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一道黄沙自路边扬起,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今天是这边陲小镇上的集日。年关将至,集上比往日热闹许多,鞍辔余粮、布帛钗花,算是应有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人们纷纷注目。那马极其雄壮,马上是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左手按剑,右手执辔,眉宇疏淡,似有所思。众人斜身避让,不过眨眼工夫,他已驰过这两边摆满年货的狭道,绝尘而去。

众人看着那道裹着尘沙的影子摇摇头,市集很快又恢复了杂乱中的平淡缓慢。临街的小茶肆里,疏疏散散坐着五六个歇脚的人。一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敲了敲烟袋锅子,向旁边优哉游哉喝茶的老头子借了个火,看着那年轻人的背影,道:“看这样子像是上京来的呢。”

“是啊,十三公主就要来了。赵将军昨天已经传下令来,从明天起城里戒严,不要上街瞎逛,公主要从这儿出关呢。”老头子抿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哎哟,老爷子不瞒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官呢,更别说皇上的妹妹了。京中传说,这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

“哼!”老头不屑地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天下第一美人也是送给五十三岁的老头做汗妃去。”

“哈,老爷子您这是眼红,绝对是眼红,哈哈哈。”说着,两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老头呛了一下,干咳两声:“胡狄大汗那老头子可比我这老头子难缠多了。我看这哪是和亲啊,这么多兵,人过去了也未必能省事,咳咳。”

那猎户一惊,苦着脸低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打?”

“难说,十万胡人骑兵在这燕州北境坐等着。这领兵的休屠王可是胡狄大汗手下的第一干将。当年他攻入燕州南镇,杀了多少人啊。”老头抚着胸口说。

听他如此一提,大家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角落里的旧木桌上浸着斑斑点点的茶渍,衬得桌旁少女的衣衫分外明艳。她低着头静静听了一会儿闲话,侧转身朝着那鲜衣怒马的年轻人远去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回头对同桌一个穿着粗布蓝衫的人说道:“哥哥,这个来和亲的公主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那蓝衣人虽穿着粗布衣衫,却长得俊雅斯文,只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眼中是与面庞不相称的沉敛。看他打扮像个农人,面目却像个读书人。他没有理会那少女,把手上握着的一把蓍草,在桌上一一摆开。

“哥哥,我想看看这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子。”红衣少女嬉笑道。

布衣男子这才抬头,瞪她一眼,语气却依然平静道:“别胡闹!”伸手把蓍草捡起,眉头皱了起来。

少女看着草棍,便道:“你在问筮?”

“嗯。”

“问什么?”

男子不答,沉默地看着道旁那渐渐沉淀的扬尘。他放眼檐外,镇上的百姓一如往常地行走坐卧,虽生生不息,却将这片天地化为一个停滞的景象。那是水墨画上的大漠秋声,美则美矣,却美得千年不变。

“哥哥!”红衣少女叫了一声,神情透着对这位仁兄神游八极的不悦。

布衣男子站起来走到酒肆门口,抬头望了望天空铅灰色的云朵,脸上浮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意味不明地说:“没什么,添上点衣服,这天要变了。”

上将军赵隼的军营就在燕州城外十五里,那里驻扎的三万大军都是多年来平敌荡寇的善战之师。此时,赵隼的内帐里却站着另外两个人,风尘仆仆。其中一人朝里站着,体格健壮高大,脸廓刚毅,铁塔一般的身材,衬得帐子都显狭小。他朝榻上躬身道:“我才往军中探来,咱们的嫡系将领们都知会了,赵李二位老将军没敢惊动。”

榻上坐着的人抬腿站了起来,背对的灯火隐约映衬出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劲装,显得他身形愈加挺拔修长。这人潇洒地一撩衣摆,走到帐门口,斜挑了帐帘,向外看着动静,唇边似笑非笑道:“这些老人家资历深,做派稳,我也不好十分强令。何况,这次是背着朝廷来的。”

铁塔汉子貌似有些踌躇:“咱们真要这么干?”

黑衣男子眉毛一扬:“怎么?怕了?!”

