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富可敌县,当然不在乎一顿午饭。他带着无心和月牙回到前院,支使副官前去附近的大馆子里要来一桌宴席。县里的高级宴席,其实也无非只是鸡鸭鱼肉而已,可无心在山中苦熬了许多年,连干粮都吃不足,如今见了荤腥,差点没当场香晕过去。
他知道顾大人是有求于己,所以并不客气。拉着月牙坐下来,他在桌子底下一晃腿,轻轻撞了月牙的膝盖,又低声催促道:“吃,多吃。”

月牙乃是平常人家的丫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鱼肉,家里弟弟又多,有了好菜也轮不到她。她依然感觉无心是个耍嘴皮子的,虽然暂时唬住了顾大人,但是不定何时就可能被撵出去,所以她惜取眼前,决心一顿吃出三天的量。

顾大人坐在首席,还有心再谈两句,不料法师兄妹撩开嗓子眼颠起后槽牙,两只猪似的吃得头不抬眼不睁。顾大人现在有点尊敬无心,没敢贸然打断对方饮食,眼看着二人风卷残云,其中法师的妹子挺不要脸,剩下两个大白馒头还被她揣进小包袱里去了。

顾大人起初就只吃了一筷子凉拌菜,沉吟片刻之后还想再吃,结果一抬头,就见无心用半个馒头蘸着盘子里的汤汤水水大嚼,盘子全被他蹭得雪白锃亮。

顾大人放下筷子,认为自己遇到了饭桌上的对手:“师父饭量不错啊!”

无心一顿解了十年的馋,对着顾大人颔首微笑:“哪里,哪里。”

顾大人忍着饥饿又道:“师父,接着讲讲你的主意吧!你说我家里住着个煞,煞又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打了个饱嗝,随即答道:“人吃了饭,就有力量;鬼吃了鬼,也能壮大。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够化成实在的形状,便是煞了。府上的煞大概是新化成的,之所以接二连三杀人,无非是要得到新鬼来吃。顾大人,此煞不除,府上宅院必定日益凶险,永无宁日。”

顾大人听他越说越真,不由得双手抱拳向他拜了拜:“师父,你说吧,怎么除?只要是成功了,我必定厚厚的酬谢你!”

无心穷的生疼,早就谋划着要敲他一笔。莫测高深的一笑,无心说道:“顾大人,要说除煞,虽不容易,但也有法可想。我下午筹备一切,今晚就要开始动手。但是要把煞引出来,须得要个勇猛的活人散发阳气才行。顾大人福大命大,非你不可了!”

顾大人张了张嘴:“我说师父,你不也是活人吗?”

无心微微一笑,随即斩钉截铁的答道:“我不行!”

顾大人真不想去做诱饵引鬼,想找几个副官代替自己出面,然而无心怀着鬼胎,坚决不允。顾大人没辙了,回到司令部打开一口木箱,从里面拎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手握砍刀迎向阳光,他开口说道:“我家本是屠户,这把刀还是我爹传给我的。我用这把刀先杀猪,后杀人,死在刀下的肥猪不计其数,人命也有个二三十条!师父,这刀够凶了吧?”

无心正在盘算着如何从他身上诈出钱财,骤然听了这句问话,就不怀好意的一拍巴掌:“凶极了呀!”

顾大人听他语气轻松的诡异,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师父,你原来都是怎么除鬼的?”

无心思索了一番,末了答道:“基本上是见到就骂,抓到就打,打服了算!”

顾大人深感意外:“怎么像是汉子打老婆?人家法师不都要掐诀念咒吗?”

无心摆了摆手:“低级伎俩,不值一提。顾大人,劳驾你给我捉几只黑狗,再来一只大公鸡。”

顾大人握着砍刀,乖乖出门找黑狗公鸡去了。

无心手刃黑狗,控出两大壶狗血。又把公鸡的爪子缚住,用红头绳缠住鸡头鸡嘴,不让公鸡随便开口鸣叫。晚上吃过一锅炖狗肉之后,无心带着月牙和顾大人,在卫队的簇拥下回了宅子。

傍晚时分,天光暗淡。看房子的老头子照例是搬了板凳坐在门外。卫队众人聚集起来守在前院,无心三人则是孤零零的一路前行,进了第三进院子。

月牙一手抱着大公鸡,一手拎着大铜壶,心里知道的不比顾大人更多。公鸡张不开嘴,路上一直从嗓子眼里低声咕咕。然而一进院内,它在月牙怀里抖了一下,一身的羽毛就乍开了。

无心转身接过月牙手里的大铜壶,在院子正中央用狗血浇出一个深红色的圆圈,口中说道:“月牙,你进来坐下。”

月牙果然是走进圈内席地而坐了,胆战心惊的仰头问道:“你到底要干啥呀?你可别整出大事啊!”

