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一年我九岁的时候,家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好事,但更多的是坏事。
先说好事儿吧,好事儿就是我的腿好了,但也不能完全算是好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是我寒假过后第一天开学。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和尚。他说他是个和尚,但是据我看他就是个要饭的,而且还是最低级的一袋,穿着一身儿连补丁都懒得打的破烂棉袄。那家伙浑身上下最像和尚的地方就是脑袋,还长了一指厚的花白头发。竖枣核的尖脸上满是苦楚皮,一看就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见我一跛一跛对他视而不见的走过去,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镶金似的大黄牙:“这位小施主,我不是要饭的。”“啊!你咋不是要饭的?我没钱啊,我家也没钱!”说着话我就赶紧要进院子,自从差点被拐之后,只要遇见叫花子我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咳咳,这位小施主,其实我是个和尚,你看过《济公》没……,哎!等等啊,施主别关门啊!”“咣当!”还没等他胡诌完我就闪进院子,把门狠狠的关上了。进屋的时候,爷爷在椅子上,正在流着口水打呼噜,口水都快滴到卧在他腿上老灰的毛了。nǎinǎi不在家,肯定去菜市场捡兔子菜去了。(我nǎinǎi几十年如一rì的去我们那的农贸市场捡菜皮儿,而且不等人家问她就用一口陕西话说:“额四围秃子滴!”结果我家的兔子从6sì年一直喂到了九四年)过了一会儿,我踩着院子的大水缸沿爬上墙头勾头往外瞧,想看他是不是走了。嘿!这老家伙竟然不怕冷,面朝我家院门,翘着腿斜卧在cháo泥地上。面前摆一大号破搪瓷缸,里面都是从大街上捡的半截烟头儿,他把那些烟头儿挨个拿出来一只对着一只抽,地上已经丢了七八只光秃秃的烟屁股了。

“济公师傅啊,你这是神仙生活儿啊!”我在墙上调侃着这个假和尚。

“错了,神仙哪有我这么好生活儿啊。小施主,你还是开下门吧,我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你不开门我就不走啊!”假和尚耍起了无赖。

“老师傅啊,有啥话你赶紧说,我趴在墙上听着呢。我爹妈快下班了,家里的规矩从来都不让和尚进来化缘。”我就不怕无赖。

“唉,罢了!罢了!陈施,啊不!陈小哥,我确实是个要饭的。你发发慈悲赏我俩馒头吃吧,我都两三天没吃饭了,屋里是不是有骨头汤啊?再给我盛碗骨头汤吧……”老要饭的终于露出了本sè,鼻子还挺尖。

“你咋知道我姓陈?”

“算出来的,我还会算卦,汤里要是能带块儿骨头就更好了……”

“我叫陈啥?”

“陈小健啊!别忘了盐和味jīng……”

“拿啥给你盛汤?”

“用这个,有芫荽没?没芫荽丢根葱也行……”说着话,老家伙一咕噜爬起来,把剩下的半缸烟头全磕到我家门口了,伸手把那个旧搪瓷缸递给了我。

“等着啊!”接过了搪瓷缸我顺到墙下,跑到了屋里想直接给他盛汤,可一看这满是烟灰的缸子又觉得行善嘛,就做到底给他洗洗干净吧。于是我又跑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好一阵儿刷洗。等刷的差不多了,我看见缸子上有几个字——云南元X工光农场。工字左边的搪瓷都磕掉了,也不知道是啥字,这老叫花子讨饭跑的挺远。没再多想,跑到屋里铸铁暖炉上掀开大砂锅盖,盛上了大半缸滚烫的骨头汤。等汤盛的差不多时候,我忽然想捉弄他一下。这时候爷爷依然还在打呼噜,但老灰醒了,轻轻的跳到地上。还没等它把懒腰伸完,猛地一甩脑袋,俩眼直勾勾隔着屋门往院门方向看。愣了一会儿,它突然像哭了一样“喵嗷喵嗷”的叫,然后又跳回到我爷爷的腿上,用脑袋顶我爷爷的下巴,但是我爷爷还是没醒……可能一门心思的在想着搞恶作剧吧,反正我怎么注意老灰的嚎叫。

“汤来了!还有俩馒头,吃完赶紧走!”我打开门小心的把缸子和俩硬馒头递给这个老家伙,然后笑嘻嘻的看着他。

“咕咚咕咚……啊!味道不错啊!还是拿砂锅慢熬的,就是盐放的多了点,五勺吧?哎呦!骨头上还有肉啊!”在我吃惊的眼神下,他竟然像个饿死鬼似的三五口就把汤喝完。

“那个……你感觉烫不烫?”