铁塔摇头,道:“不怕!可是皇上并未诏命……”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放下帘子转过来道:“当初商议这事时,我就极言反对,可是南徐战事正紧,上京那群内朝参政议来议去,就议出这么个办法来。我一路赶回上京,人却已经被送走了。皇上的意思,先稳住这些老毛子两天,等朝廷腾出手来再打理他们。皇上是皇上,为国家计,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却是容不得的。”

铁塔想了想,道:“皇上的想法也未尝没有道理。国家连年征战,国力不济,若再和北边打起来,只怕经不起这般消耗。”

黑衣男子微微摇头:“那也要看怎么打!难道打不起就卖妹子?那先帝生儿子有什么用?弄个女孩家去抵挡战事,我也没脸再做这大将军,统御三军了。”

正说话间,帐帘一动,进来了全身玄甲的赵隼,密不透风的帐内,火光掩映下,他被晒得黝黑的脸如生硬的古铜,眉眼一弯,却又格外生动。他扫一眼帐内,便向劲装黑衣人倒身拜下,道:“末将来迟,王爷勿怪。”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起来。”正是靖远亲王承铎。

赵隼立起身来,道:“王爷要的人,我都召来了,正在中军大帐听候差派。另外,哲仁回来了。”

承铎拂衣坐下,颔首道:“让他进来。”

一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闪身入内,单膝点地行了个礼,按剑起身。

承铎道:“如何?”

年轻人恭敬地答道:“属下按主子说的,从燕州边镇一路巡查了九个关口,都没什么动静。最近的胡人兵马离边防五里。因为朝廷日前恩准和亲,他们估摸我们不会出战,疏于防范。燕州稍远一点的镇子,百姓还赶集办年货呢。”

“这样才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来了。”承铎笑一笑,一手在桌上轻点着,沉默片刻,突然又叫道,“杨酉林。”

“在。”铁塔应声答道。

“十三公主那边安排得如何?”

“已经安排哲修护送回京了,王爷的手札也一并交给公主转呈皇上了。”

承铎点点头道:“嗯,承锦聪明,见了皇兄必然会把我的意思说明白。”说着他抬头看去,却见杨、赵两人都面有忧色,他了然一笑,放缓声音道,“没打起来时,朝廷上争论不休;打起来了,一切就我说了算。所以,打了再说!”

两日后的夤夜,杨酉林引兵绕过休屠王的前阵,轻骑一夜往返两百里,直捣休屠王大营。赵隼兵出休屠王左翼,硬生生将休屠王的左路军切离了大军,逼到燕州以东。休屠王措手不及,根本无法迎战,便仓促北逃。一时间渔阳鼓传,边声四起。这燕、云二州的千里疆界上,南北两军都应声而动。这个年,想是不能太太平平地过了。而这胡天胡地里,竟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旬月不停,大有一改江山旧颜之势。

远远的山岗上,承铎一骑当先,一身明亮铠甲与雪地相映,熠熠生辉。他身后是一路跟随的从骑和上将军赵隼。赵隼一夜血战,凌晨才赶回中军,从人到马已是一身疲惫,唯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此时随着承铎巡弋而来。

“这里的天啊,就是说变就变。昨天一夜都在雪地里滚,马蹄子打滑,好不容易才摸了过去。不过那些胡人也没想到大雪天会有突袭,一个个窝在帐篷里喝酒吃肉。我们走到大寨不足百米了,哨兵才发现……”赵隼原本是世家子弟,少年时就跟承铎一处闹,所以在他面前也随意许多。

承铎耳朵听着赵隼精力过剩的演说,眼睛却注意着沿路几个逶迤而行的边民百姓,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中一动,停下来,唤住一个背着柴禾,走得不慌不忙的青年人。

“昨夜兵戎之声你们可听见?”

“什么?”那青年人看他骑装劲甲,英武不凡,有点失措地问。

“呃,就是我们和胡人打仗了,你们知道不,害怕不?”承铎的声音舒缓和悦。

青年人见他神色亲和,挠一挠头巾说:“哦,知道的。昨日就没有出来,知道军爷们要来,买足米面守在家里。还有不少人,连夜赶到南边亲戚家去了。”

承铎仍然温和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俺爹腿脚不好。这不,今天背上两天的柴,这两日都不出门了。军爷,这仗要打多久?”

“不久了。你们怎么知道大军要来的?”承铎微微笑。

“是东方先生说的。”

承铎扫一眼赵隼,赵隼立刻禀道:“此人复姓东方,住在平遥镇西的无名谷,是个山野农夫,常常来这边集上贩卖些自家产的谷豆。他时常说些风雨时令给农人们作为耕种的指导,没有不准的,所以大家都比较信服他,称他为东方先生。”

承铎脸色平淡,没有任何表情,不轻不重地说:“农人说说时令也就是了,妄议军事国政便是僭礼逾分。”言罢,他扭头便走,一路行上那高坡,正对着昨夜激战的山脚。敌寨依山而扎,已烧成一片灰烬。迎面是杨酉林策马上山来,马背上搭着什么东西。走近来,才见长发委地,是个白衣女人。

赵隼一见,先就笑了,道:“你不是追休屠王残部去了,怎么追出个这?”

