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周延昭把所有《管理学概论》的知识点全部复习完毕,耗费了白梓岑整整三个月的周末。补课完毕的那一天,白梓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能够回学校跟老师交差了。但心里莫名的那一股失落感,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说起来,白梓岑在给周延昭补课的时候,遇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例如,白日里还收到了直系的学长送来的表白信,晚上却发现信笺已经变成碎片,零散地扔在了白梓岑的包里。又例如,白梓岑某天午睡醒来的时候,莫名地发现左侧脸颊有些略微的湿润,像是被小猫舔舐过了一样。

白梓岑很大方地逼问过周延昭,这一切是不是他的恶作剧。然而,周延昭却只是干瞪着眼睛,恍若未知地摇头。白梓岑是相信周延昭的人品的,毕竟,院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周大少做事,向来是敢作敢当的。现下,他摇头,必然也是可信的。

白梓岑并没有把想象力蔓延到周延昭的表哥身上,因为除了那天台风天他借她换洗衣服,以及每日照例送她去公交站台以外,白梓岑根本想不到他们还会有其他有交集的地方。

而每日送她去公交站台,也是因为周延昭打球断了腿,没办法一路护送她。

最重要的是,白梓岑很相信周延昭表哥延川的为人。

她听说他是实习律师,在白梓岑的认知里,律师都是正直可靠的代名词。

期末补课完毕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每年,远江市来台风之前总会下一场大雨,待台风走之后,又是一场瓢泼大雨。白梓岑很不幸,两次大雨都给她赶上了。

白梓岑站在周家的大门口,估摸着时间往雨里冲。沿海的公交返程极早,白梓岑每天下课,都是争分夺秒地赶着最后一班。周延昭也提出过,让周家的司机来回接送白梓岑,但白梓岑过惯了穷苦日子,这样金贵的接送方式,让她觉得太过奢侈了。于是乎,她依旧每天都维持着公交上下课的习惯。

原本,回程的公交也是她独来独往的。但有一天,她从周家出来的时候,突然就碰上了周延昭的表哥延川。

知道他叫延川,也是因为那个台风天的晚上,她忽然一时兴起问了他。

虽说是表兄弟,但延川和周延昭一点都不相像。如果说周延昭是块黄金,活得浮夸而张扬。那么,延川就是价值连城的玉石,即便是收敛了光彩,也能看出其中的从容内敛。

谈话中,白梓岑才知道,原来延川一直有晚间散步的习惯。每天晚上白梓岑从周家出去的时候,也恰好是他准备外出散步的时间。果不其然,第二天,当白梓岑估摸着时间从周家出去,又一次遇见了延川。一来二去,延川便每天都陪着白梓岑走过下课回家的那条山坡路。

最后一次补课,不能和延川一起走那条山坡路,白梓岑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但遗憾总比不上赶时间重要,于是,她拎起了包就要往雨里冲。周延昭一瘸一拐地喊住她,说是已经找了司机送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白梓岑只是笑着说不用了,嘱咐了他一句期末考试加油,就径直跑了出去。

还没跑几步,就撞上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胸膛。

白梓岑条件反射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才发现是周延昭的表哥延川。适当的角度看去,他眉目中的英俊一览无余,利落的短发上依稀还沾了点雨珠,看起来像是刚从雨里跑进来。

白梓岑退出他的怀抱,脸庞微红。她正踌躇着要跟他说几句道别的话,却被他抢先了一步。

“你要去哪儿?”微微沙哑的嗓音,似乎还带着些匆忙的气喘。

“哦,补习的课程差不多已经完了,我打算……”

白梓岑还未说完,周延昭已经拄着单拐从客厅里走出来:“表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白梓岑给我的补习到今天就结束了,她以后都不来了。我前些日子忘记告诉你了,今早刚给你补发的短信,你怎么不回我。”

“律所工作忙,没顾着看手机,我半个小时前才刚看见。”延川的话虽是向着周延昭说的,但眼神却一直停留在白梓岑身上。

周延昭看了一眼手表:“话说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律所上班吗?怎么回来了……”

延川愣了约莫有三秒:“哦,我把今天开会要用的资料落在家里了,现在是回来取的。”

他们俩一问一答的,白梓岑也插不进去话。白梓岑估摸着末班车的时间要过了,才赶忙说:“周延昭、延川,我不跟你们俩说了,我回家的公交车要开走了。”她微微低垂了目光,望着地板上不知名的一处,“如果有机会的话,以后……再见。”

前半句,是对周延昭说的。后半句,是对延川说的。

白梓岑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和他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而那句再见,也有可能是永远不再见。