“烫倒是不烫,但你忘了放葱了,还剩小半缸,要不然你再帮我拿点出来我,我在院子里等你……”说完他把硬馒头踹兜里,迈步就要进我家门。

“哈……哈……”就在他刚把脚步抬起来的时候,老灰突然从屋里闪了出来,猫眼圆瞪,弓着身子,全身毛炸着,就像冲天敌示威一样对着这个要饭的发出威胁!

“啊咳!”听到老要饭的使劲儿一声咳嗽,老灰就好像遇见了狼狗,瞬间又慌不择路刺溜一下钻到了它以前从不进的西屋。西屋里传来抓挠家具的声音和它发怒似“呜喵呜喵”的干嚎!

“算了,葱我不吃了,反正也不能吃……对了,陈小哥,你的左腿是不是有毛病啊?我还会点儿推拿按摩,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也算还你个善缘”老家伙喝完汤就又从地上捻个烟头点着,抽着饭后烟。

“你会看?我在医院动过一次手术都不行……”

“庸医,知其表而已。”

“啥是庸医?”

“嗯,就是蒙古大夫……”

“我咋觉得你就像蒙古大夫?”

“别废话了,你爹快回来了,你想不想你腿变好吧?”

“孬孙不想!”

“好,你先坐地上,赶紧!左腿伸出来,对,就是这样别动啊”老家伙看我伸出左腿后,立刻蹲下身子伸着刚才还那烟的左手隔着棉裤捏住了我受伤的地方,那叫一个真准啊!

“好,我找到地方了,你闭上眼,先别看啊!说了别看……你感觉麻不麻?”

“麻!很麻……”我感觉到他的左手又凉又硬,寒气直接穿透了棉裤,麻痹了我原来的伤处。

“麻吧,呵呵记住我下面的话啊,你跟着念一遍——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你要干啥?”我还是偷偷把眼睁开了,刚好看见左手依旧捏着我左腿,右手高举着刚才吃剩下的那个半截大骨头。然后,骨头实实在在的敲到了我的伤处。

“啊!……我艹你妈啊!咯……咯……呜……呜……”真的疼!就像拿刀在骨头上刻字一样,我疼得上下牙打颤,涕泪直流。

“不用谢,不用谢啦!本来想给你全治好的,可你刚才拿盐齁我,我就给你留个小尾巴。走了啊……”不知道他又唧唧歪歪的说点啥,因为我听到“尾巴”那俩字的时候就疼晕过去了…

等我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发现自己正躺在西屋爹妈的床上,听见外屋正在翻江倒海——我妈埋怨我nǎinǎi不该去捡兔子菜,整个街道都知道老陈家的陕西老太太捡兔子菜让家里人吃,还吃了那么多年!我爹埋怨我妈下了班就知道去上电大,你一个幼师考chéng rén心理学有个毛用,又不当算卦仙儿!我nǎinǎi埋怨我爹,但她说什么我只能听懂一点点,因为她的陕西话说太快了感觉跟后来听到的听rì语一样!还有一个我完全听不懂的,“叔爷”扯着嗓子冲爷爷直喵喵……我在床上站了起来又试着走了两步,还是个小瘸子。找不到我的鞋子,只好光脚下床我走了出去。

“你们……别吵了!我醒了,没事儿啦?”我顶着他们一圈儿复杂的眼光,怯生说道。

“号号!人毛四就号!”我nǎinǎi先做了总结。

“……妈!你咋说话呢!”爹妈都一脸不高兴。

“……”爷爷和nǎinǎi都抬头望着顶棚,一脸的不解释。

“……你走两步我看看”还是我爹打破了全家的沉默。

“你看看,看看……看看……哎呦!”刚在屋子里转两个圈儿,还没等我说完,我爹一脚踹在我屁股上,直接从堂屋飞到了院子里了。

“给我蹲马步去!从现在开始蹲到晚上!”我爹怒了,真怒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啥那么怒。在他的盛怒下,全家除了我该干啥干啥。

“你去又哪?”我爹看见我吗推着车要出去。

“…电…大,那啥……今天不是周rì么”老妈结结巴巴。

“唉……去吧”老爸无奈的冲我妈挥了挥手!