杨酉林只手一提就把那女人拽下马来,扯着衣领拎到承铎面前,没好气道:“那老毛子太狡猾,拿这女人做掩护,自己跑掉了。我追出五十里,想着王爷不让远追,这才回来了。休屠王到底躲去了哪里,不妨问她!”

赵隼嘻嘻笑道:“休屠王这里只有六万人,他本部被袭,四面的驻军都收拢来。就是王爷让你远追,你也追不着人,这会儿弄个女人来塞责。”

杨酉林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被承铎挥手阻止了。他低头打量那女人,头发甚长,却不是漆黑颜色,雪光下仿佛是深棕色,散乱地披在脸上。看服色太素净,衣料却是极贵重的雪缎。

承铎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起头来,一手拂开她脸上的乱发,才发现这女子并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是清灵,眉尖的颜色淡淡青青,神色之中却并无惊惧,说不出是茫然还是深邃。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覆住眼眸。

他波澜不兴地问:“你是什么人?”她不像胡人,胡人的下颌宽阔,没有她这样怡人的弧度;胡人的鼻翼厚实,没有她这样小巧秀丽。她长长的睫毛似荷尖上的蜻蜓,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承铎的问话。

承铎松开她的头发,大声喊道:“阿思海!”一个骁勇的胡人,作南军打扮,飞驰过来。这个阿思海本是个胡人,四年前被承铎收服,平日常在北边哨探。彼军布防,乃至王公贵族的日常做派他都晓得。这两年承铎虽然不在北疆,可他安排下的老底子还在,所以这次打起来才能这般得心应手。

阿思海一看这女子便大惊失色,道:“王爷怎么得到她的?”

“休屠王扔下的。”

“这女子他很是宠幸,两年前得到她就时常带在身边。她……她是……”

“什么?”

“她从前是休屠王的暖床婢子。”

胡人的奴隶与鸡豚狗彘相似,生死都由主子。休屠王素来就有些床笫私癖,放纵淫乐的名声在本朝也时有所闻。听说有些胡狄贵族开宴酬客,常常是聚在一起宣淫,果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下看阿思海那神情便知道她是哪种婢子了。

“从前?”承铎反问。

阿思海点头,“是,近年她虽在王庭,好像不太受休屠王青睐。若说失宠,却又并不曾赏给下面头目,一直被休屠王带在身边。”

承铎的手指拈起她肩头的衣料摩挲了两下,确实是雪缎,上京妍衣阁一两一尺;而她领口的皮肤,以及隐现的锁骨更胜那雪缎的细腻。他抬眼看定那女子,觉得她太单薄冷清,像胡地终年不化的冰雪,无法与声色荒淫联系起来。正要再开口,又听阿思海说道:“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过因为长得美,休屠王才一直舍不得扔吧。”

承铎淡淡道:“美吗?我看也就一般啊。”

她就在这时突然抬起眼皮轻轻扫了他一眼。承铎甚至没有看清她的眼神,只觉得她纤长的睫毛掀了掀,好像撩拨了他一下。

众人听他的语气,你望我,我望你,神色都有些暧昧起来。承铎对于女人,既不想深究,又未全然戒绝,兼之戎马倥偬,就爱随手捡些花花草草,尝尝即扔。鉴于他从不祸害良家,也绝不会因此耽误正事,再怎么受人攻讦,至多被骂个私行不谨。

赵隼便给他递了个话:“美不美的另讲,单就不会说话这一项,很适合你嘛。”

“哦,那我勉为其难收下她吧。”承铎一偏头,“这女人我要了。哲义,先把她带下去,弄干净。”他的随侍哲义应声上来把那女子扛了下去。

回到大帐,哲仁已经候着了。一见承铎就忙着禀告:“赵老将军和杨将军属下已将昨夜越过的休屠王前锋万余人围歼。”

承铎轻叩了一下大案,道:“好。”

“李将军已经按王爷手令率部赶往休屠王右翼。”

承铎满意地一点头:“赵、李二位昨夜看到我的手令时是何反应啊?”