说完,她也不给自己流连的理由,就直接冲进了雨里。

周延昭正想着要塞一把伞给白梓岑,却看见她已经跑进了大雨里。令他更没想到的是,白梓岑前脚刚踏出大门,后脚梁延川握了一把车钥匙就直接跟了出去。

“白梓岑,我送你……”

接着,周延昭看见一向自诩厌恶下雨天的梁延川,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待跑到白梓岑身边时,还拎起手臂,给她辟下了一片雨荫。

倒是站在客厅里的周延昭纳闷了,嘴里也不由得嘀咕道:“表哥那个冰山大冷男什么时候跟白梓岑那么熟了?还送她回家,还给她挡雨。还有……白梓岑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梁延川的名字的?而且……还那么亲昵地叫他延川。”

周延昭真是觉得,自己打死都想不透当中的那一层关系。

雨刮器机械地来回洗刷,却也擦不干倾盆而来的大雨。车子急速行驶,令窗外的景色连绵地后退,如同海浪潮涌一般闪去。

“回学校宿舍吗?”梁延川偷偷瞥了一眼白梓岑,又故意装作一门心思开车的样子。

白梓岑一门心思看着雨中的风景,被他打断,这才下意识地看他:“周延昭没有跟你说过吗?我不住宿的。”

“那你住哪里?我记得我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学校都是强制住宿的。”

“哪能呀。”白梓岑腼腆地朝他笑了笑,“你给不出钱,学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白提供那个床位给你住的。那些条条例例,也就是用来约束那些个有钱却不愿意住校的学生的。学校也是盈利性的组织,哪里会白花钱给你做公益事业。我高考完了就一直住在外面,算起来也有两三年了。”

梁延川的眼中微有诧异:“住的地方离学校近吗?你一个女生就不害怕?”

白梓岑忽然将目光从窗外挪了回来,安静地盯着梁延川,也不知是水汽氤氲,还是她眼里真是沾湿了水珠:“相比于没钱,没什么事情是好害怕的了。”

梁延川想伸出手抹去她眼中的湿润,但这个动作也仅止于联想,而未真正实施。

他迟钝许久,才语气沉稳地说了一句:“你回家的末班车已经开走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白梓岑没再推辞,只是冷静地吐出三个字。

“平流巷。”

这个地方梁延川并不陌生,远江市各类刑事类案件的高发地,原因无他,仅是因为这里是远江市著名的贫民区之一。贫民地段杂乱且没有章法,自古历史都有阐述,越是平穷卑微的人,越是容易挑战法律的底线。

在白梓岑说出这个地方之前,梁延川对这里的印象并不好。

穿过无数个灰暗的小街巷,才终于到达了白梓岑的家里。一幢两层式的楼房,底楼已经被出租作为各类地摊小吃的贩售点,而二楼是居民区。由底层通往二楼,只有一条颀长的阶梯。大约是成年累月的自然倾刷,铁质的扶梯已经锈迹斑斑,就像是随时都会垮塌一样。

“你住这里?”

说不惊讶,是假的。父母的庇护,让梁延川从未尝过贫穷的滋味,他自然也从没想过,世界上还能有人生活在如此窘境之下。

“嗯,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去年的时候,房东说房价上涨了,必须要把一间房子腾出来,分出两个住宿面积,来扩大收租的范围。所以,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这是一幢很破旧的群租房。”白梓岑弯了弯唇,朝他干净利落地笑着。

她觉得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毕竟,她活得就是如此落魄。这是既定的事实,她现在只是教自己,也是在教别人认清这个残酷的现实。

“怎么不告诉周延昭你的情况,他平时似乎对你挺热络的。我想,如果你开口,他一定会愿意帮你。”

白梓岑眼梢上扬,像是在酝酿着笑意:“延川,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是我和周延昭,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热络……”

她眉目温和地看着他:“我由始至终都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我和你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

心脏微微发颤,像是有一把小刀来回地锯动着他的心口的皮肤,只差一点,就能将他的心脏整个剜除。

车门被打开,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白梓岑的发顶,乌黑的长发濡湿了一片。她微笑着回头看他,眼神一瞬不瞬:“延川,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家世如何,但能成为周延昭表哥的人,大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像我这样的人,基本就像是一枚垃圾,早已经低到了尘埃里。我和你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这件事,我早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说完,白梓岑干净利落地转身就跑。廉价的帆布鞋踩在生锈了的铁质楼梯上,颓废地响动着。白梓岑每走一步,扶梯就有些轻微地左右摇摆,像是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悬铃。