“妈,我饿了”我蹲着马步眼睛红红的看着我妈。

“要不?先让他……”老妈怯怯的想求情。

“你还去不去上课?”不等我老妈说完我爹又发飙了。

“那个……我……”看我妈走了,我又开始央求我爹。

“哼哼唧唧个啥?你什么你?说!”

“我还没穿鞋呢”

“再蹲一会儿!”

“咝……咝……你到底是不是俺爹啊?”我终于忍不住小声的咧吧起来。

“我不是爹!我是你儿子!滚回屋穿鞋去”

最终蹲马步改成了在屋里跪板子。我爹就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着汴京烟,听我反反复复交代前一天下午的事儿。我就这样跪着一直交代到他把最后一根烟屁股狠狠的捏灭,他才说:“锅里有碗面条,吃完出去玩吧”“爹……我觉得吧,那个要饭的可能真是个高人,有点像济公啊,你看他都知道我的名字!”我还是希望那个要饭的假和尚能治好我的腿。“你真以为你这是狗腿啊!傻愣子!你红领巾上的那么大名字,谁看不见那他就是个瞎子!”我爹面对我这个傻儿子算是彻底崩溃了。

一个人在外面溜达一会儿,就很没意思的回了家。刚进院子就听见我爹在东屋里,一声高一声低的吼爷爷。怕触霉头我就悄悄的回平时睡觉的堂屋。坐在堂屋里坐着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后,我眼前一亮,就把耳朵凑到了关着的东屋门上。“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你昨天根本没睡着对吧?你咋不拦着他?拦不住?你不会崩了他?你的大眼儿撸子呢?他祸害咱家多少次了还没够啊?”“撸子,那年抄家早被收了,还是你四姐带头抄的”“拉倒吧!真要抄了到了大眼儿撸子,你就不是被打折腰的事儿了。再说了,我姐带人来抄家,还不是你授意的?还有你的腰真折了?别以为我还不知道……”“够了!你给我滚!”想不到从来都是迷儿八瞪的老爷子竟然能吼出来这么中气十足的话。“唉……爸,我是真不想让小健再……”好像听到了我爹捂着嘴巴哭。“这是命啊,咱老陈家的命!年底可能我也该走了,别给你妈说啊……”觉得如果他们知道我偷听的话,我的下场可能比跪搓板还惨,我就又悄悄的溜了出去。

蹲在龙亭东湖边上,回忆着刚才的偷听到的话,感觉就像在云里雾里。撸子是手枪我知道,可大眼儿撸子是啥?我家竟然可能有枪?还有爷爷的腰没折?年底爷爷要去哪?越想越乱,干脆不想了。至于大眼儿撸子,以后有机会趁着他不在屋去翻翻看吧。

一个多月以后我的左腿还真的慢慢的好了,不但不瘸还变的特别有力气。(有一次踢沙包,左腿一脚下去,沙包直接飞出好远,脚也生疼)虽然我妈没问我啥,但是她还是很高兴。只有我爹对着我那变好的左腿偶尔会叹一口气。原先左腿伤处留下了两道像白癜风样的指印,一个是食指的,白里透红的指纹都能一清二楚。另一个拇指的更有意思,指纹中嵌着一个不太明显的长方条,方条上部有个花纹,花纹下一个“大”字,“大”字下还有个不清不楚的“艹”字头,“大艹”是啥意思?难道这就是那个乞丐和尚给说的“小尾巴?”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年,直到上了大学后才明白。夏天很快就到了,到了该穿短裤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两道粉白的指印在我黝黑的腿上是多么的显眼。因为这个,我才开始偶尔注意到原来我爹右胳膊的断口上也是白sè的。当我问他原因的时候,他轻描淡写的说“别问了,白癜风”。既然腿好了,我就又被我爹逼着蹲马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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