哲仁忍不住一笑道:“赵老将军很吃惊,说朝廷并无战令,大将军不可乱来。属下说大将军已经带人袭击休屠王大营去了。赵老将军听了颇为郁闷,说:‘这个五王爷,又把天给捅下来了。’然后就带着人马接应来了。”

承铎想到那“颇为郁闷”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来。

一夜之间,整个燕州前线的大营都竖起了承铎的大将军鹰旗。突如其来的大雪把这边城塞外染成白茫茫的一片,人迹愈加寥落。而此刻燕州大营的中军帐里却暖意融融。大帐的主案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纸折笔墨。一壁挂着幅硕大的地图,标着燕州至云州共两千里的防线驻军。而另一侧摆着一个五尺长的矩形铁炉,里面烧着通红的炭。如今那铁炉上正烤着一架全羊。

这羊身已先用匕首划出了格子,抹上麻油料酒,搁一夜让它入味。烤时火候需适中无烟,先刷一层薄油,烧热之后再刷一层酱,反复翻转刷上作料。快烤好时,再撒上少许孜然,香飘十里。此刻羊身“滋滋”冒油,正是金红油香、外酥里嫩之时。

围坐一旁的三人早已挽袖擎杯,大快朵颐。承铎在铜皮盘子上细细地切着羊肉,划成小块放进嘴里,缓缓地说:“我让你们歇了一天,今天请你们吃一顿,吃完了立刻给我上马走人。”

赵隼托着盘子转向杨酉林:“他哪里是想请我们,分明是自己想吃羊肉了。”

承铎却不理会,接着道:“李德奎闪击休屠右翼之后北进一百里,正隐蔽休整;赵老将军合击休屠前锋后,左上三十里待命。你们俩今夜各带五千人,分左右路,带硫黄火引,接近休屠行营了,就放起火来,赵、李二人依火光为信。你们尽量往他们两人的方向靠拢,把人向我这边压。”

听得这句,杨酉林放下盘子,问:“王爷所部只有急调来的八千人,都往这边压,能吃得住?”

承铎头也不抬道:“放心,胡人到时候只想往北跑,哪里敢想再往南啊。你们四人合力,最要紧的就是给我截断休屠王的退路。”

赵隼缓缓道:“说是十万,有一部分压在云州一线,休屠的随侍亲军不过七八万人。左路军已经打掉了三万,连日奔逃,也就剩下两三万疲敝之师了。凭我们的兵力,要吃掉应该也不难。”

承铎正色道:“既然打了,就别不痛不痒的,全面作战是迟早的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如今断不可给休屠王以喘息之机。所以此战,务必全歼其军!”

杨、赵二人神情一肃。

承铎抬头看他们一眼,用匕首挑起一块羊肉送进嘴里,笑一笑,说:“不过你说得对,这西北的羊肉就是好吃。南边的羊都又老又韧,人也都不怎么样,只除了女人稍可一观。”

赵隼扑哧一笑,揶揄道:“是吗?”脸却转向杨酉林。杨酉林被他一瞧,莫名其妙,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短刀往案上一插,声不吼而自高:“你看我干什么呀,我又不知道!我在南边只管打仗,管什么老羊女人的。”

承铎与赵隼都大笑起来。

按承铎这番布置,休屠王已是案上鱼肉,只看庖厨如何下那一刀了。

这夜风卷雪飘,除开严冬的肃杀之气,这几百里土地也并不寂寞。胡狄军数万人南北向下寨甚长,正当丑寅交刻,两侧大营火起,无数火箭射来。胡人逃了这两日也不遑多想,爬起来又逃。不出数里,忽然面前杀出一支军来,一番混战,不辨方向,扭头再跑啊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一时间哭爹喊娘声、交戈击剑声、风吹火啸声响成一片。承铎大军便趁夜痛杀起来。

承铎率军一路掩杀,从夜半杀到天明,天明杀到傍晚,待前路军已探到赵隼后路,方才止住。他扬鞭纵马在四处高地上查看了一番,雪已渐渐深了,马蹄半陷。承铎心中筹谋片刻,转到临时搭的帐篷里,扯下身上的战甲,就雪擦着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哲仁一马驰来,滚鞍下地给承铎行了个军礼,道:“主子,敌军已经死伤过半,些许残兵都已缴械,几位将军正在追歼奔逃的余部。目下行事,还请主子示下。”

承铎看一眼仍然不止的大雪,悠悠地说:“我军轮换休息。传令赵定一、李德奎后撤至我左右。赵定一西移五十里,看住云州补给一线;杨酉林、赵隼合兵,撤至我前方三十里。北军的东西有用的带走,没用的烧掉。降兵通通放了让他们北去,我可没粮食养这些毛子。命大的就自己爬回去吧。”

哲仁应声离去。

此令一出,诸将也十分会意,如今大雪不止,又深入敌方数百里,补给跟不上,最有用的就是冬衣。把胡人的军衣通通脱下来,再将人都赶回雪地,便美其名曰放回。本来降俘太多既怕生乱,又耗费粮食,杀了又太坏名声,可真放回去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承铎此令甚狠,等于是把那两万降俘撵到雪地里活活冻死。谁若真的能爬回去,必是天下耐寒第一人。

