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和小武一言不合,一拍两散。小武继续低头读书,茉喜则是回屋吃了一肚子干果蜜饯,又躺上床去打了个瞌睡。肚子说不疼就一点也不疼了,睡醒之后爬起来,她捂着肚子向窗外看,心想这小崽子真是赖,两副药都打不下来它,真是个小赖子。
对于肚中的小赖子,茉喜并无柔情。她今年刚满十六岁,若不是瘦得退去了婴儿肥,那她自己还时常带着几分孩子相。她能吃能喝、爱穿爱玩,心里依然喜欢着万嘉桂,唯独不想养孩子当妈——尤其孩子还是个私孩子。

于是下床穿鞋走出了房门,她从门前的五级台阶上一跃而下,咕咚一声跳到了院里。跳过之后转身跑回去,她挥着胳膊,向下又是重重地一跳。

她想把小赖子颠下去震下去,这法子可不可行,她不知道,管它行不行,先试试再说。横竖小武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可以由着她随便蹦。一边蹦,她一边又在心里想,想这小赖子如果没了,自己和万嘉桂最后的关系也就断了。断就断,谁离了谁不能活?

茉喜从台阶上往下跳,从椅子上往下跳,从桌子上往下跳,除了房顶,能上的她全上了。要是有梯子,她真能从房顶上往下跳。

然而小赖子稳稳当当地待在她的肚子里,她气喘吁吁的,只跳出了一身大汗。而当她坐在椅子上喘粗气时,陈文德回来了。

对于陈文德的所作所为,茉喜是一概不了解,只知道他早上出门夜里回来,有时候夜里也不回来,可以连着两三天不露面。万嘉桂曾经说他是杀人如麻,但是茉喜不曾亲眼见过他杀人,所以也无法视他为魔鬼。今天他算是回来早了,不但早,进门时还得意扬扬笑眯眯的,几乎带了点摇头摆尾的意思。对着茉喜吹了声口哨,他扯着他的哑嗓子问道:“今天怎么样?”

茉喜抬手一抹鬓角的热汗,也给了他几分好颜色,“已经彻底好了。”

陈文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一扬眉毛,“晚上出去玩玩?”

茉喜登时来了精神,“玩?玩什么?”

陈文德抬手挠了挠短头发,“玩什么?这地方也没什么可玩的,窑子你不能逛,剩下的也就是听听书看看戏,我带你看戏去?”

茉喜立刻抬手摸了摸脸和头发,“那我得先洗把脸——多长时间没出过门了?你可算是肯放我出去见见风了!”

陈文德双手插进裤兜,背靠着门框盯着她看,“原来不放你,是怕你跑了。”

茉喜见屋内的铜盆里还有半盆净水,便直接撩水扑到了脸上,“现在不怕了?”

陈文德没言语,微笑着垂下眼帘,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将一根香烟送到口中叼住了,他慢条斯理地又伸了手,从窗台上拿过了火柴盒。茉喜再精再灵,在他眼中也是个黄嘴丫子的小雏,他自信能够哄得住她——当然,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果茉喜当真要存心算计他,他怀疑自己也会招架不住。

茉喜很麻利地洗脸梳头,因为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雪花膏和胭脂香粉,所以还忙忙地抱怨了几句,然后花枝招展地跟着陈文德出了门。这一回她坐上了汽车。

洪城县处处都比文县要小一点,戏园子也比文县的要简陋,但是聊胜于无,而且角儿们也真能唱几嗓子,唱得不说多么好,但也绝不能称坏。戏园子本身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下分了两层,陈文德和茉喜坐在了上层包厢里,两个人先是装模作样地又看又听,片刻之后,他们因为实在是听不懂,所以一起露了原形。

“怎么还不打呢?”茉喜嗑着瓜子问,“就这么一直唱下去了?”