白梓岑不允许自己有回头的时间,同样地,她也丝毫不给梁延川留有余地。

她始终知道,对于梁延川的那些无端的痴心妄想,就应该像对待所有罪恶的种子一样,必须被残忍地扼杀在摇篮里。

因为,她不配。

有整半个月,白梓岑再未见过梁延川的影子。

白梓岑想,兴许是自己的穷困吓到了他,才让他对自己退避三舍吧。想到这里,她又不禁粲然一笑,毕竟穷成她这样子的,也算是世上罕见了。

结束最后一门课的考试,顺利迎来了暑假。白梓岑并不太兴奋,因为她的暑假假期,一直是照例地打工赚钱。她把钱看得很重,因为没有钱她真的有可能会饿死。

连绵的雨季还未过去,白梓岑瑟瑟缩缩地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台,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全身酸软,甚至还有点发疼,白梓岑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感冒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额头,在确定没有发热之后,摸索着坐在了站台的凳子上。

白梓岑还未来得及坐下,就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循着手臂曲线往上看,才惊讶地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梁延川。

白梓岑挣扎着从站台的凳子上站起来,捋了捋零乱的长发,有些狼狈:“你怎么来了?”

心头莫名地欣喜,只是思来想去,白梓岑仍是硬生生地把雀跃的心情压了下去。她挠了挠后脑勺,声线干净而坦荡,甚至还能闻出些疏离的痕迹:“我忘记了,今天是期末考的最后一天,你应该是来接周延昭的吧?”也不等梁延川回应,她就大咧咧地继续说下去:“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班级里整理东西,你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应该就会出来了。”

梁延川仍是静默着不说话,有雨滴顺着站台的顶檐滑下,一直落到他的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冷风刮来,白梓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感冒了?”

白梓岑一门心思地张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心猿意马地回答着他:“嗯,前几天受了点寒,估计是要感冒了。”不到半分钟,公交车已经缓缓驶入站台。白梓岑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忙不迭地就要往公交车上走,“公交车来了,我先走一步了。周延昭估计还有几分钟就出来了,你耐心等等……”

白梓岑还没来得及走上去,梁延川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她:“别挤公交了,你都感冒了,公交车上人多细菌也多,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公交车站人头攒动,不一会儿,白梓岑就被人流挤到了角落里。或许是感冒了力气不足,脚步明显地虚晃,白梓岑一时没站稳,险些就要倒下去,幸好梁延川扶住了她。

他力道蛮横地搂住她,不让拥挤的人群伤害病弱的她。凑近的时候,白梓岑还能闻见他怀抱里那依稀可辨的松木气味,带着点清香,味道浅淡。她躲在他怀里,睁着大眼睛望着他:“那周延昭怎么办?”

梁延川大约是气不过她的迷糊劲,连带语气都是愤懑的:“白梓岑,你怎么到现在还以为我是来找周延昭的?他有他家的司机,何必让我来接送他呢?白梓岑,你到底懂不懂?”

“我应该懂什么?”白梓岑诧异。

梁延川忍俊不禁地看了她一眼,也舍不得对她发脾气,只是干净利落地对她说:“外面还在下雨,你先上车,我待会儿有事要跟你说。”

这次,白梓岑倒也乖顺,听从了梁延川的话,就直接往车上走。

公交车站上,梁延川一个人排练了许多遍打算对白梓岑坦诚的话语,才终于志气满满地上了车。只是刚上车,他却惊讶地发现,白梓岑已经睡着了……

大约是感冒的缘故,病态的红晕蒸得她两颊发红,虚发的汗水濡湿了她前额的刘海,莫名的好看。此情此景,仿佛让时光倒退回了他们初遇的时候。那时候,沿海的别墅区公路,咸湿的海风伴随着汗水黏连在她的脑门上,本应是万般狼狈的状态,在她脸上却是显得光洁好看得不得了。

也是那时,梁延川入迷了,看痴了。

梁延川所有想说的话,都重新闷回了葫芦里。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撩开刘海,用手背贴上她的额际,在确定没有发热之后,才终于蹑手蹑脚地退回原地。

之后,他又像是心有不甘似的,重新折返回去,用温和的嘴唇,轻轻缓缓、浅浅慢慢地贴上了她的唇,像以前所有趁她补课熟睡时一般,不浅不淡地偷吻着她。

待到她在睡梦中微微嘤咛了一声,他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

汽车发动机轰鸣时,白梓岑才恍惚地从梦里醒过来。睡梦里,上唇似乎被紧贴着,像是被小猫舔了一下,又像是……被人偷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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