越日,雪仍未停。承铎再缓缓南撤,依险下营。各部的战报陆续传来,休屠王云州残部驰援,被赵定一挡住。李部人马却和胡狄大汗本部的骑兵短兵相接。而休屠王本人又被杨酉林的骑兵追了一天一夜。

第三天,承铎已撤回燕州大营,休屠王的人头也同时用战旗裹了送至他案上。承铎心中暗赞他这位铁塔干将。短短五天时间,休屠王号称的十万大军已经土崩瓦解,他自己也身首异处。而他们深入五百里,往返奔袭,无论这一战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绝妙一笔。这不由得令承铎心情大好。他站在营首北望,心中暗道: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等一等了。他一回头,远远地看见马厩的角落里,挤着一堆瑟缩的女人,个个风鬟雾鬓。

承铎慢慢踱了过去,临厩的大木桩上锁着个人。这个人半跪半坐在地上,手缚在桩上齐胸的地方,有些坐不实在,半吊着绳索,似是睡着了。白色的衣衫已然看不出白来,痕迹斑驳。只能看见秀丽苍白的脸廓,睫毛垂下,覆盖在下眼睑上。

承铎俯下身,一伸手,抬起她的下颌,那女子猛然睁开眼,昏暗的天色下,她的眸子里似有光彩流溢。一瞬间,承铎有些失神,她也有些吃惊。旋即他恢复一脸冷然,她又是一脸茫然。承铎想起来,这个女子是那夜突袭休屠王后,杨酉林捉到的。

哲义看到承铎过来,早已跟了过来,现下在身边喊了声“主子”,低头等着承铎示下。

承铎打量了一阵,皱了皱眉道:“不是叫你把她弄干净吗?”

五王爷素有洁癖,还癖得很离奇。所谓癖好,就是某方面的偏执,有些人对书画,有些人对酒茶,有些人对古玩,毕生精研,乐在其中。承铎则是好洁成癖。原本像帝胄之家,规矩也大,一天四五次地换衣裳,早晚沐浴,只要不怕麻烦,那也是不难办到的。可是出征在外的将领们,往往就没有这样讲究了。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事。承铎算得上是当今下马能谋上马能战的第一人了,也身先士卒,白刃饮血,同甘共苦,但就有一样,哪怕粮草没有了,连他都吃不上饭了,只要有水,也必要至少每日一洗。每每血战而归,第一件事就是脱了染血的袍子,以水净手涤甲。

以前在上京,承锦就开过他的玩笑,说:“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五哥竟有洁癖,可见心性之执着,正是情深之人啊。”此言一出,不仅人皆知晓了五王爷的这点小痼癖,王孙公子们更是一阵风似的,出了不少这癖那癖,只为博十三公主青眼一顾。

照这个理,承铎的女人该是白璧无瑕才对,可是他不这么看。世上干净的东西不多,丑陋的东西不少,比如走路脚上染了泥,可以擦掉;杀人手上沾了血,可以洗净。以此类推,这些都是外物,女人与他有什么相干呢?故而他这种洁癖是只关乎自我的,是唯器唯物的,不涉道德,不拘世俗。至于放到他床上的女人,可以残花败柳,可以卑贱出身,可以其貌不扬,就是不能脏兮兮的。

哲义听他这么一问,忙回道:“已经交给后营的老婆子收拾过了,只是衣裳是旧的。”承铎做了个手势,哲义便将锁着的绳索解开了。那女子一时委顿在地。承铎手臂一展,将她捞起来,负在肩上,向自己大帐的方向走去。留下马厩一角的其他女人,瑟缩着朝他的方向张望。

承铎一进大帐就把她放了下来。那女子被长锁在木桩上,坐卧不便,甫一着地,只觉手麻腿软,身子向前一倾,已被承铎抓住,顺手带到了榻上。他狂放地一扬手,她的衣带已凌空飘了出去。本就有些褴褛、痕迹斑驳的白缎薄棉袍也舒展地一旋,平落在地上。

她既不是装帧精美的礼物,他也就没费什么工夫便剥光了她。这女子很瘦弱,却不显嶙峋,漠然地坐在床边。承铎上次见到她时,阿思海说她是休屠王的玩物。这种身份想一想,便能轻易切中男人的某根神经,使得他对她的印象染上绮靡的色彩。然而这色彩与她本人极不相称,如今他剥光了她,却仍不觉得她是那样一个女人。