陈文德身子往下溜,伸长了两条腿,“打,等唱《大闹天宫》的时候就打了。”

然后他斜溜了茉喜一眼,溜的时候笑微微的,同时又带了点察言观色的意思。茉喜留意到了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他这一眼有点可怜巴巴,想到昨夜他抱着自己坐了小半宿,她忍不住伸出手,大姐姐似的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

陈文德挨了她这一胡噜,没有趁机找话说,而是转向前方继续看戏,身体向下又溜了溜,摆了个很舒服很安然的姿态。茉喜一直认为三十多岁是很大的年纪了,然而此刻她的目光扫过陈文德的侧影,忽然感觉对方偶尔也会有一点孩子气,比如现在。像孩子,也像小猫小狗,摸它一把,它就骨酥肉软地乖乖趴着不动了。

午夜时分,陈文德和茉喜回了家。

进门的时候,他们的姿势相当摩登,一高一矮互相挎着走。陈文德走腔变调地哼哼唧唧,哼的是一段老戏,茉喜进门之后见厢房的电灯还亮着,就扯起尖锥锥的嗓门,大声叫道:“小武,还没睡呢?明天你去戏园子里瞧一场大闹天宫吧!扮孙悟空那人功夫真好,跟头一翻一大串。还有个人扮哮天犬,逗死我了!”

厢房的房门开了,小武把脑袋伸出来,根本没理茉喜,直接问陈文德道:“司令,您这就休息?”

陈文德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嗯,休息!”

小武往正房送了两盆热水,一盆放在堂屋的脸盆架子上,另一盆摆到了卧室床前的地上。挽起袖子蹲下来,他不声不响地给陈文德脱鞋脱袜子。

陈文德端着茶杯喝了几口热水,然后抬头看向茉喜。茉喜站在窗前,正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照右照,有点没心没肺的意思,仿佛昨晚要死要活的那一位不是她。

“哎。”他忽然开了口,“我说,明天给你找俩使唤丫头吧。”

茉喜放下小圆镜,转身面对了他,“不是有小武吗?”

陈文德低下头,看小武正在往自己的赤脚上撩水,对于自己的话,这小子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让小武伺候你,那是原来没办法。你活蹦乱跳的,我放个丫头她能看得住你吗?现在咱俩要做长久夫妻了,你既然成了我陈某人的太太,我就得给你太太的待遇。”

茉喜笑了,“哟,我成太太啦?那不成,我要明媒正娶,不能你动动嘴皮子,我就是你太太了。”

陈文德也笑了,“明媒正娶?怕我说话不算话,将来喜新厌旧?”

茉喜放下小圆镜,一扭身走向了堂屋,同时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会喜新厌旧,我不会?我看我现在是越长越漂亮了,往后哪天要是嫌弃了你个老东西,我勾搭个小白脸撒丫子就跑,让你找都找不着!”

“我的姑奶奶,你可要点儿脸吧!这是娘们儿该说的话吗?”

“爷们儿能说,娘们儿就能说!”

“信不信我抽你?”

“哈,你敢抽我我就敢跑,我不跟你过了!”

“往哪儿跑?还找万嘉桂去?”

“哟,除了你和万嘉桂,世上没男人啦?”

隔着一道门帘子,陈文德和茉喜唇枪舌战,然而并没有真翻脸的意思。小武给陈文德洗了脚,又出出入入地换了几次热水,末了见这二位没有和平入睡的意思,便垂头关好房门,自回厢房去了。

在茉喜和陈文德斗嘴之时,凤瑶已经跟着万嘉桂到了保定。

万嘉桂在脸上的瘀伤淡化消失之后,官复原职、又是团长了。当然,是灰头土脸的团长,因为丢了至少两个县的地盘,并且还搭上了近百万发子弹。而之所以造成这样大的损失,原因竟是为了女人。孟师长认为即便那女人是未婚妻,万嘉桂身为军人,也不应该如此感情用事。

