地跟在那姐她们屁股后面下了山,在刺耳的呐喊和刺鼻的浓烟双重包围下,我只能看见王灿正举着火把冲到警察面前大声嚷嚷着什么,李热血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乱喊,那姐率领她的姐妹团,不管不顾地径直往城里的方向走着,走得那叫一个目不斜视,气宇轩昂,守在城门口的一群暴乱分子表情惊愕,根本不敢上前,因为实在摸不清楚这几位大姐的路数和状况。

我站在原地,毫无方向感,只是惦记着李热血和王灿的安全,我努力向他们的方向跑去,但身边跑着的人群把我撞来撞去,我都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成为这场暴乱里最先倒下的那个人。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隔着烟雾,影影绰绰,一辆中巴车向我们的方向开了过来,中巴车卷着浓烟,离我们越来越近,冲进混乱中心时,拉辛从车门里探出身 :“快上车 !我们走 !”

那姐她们和我率先上了车,然后我们一路左躲右闪,冲到人群里,那姐一把搂住正跟着别人喊口号的李热血,拦腰把她捞了上来,车又开到警察周围,我和拉辛拽着王灿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从警察面前拖走,死命把他拽上了车。

“我还没跟他们丫讲明白呢 !”王灿上车以后还嚷嚷。

“闭嘴吧你,你知道你自己一直在说中文么 ?”我一把把他按在座位上。

中巴车不管不顾地往城里冲去,车速还是不敢太快,因为不时会有人冲到车前,用螳螂奋臂的状态试图阻止我们,但过了不久,前面的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时我才敢回头,向身后的战场上看看,神奇的是,我们这群中国人,居然杀出了一条进城的血路,证据就是 :刚刚那群悠哉游哉地坐在山坡上晒太阳的外国游客,正跟在我们的车后,在我们闯出来的路上齐刷刷地跑着。

车越开越快,身后,那群警察和暴乱的年轻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和车后的大队人马,催泪弹的烟雾渐渐散开,这场暴乱,像是被暂停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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