承铎打量她两眼,动手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他肩腰的肌理柔韧有度,臂膀上的肌肉随他弯腰解靴子的动作而隐隐浮现。他的手落在她身上时,她的肩膀微微收了一下。抱着她像抱着一匹上好的丝绸,冰凉而细致,在清冽的空气里微微发抖,让人莫名兴奋。那把头发倒是丰盈柔软,虽然染上风尘而失了光彩,握在手里却是柔软细滑的。

承铎无端地觉得,她的眼睛像一个欲说还休的隐喻,此刻正直视着他,平静如深夜的瀚海。他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却只得到幽深的回视。承铎有那么点玩味地捏着她的肩膀,指头抚摩着她的皮肤。她虽然瘦,身段却玲珑有致。肉体的感官逐渐代替了他对她眼睛的探索,他一把将她推倒在榻上,粗暴地欺身压了下去。

她极其自然毫不见外地抱住了他的腰。那一刻,承铎被她的一双手冰得万念俱灰。他撑起身来,一把就扒下了她的爪子。她并没有看他,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望着帐顶虚空。

承铎原本半分怜惜也没有,被她小小地阻碍了一下,反而生出几分意趣来。他握着她的双手暖了暖,又摸了摸她身上发凉的肌肤,继而把她整个人焐进了怀里。

哲仁到帐外时,正遇上哲义。哲义微微一摇头,他便懂了,拿着手里的奏报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主子的雅兴为是。承铎的规矩,女人是不在他帐里过夜的。所以这种时候,哲仁和哲义总是要候着些,免得他叫不到人。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里面声息暧昧低弱,这个他们可以理解,那女孩子是个哑巴;可是天都快亮了,王爷竟还没有撵人出帐,他们就不由得对那个女孩子无限同情起来。

次日,赵隼带着打扫战场的成果回来时,承铎正看着一份奏报。见他探头往大帐里一钻,承铎就把奏报一扬,道:“云州那边胡酋手下的古离王已经在动作了。我猜他也摸不清虚实,仅是佯动牵制。”

“让他们猜吧,他们还没猜完,休屠王已经让我们做掉了。”赵隼显然也心情甚好,把一把锃亮的宝剑解下来往边上一靠,端起水就喝。

承铎若有所思地看看帐外,道:“雪还在下?”

“小些了。”

承铎想了一想,道:“你先歇一歇,一会儿我去巡营,完了这儿就交给你了。杨酉林还没回来,你接应着点。”他说着,站起身来。

赵隼惊道:“王爷要走?”

“去去就回。多则三日,少则两日。”承铎说着,已经跨出了帐门。

燕州平遥镇西的大道上,三匹马儿在雪中慢行。这三人军士打扮,马上各自缚着些皮革靴甲,一看就是燕州大营里的采买。其中一人像是头领,长相却不敢恭维,满脸大麻子。行过一个岔道口,远远地看见雪地里映着一点红色。

麻子脸打了一下马,马儿在陷蹄的雪地里疾行了几步,看清是个少女,身量娇小,撑着把白油纸伞。那少女听见声响回过身仰头看来,却见明眸顾盼,一身红衣映着雪,竟说不出的娇艳。

三人先后勒马立定,互相看了看,露出些搭讪的态度来。少女见他们这样便皱了眉,却听其中一人开口道:“小妹妹,这么大雪,你是要到哪里去啊?”

另一人也笑道:“要不要上来搭你一程啊?”三人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少女“哼”了一声:“关你们什么事!”

麻子讪笑道:“我们喜欢你才要帮你嘛。”

少女闻言恼怒道:“下流!”

麻子对左右道:“哟,还挺辣的。爷们怕你还没见识过什么叫下流呢。”

三人笑得更是猥亵。少女转身就走。麻子一鞭抽在她的伞沿,那伞便“刺”的一声撕成了两半,麻子口中笑道:“别忙着走嘛……”

话犹未了,伞面倏然收拢,那少女腰身一拧,便以伞作剑刺了过来。麻子闪身躲过,看她这一刺伶俐,跃下马背就空手来捉她。另两人也跳下马来看热闹,虽见这女子会些功夫,却也没将她放在眼里。谁知三五下过后,麻子竟落了下风,被那女子的伞尖点中穴位,腿弯一麻,一膝便跪地。少女一笑,正欲开口奚落他两句,那一旁的两人已跃到身前,少女回身一挡,又与这两人打斗起来。麻子骂了句脏话,站起来也加了进去。三人斗成一团。