茉喜只看得到在家里吃吃喝喝斗斗嘴的陈文德,不知道陈文德在外面是如何地杀伐征战、锐不可当。几乎是在转眼之间,他的军队如同暴风一般席卷了八座大县城,其中一座县城,距离洪城县大概有三百里地,因为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所以在花了极大代价攻克城池之后,陈文德下了命令,让攻城的队伍尽情抢掠了三天。

对于陈文德的残暴行径,新闻界已经骂得词穷。通过报章,凤瑶现在也对陈文德其人有了真正的了解。越是了解,越是心惊、越是痛不欲生,因为她把怀着身孕的茉喜扔给了个杀人魔王,想要去救,可又力不能及、无从救起。

军务,她是一窍不通,身为女子,她也没有去学去通的打算,她只是牵挂茉喜。她想象不出大了肚子的茉喜会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最后一次见茉喜时,茉喜已经显得很憔悴。万嘉桂提起他和茉喜的关系,总是欲言又止,凤瑶想或许除了酒后乱性之外,他们之间还有别的故事。不过她懒得问也懒得想,起初恨死了万嘉桂,现在也不恨了。

她在书店里买了一本《文明育儿学》,带回家一页一页地仔细看。这书很好,从怀胎开始讲,一直讲到孩子满月。这些知识茉喜一定是不知道的,所以她得提前学一学。

她想茉喜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也许还会很早,也许那个时候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自己多懂一点知识,兴许能用得上。

在读书读累了的时候,凤瑶也去问万嘉桂,问他什么时候能够打败陈文德。

万嘉桂看着凤瑶,很艰难地告诉她现在自己这一方落了下风,而且打不打,怎么打,他做不了主,他须得等候上峰的命令。嘴上说着话,他心里隐隐地有点不是滋味——从头至尾,凤瑶的态度其实都是不大对劲,她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他和茉喜连私生子都制造出来了,她却是依然回护茉喜,只对着自己一个人开了火。

或许她不是很爱我,万嘉桂想。真动了感情的人,应该是像茉喜那样。

他后来从凤瑶口中得知,原来茉喜只有十五岁。回忆起自己十五岁时的光景,他想人在这个年纪,疯起来可以非常疯。他就是在十五岁那年跑出家门的,茉喜也在十五岁这年爱上了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和茉喜坐在一起,对她讲讲自己的少年故事。两人比一比,看谁更疯狂。

可是,他又想,茉喜回来了,凤瑶怎么办?

凤瑶现在无依无靠,又是个有知识的女子,对着凤瑶,他说不出“二女共事一夫”的话来。

这天夜里,在距离凤瑶几百里外的洪城县内,热被窝里的茉喜忽然醒了。

在陈文德的鼾声中,她悄悄坐起身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半天。

方才,在睡梦之中,她猛地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有东西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清醒了,她清清楚楚地发现那东西又动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立刻没了睡意。捂着肚子思索了半天,她因为没有常识,所以十分惶恐,心想:“怎么还会动弹?还没生下来就活了?”

她有心推醒陈文德,陈文德毕竟是年长她十几岁,并且见多识广,想必在怀孩子这宗事业上也比她博学。但转念一想,她还是没敢。陈文德有点狗脾气,睡得正香不让睡了,他很可能在睁眼之前就开始大骂,大半夜的,犯不上点灯熬油地跟他吵架。

惴惴不安地躺下来,等到天亮之后,陈文德走了,茉喜问一个新来的大丫头:“小月,你说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动吗?”

小月虽然还是个大姑娘,然而因为家中弟妹众多,所以一听这话就笑了,“能呀。我娘有我三弟的时候,就总说三弟爱踢人。”

茉喜听闻此言,十分心虚,暗暗地想:“这小赖子不会记了仇,以后天天都要踢我一顿吧?”

思及至此,她又摸了摸肚子。她不显怀,如今肚子依然是平坦的,纵然不像先前那样腰肢袅娜,但也绝无粗笨的征兆,头两个月她遭了罪,吃什么吐什么,如今也好了,重新地能吃能喝了。如果小赖子没在半夜一脚踢醒了她,她几乎忘了自己肚里还怀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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