无心蹲下来,把大铜壶放到了月牙身边:“狗血能辟邪,公鸡阳气也重。把你放到外面我不放心,你好好坐在圈里,如果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邪祟,就用狗血泼它,狗血不顶用,你把公鸡脑袋上的头绳解开,公鸡也能帮你抵挡一阵。”

月牙和他认识了不过一天,没想到竟然成了生死与共的关系。她非常想埋怨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了,毕竟自己也吃了宴席和狗肉,死也是个饱死鬼。

月亮渐渐升上半空。月牙搂着一只臭烘烘的大公鸡,坐在狗血圈里环顾四周。房子真是好房子,雕梁画栋,她先前只在画片上见过。门窗都是关闭着的,白天来的时候没好意思细看,现在想看也看不清楚了,不知道屋子里都是什么样的摆设。忽然一阵凉风掠地而来,月牙打了个冷战,抬头再去望天,就发现星星减少了,已经成了个云遮月的天象。

顾大人个高腿长,正坐在套廊的扶栏上抽烟,脚边也摆着一壶黑狗血,砍刀则是被他系在了腰间。冷不丁的回头看了一眼,他见无心正直挺挺的站在套廊拐角处,并未远走,才放了心。

吸着香烟转向前方,顾大人心里犯了嘀咕。因为他到底也没见过“煞”的真面目,所以此刻感觉无心法师比煞还吓人——此君一直贴着墙壁站在暗处,不但不动,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阴沉之中就见他微微低着一张雪白面孔,眼窝微微凹陷下去,乍一看仿佛两个黑坑。

一根香烟吸到了头,顾大人掏出烟盒,又续一根。如今正是夏季,他的两边衣袖全都挽到了肘际。裸露出来的小臂忽然过电似的一麻,他下意识的双手搓了搓胳膊,发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大人怀疑夜里风凉,自己穿少了。而无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右手缩在袖子里,慢慢的揉搓着一团马粪。

良久过后,万籁俱寂。月牙抱着臭公鸡昏昏欲睡,朦胧中就见顾大人起身走到院内,一手夹着烟卷平伸出去,他自言自语的问道:“下雨了?”

月牙也伸了手,可是并没接到雨点。顾大人随手把烟头弹进井里,然后回到原位又坐下来。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他的后脖颈生出一点冰凉,正是落了水滴的感觉。正要抬手向后去摸,耳边响起“滴答”一声,又是一滴冷水落在了扶栏上。

顾大人怀疑是套廊顶上积了雨水,如今正在慢慢的渗漏。向上一摸头顶,他正打算换个地方,不料触手之处一片凉湿。他怔了一下,随即从头上摘下一缕水淋淋的长发。

水滴落得越发急了,顾大人猛然抽出砍刀,仰头向上望去,就见廊顶悬着一张惨白污秽的面孔,不但脸上血口纵横的没了好皮,两只眼睛也被戳成血洞,下巴嘴唇则是干枯焦黑,嘴唇皮已经没有了,两排牙齿齐齐露出,齿缝之间满是血涎。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蜿蜒向下游去,顾大人看得清楚,发现上方的鬼脸子居然裂开了嘴,挤着满脸的伤口对自己狞笑!

顾大人吓疯了,大喝一声举起砍刀,不料未等他开始动作,长发已经向下缠上他的颈项。在半窒息的惊恐中哼出声音,长发如同触角,四处蔓延着覆上他的脸皮,竟是见洞便钻。

月牙远远的看在眼里,吓得立刻要嚎,哪知忽有一个人影飘然而现,正是无心。

无心神情平静的抬起双手,一上一下的抓住长发,轮换着慢慢往下拽。而那女煞顺势而下,对着无心张开血口,“呼”的一声喷出黑气。然而未等黑气出口,无心闪电般的骤然出手,将一团马粪直塞进了女煞嘴里,同时厉声喝道:“闭上你的臭嘴!”

女煞面容不动,脸上两个血窟窿里忽的翻出两只白眼珠,随即将一双冰冷的湿手合上无心的脖子,显然是要活活掐死无心。无心见她头发缠住了顾大人,双手钳住了自己,再无办法伤害月牙,便是放心大胆的抡起巴掌。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他连着扇了女煞三十多个大嘴巴。而女煞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掐着掐着双眼转红,却是察觉出了异常——无心居然始终没有呼吸。而无心正视了她,看她不但眼珠变色,而且脑袋就像盛满脓血的皮囊一样,从大小伤口之中一股子一股子的往外喷起了血。

猛然向前直凑到了无心眼前,一条白色蛆虫蠕过了她血肉模糊的眼底。无心翘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即低声说道:“臭娘们儿,你以为你长得丑,我就怕你了?本法师行走江湖的时候,你的三魂七魄还没凑齐呢!”

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粗麻绳:“来吧,让我带你晒晒明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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