那少女以一敌三,便觉吃力起来,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微笑。她大吃一惊,心道:“这人何时出现的?”当下不敢大意,一面要应付那三个兵痞,一面防范着这个黑衣人发难。这样一分神,便应付不利索,频频失招。眼见那大麻子伸手就要擒住她的手臂了,麻子却突然“哎哟”一声缩了手,大声喝止住同伴。他低头看时手背上一点残雪,一颗小石子滚到了路边,显见是被这石子击中了。三人同时看见了旁边的黑影。麻子出声喝道:“小子,你什么人?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少女站定,喘息两下,才又抬头细看那黑衣劲装男子。此人身量颇高,剑眉薄唇,目光清亮,容颜俊朗,只是他那副神情,怎么看怎么让人没好气——分明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旁边还立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意态昂扬,一望就知是名驹。

黑衣人放开马缰,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这兵痞行凶怎么就偏让我给遇见了。”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几个兵士,“敢问几位大爷是哪位将爷的麾下啊?”

一人正要答,那头领麻子止住了他,打量黑衣人两眼,道:“燕州西营上将军杨酉林。”西营如今是杨酉林带着,可杨酉林只身随承铎北来不过数日。这几个兵士都是后勤补给之属,今日是出来征收皮革的。那麻子也疑心这人有些来头,心想,他们都还没见过杨酉林,他就更不识得了,索性把他抬了出来。

黑衣人听得这三个字,脸色变了变。那少女看去觉得他似是薄怒,那三个兵士看去却觉得他是怕了,扬声道:“长眼的就给老子滚开些!”

谁也没看清这黑衣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他身形一闪,肃然端严,却静动相化,攻其虚而击其实。少女从旁看去,俱是上乘的精妙招式,非自己所能领会比拟,眼中惊诧之色愈甚。转瞬一十二招使过,三个兵士都倒在地上,抚肘揉膝呻吟不止。

黑衣人既不说话,也不动,站定在那里却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隐隐杀气。麻子心下胆怯,爬起来不敢再说话,拽上另两个兄弟伏上马背,匆匆去了。那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这三人去远,脸上怒气是明白写着了,衣裾一振,转身就走。

红衣少女急忙叫:“等等。”黑衣人转身看她,少女便问,“你是谁?”

“路过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过了片刻才说:“陈金圣。”

少女一脸若有所思的诚恳样子,言道:“名字平平,不过武艺还算中用。我叫明姬,日月起落方有天地万物,所以称之为明。”

陈金圣嗤笑一声:“好大气象啊。可惜,名字中用,人不中用。”

明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横瞪着这个陈金圣,闷在了那里。

陈金圣似乎更高兴了,笑得更可恶,问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平遥镇的无名谷怎么走?”

明姬眼光一闪:“你去那儿干什么?”

“找个朋友。”

明姬上下打量他两眼,往西北的岔道上一指,道:“那边。”那陈金圣看了看那条道,又回头看着明姬。明姬将头一仰,看向旁边。他微微笑了一笑,便牵了马儿转身往西北方向去了。

身后明姬好奇的目光却追着他的背影而去。

承铎一面走着,一面回想方才那女孩子的话,日月起落,天地万物,她小小年纪哪来这般见解。路上他已问过数人,这无名谷是在平遥西南。她指给自己这条路又是何意?

正想着,忽然听见道边瓦檐下一人叹道:“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承铎闻声注目,却见一个蓝衫布衣的人,坐在那石阶上,戴着个硕大的斗笠,阶旁倚着根扁担。看那一身打扮像是个樵夫,只是笠沿压得甚低,看不清面目。他坐在那里像是歇脚,但并没有挑甚物什,这样的天气又不应该坐在这里歇息。

承铎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着这樵夫却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觉得这一路甚是古怪,暗暗谨慎起来,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见得,这风雪总挡不过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上。”

那樵夫听他这么一说,摘下斗笠抬起头来,唇角却浮着笑意。他边在石阶上磕着斗笠上的雪,边笑道:“老兄这话倒是说得对。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这人很年轻,清俊之中透着儒雅,看那气度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装扮在他身上又显得相称,似乎他就是个樵夫。

承铎望望前面,已是长街尽头,了无人迹,他忽然一笑:“好像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这么个小地方一天就能走遍,老兄还能走错路?”那人斟字酌句道,声音沉静似平江净流。

承铎也不多想了,心知这人必有缘故,随口就笑道:“老弟既这样说,跟着你大致也不错了。”

樵夫听了一愣,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担便走。承铎牵了马跟着他,樵夫便问:“老兄从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这小城小镇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错。我从上京来,想在这里走点生意。只是前两天燕州北边似乎又打起来了,边塞通不过。所以沿路走走,看哪里能通融通融。”

“这种时候还敢往北边走货,老兄真有胆子啊。上京不好吗?何苦这样的天气往这里来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着现在发点财,今后也好轻省些。”承铎随口应付。

樵夫呵呵笑:“这财哪里发得完,你现在就不轻省了,以后也轻省不了。”

承铎也呵呵笑:“我现在如何不轻省了?”

樵夫随口应道:“大雪天赶路轻省吗?横财不是人人都能发得起的,还是悠着些好。”

“老弟说话倒是实在。”

樵夫道:“以前做过些小本买卖,不像老兄是做大买卖的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渐渐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见一丝人烟。那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直吹得人手冻脚寒。承铎心忖:“这人衣衫单薄,走在这风雪里却全无瑟缩之状,显见是习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谈。这些话似不着边际,又颇有双关,看他答来又全似随兴。”想着,他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眼看那不远的林木间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话好好说,冒这风雪到底无趣。便道:“这风吹得人瘆得慌,不如到那边避避。”

樵夫笑笑说:“好。”

两人一径走去,却见是间破旧的房舍,四壁皆徒,东西分厢,西边厢房已塌,只剩断壁残垣。承铎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觉东厢有人,樵夫迟疑了一下,转头看了他一眼。

承铎暗笑:“你莫非还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装神弄鬼地骗我,我便也吓你一吓。”当下装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样子,抬手往里一让。樵夫果然脸色沉了沉,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去。

屋内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挡风雪。那厢房也没有门帘,一进厅堂就看见厢房地上烧着几根柴火,旁边坐着个苍髯老者,戴着顶棉帽子,面容矍铄,服色苍蓝,棉衣外挂着串长长的念珠,竟是个出家人。两人一时间都觉诧异,那老者打量他们两眼,却慈蔼一笑:“这样的苦寒之地,竟能遇见贵客。恕老和尚先来一步,就自做主人了。两位朋友过来烤烤火吧。”

樵夫与承铎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意外之遇。承铎便率先走过去,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也笑道:“我们赶路正好走到这儿,想进来避避风雪,没想到老先生已烧好了火。正是两个捡了便宜的过客,却不是什么贵客。”

那老和尚道:“贵之极也。”樵夫也正坐下,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承铎一眼。

承铎淡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贾,想凭这边境战事,走点货发点财而已。”

老和尚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贵者有其气,一望可知,就如山岳川泽一般。皇亲国戚,出将入相者莫不能知。”他眼神祥和,却盯着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个住在山里的懒散人罢了。”

老和尚还是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才是闲云野鹤,山林逸士。”说着,他却对承铎一指,笑意温和。

承铎与那樵夫俱是一愣,对看一眼,一起笑了。

承铎便问:“这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老先生怎么却在这儿?”他故意咬着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听承铎学他言语,知他揶揄自己拿话引他,脸上却作着一派正经关切。当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语。

老和尚笑起来,脸上都是沟渠,一把白胡子随他说话而动:“大雪天没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镇子里化点吃食,借这方屋宇暂避风雪。”果见他身旁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装着半袋子东西,颇似谷物。

承铎又问:“老先生仙居何处?”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罢了,哪里不是寄居。”说着低头整了整鞋带,慢慢地说,“两位小友既来这里,这柴火也不虚燃,你们暖着,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讫,他缓缓站了起来,樵夫也站起来,帮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头,道:“我家就在不远处,如……”

“不必!”老和尚神色温和,言语却很决断。樵夫便不多说,只淡淡道:“多谢老人家了。”承铎却坐着不动,看那老和尚缓缓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转出了门,屋里二人同时回头,彼此对视,眼里有些了然,有些犹疑,一时却没有说话。片刻,还是樵夫先开口:“你还跟着我走吗?”

承铎微微抬着下巴,眼神深处说不出是笑是怒,缓缓道:“既已跟到这里,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道:“那就走吧。”

出门看见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铎便觉得不对。这里四野通达,以那老和尚的步力,在这雪地里行走,哪里这片刻便走得看不见了。他两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张望,仍是不见其踪影。

“你……”承铎回头正欲对樵夫说话,樵夫却低着头道:“你看地上。”前后之路都覆着厚雪,只见东面来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与承铎的马蹄印,四面八方却不见其他痕迹。两人俱沉默了。

须知一个人的轻功再高,也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打量那老和尚良久,看他举止谈吐并不像是身负绝技,确是老迈常人。

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

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

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生出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老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查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开玩笑吧。”

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

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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